聖命在上,沒等趙樸真想清楚,李知珉就出發了。
冀州離京城也有數天的行程,但這次奉皇命出巡,王駕一應依仗侍從自然是齊全的,出了京才收了那些累贅的依仗,上了車一路前行,等出了官道,就開始有些顛簸了。這是第一次出遠門,趙樸真開始還有些新鮮,然後很快就被冬日裡千篇一律的冬景一級顛簸的馬車給晃暈了,她是唯一的隨行女官,獨自有一輛馬車乘坐,出行之前她也聽了文桐他們的建議,專程帶了厚厚的棉褥子,但收效甚微,晃了一天,趙樸真雖然沒有吐,卻也憋悶得夠嗆。
晚上到了驛站的時候,趙樸真強撐着伺候了李知珉用了飯,自己卻一點兒都吃不下,文桐這次也跟着出來了,看到她這樣很是同情地問:“之前讓您帶的陳皮紫雪丸,您沒吃嗎?”
趙樸真面如土色,搖了搖頭:“吃了,沒用。”
文桐道:“我那裡有些藿香丸,您就着熱茶服一丸進去,多少吃一點兒,出門在外,這驛站可和王府不同,過了飯點,再要點熱水都難。”
趙樸真點了點頭,勉強吃了點東西,便去歇息了,因爲是王駕,驛站自然是盡其所有最好的奉承着,因此歇了一晚上,可算是好多了。
第二日又要上車時,文桐從前邊一路小跑過來,笑着對趙樸真道:“真姑娘,王爺請您到他車裡伺候。”
趙樸真一怔:“不是公公跟着伺候嗎?”
文桐笑道:“想是王爺有什麼事要問您?竇大人也在陪着王爺說話呢。”說着便上來替她拿她的隨身小包袱。
前一夜花菀問過的問題還糾結在腦中,趙樸真真的不願意再見到李知珉,但文桐已笑着在前邊引路了,她硬着頭皮還是上了車。
王駕果然足夠寬大,三個人在內仍然顯得十分寬敞,車子裡還鋪上了厚而柔軟的貂皮毯子,放着暖盆,李知珉靠在寬大舒適的榻上,身後墊着軟墊,正在和對面的竇清、邵康說着閒話,竇清是國舅爺竇理林的嫡長子,和李知珉是表兄弟,年節時常會到王府來,因此趙樸真也識得他,他看到趙樸真登車,欠身行了個禮笑道:“趙尚宮。”
趙樸真連忙回禮,李知珉眼皮子只往她這個方向撩了撩,也沒說話,只是繼續和竇清說話:“冀州那邊聽說有好的鹿茸,這次可以買一些回去給舅舅。”
竇清笑道:“還是先辦好差使爲上,王爺可想好如何視察民情了?”
李知珉道:“朝中這陣子亂得緊,有些人病急亂投醫,連我這裡都來拜上了,只往門上遞牌子請見,這些官場裡的老油子,一不小心就栽了他們的道,母后索性和父皇討了個差使,讓我出來散散心,避開京城這渾水。只是這大冷天的巡視封地,實在有些吃不消,倒是叫你們跟着我吃苦了,父皇不會太苛責的,到時候讓冀州刺史找幾個能幹的書吏,寫好奏章就是了。”
竇清有些不贊同的:“談什麼苦,姑母也是爲了王爺好,王爺還是上點心的好,難得的體察民情的機會,王爺在宮中不知民間疾苦,如今正合多看看纔是。”
邵康看竇清又要長篇大論說道理,忙笑着居中轉圜:“常年在京裡,還真有些好奇冀州如何,竇大人如今也在六部任職,瞭解那邊的地方官任職情況?”
竇清皺了皺眉頭,一本正經的臉上難得露出了不屑:“冀州刺史彭定楓,是個奸猾小人,一邊和嚴蓀的學生拉攏關係,一邊又在東陽公主門下卑躬屈膝,八面玲瓏,正人君子都恥於與他爲伍。”
邵康笑吟吟:“左右逢源能做到地方大員,那也是有幾分本事……”
正說話時,馬車忽然劇烈抖動了下,趙樸真正在一旁斟茶,身不由己地向前撲倒,旁邊正和竇清邵康說話的李知珉忽然手一伸,將她扶住了,但手裡提的銀壺卻向前一傾,壺中熱水盡倒在了前邊李知珉袖子上的毛皮邊上,趙樸真啊了一聲十分懊惱拿了自己的帕子去擦。
旁邊邵康與竇清也都嚇了一跳忙問:“王爺可燙到了嗎?”“可要換衣服?”
李知珉卻不動聲色地收回了袖子道:“無事,冬天穿得厚,並沒溼到。”又問邵康:“彭定楓今年多少年紀?”
邵康道:“倒有四十多了……正是年富力強之時。”
竇清道:“可惜心機都花在旁門左道上,無益於社稷。”
邵康又說了些官場典故,竇清則時不時忍不住規勸自己這“不務正業”、“執迷不悟”的表弟幾句,看在心知肚明這次另有任務的幾人眼裡,倒覺得好笑,趙樸真心裡也覺得怪,按說竇清應該算得上是王爺的自己人了,這次出差也是皇命,爲何偏偏就瞞着他呢?
晚上到了驛站歇息,趙樸真替李知珉鋪牀之時,聽到文桐輕呼:“王爺您這手怎麼紅了一塊?”
趙樸真轉頭去看,視線與李知珉碰上,他卻迅速低下眼皮,將手收回袖內,淡淡道:“沒什麼的,明天就好了。”
趙樸真看他眉眼低垂依然仿若無事,心裡五味雜陳,也不知是什麼滋味,將被褥匆匆鋪好,等李知珉睡下後,回了房裡,這一夜大概是白天太累,驛站牀蓆太差,又或是屋外的風嗚咽着吵了,她翻來覆去的直到天快亮才睡着了。
這之後幾日,趙樸真都是在王駕上服侍,竇清、邵康也日日陪着王爺說閒話,這麼下來路途也顯得不那麼無聊寂寞,終於到了冀州。
這日倒是個大晴天,冀州刺史彭定楓果然熱情洋溢地來迎駕王駕,即便是對這個不受寵的皇子閒王,他也是極盡周到,八面玲瓏,王駕所住的是當地最好的富商的園子,早就清過園子,妥妥帖帖地設了接風宴,當地地方官一一介紹,知道王爺愛樂,請的最好的樂班子來唱,賓客盡歡,絕無一絲不妥不周到的地方。
伸手不打笑臉人,就連竇清這樣一個小小的工部主事也得了他熱情洋溢的攀談:“竇兄弟一路辛苦了,國舅爺老人家可好?我那裡還有些上好的鹿角膠,市面上買不到,上了年紀的老人吃了養身最好不過,等你回去帶上些算是我孝敬他老人家的。”這親熱成這樣,竇清實在也擺不出那副嫉惡如仇的樣子來,只得唯唯應酬着。
接風宴一擺就是三天,各地地方官、知名鄉紳都來了,這巡視封地,體察民情的事,自有鄉紳們給王爺細細的講,保證回京不缺說的,王爺想要走走?好辦,刺史親自陪着王爺去了幾個大鎮,吃吃飯,當地地方官接待好,然後去梅花開的好的勝景之地賞賞花,聽聽樂,這又過了幾日,不過王爺一路勞累,又有些水土不服,終於一次回來覺得有些不適,閉門不見客,在別館中休養起來,只有邵康與竇青兩人帶着幾名清客自去各地代王爺看一看……衆人都心領神會,大冷天的,王爺能到冀州就不錯了,哪還能讓天子驕子真的坐個一天半天的車子走那顛簸的土路然後真的去看那窮得沒褲子穿的山村嗎?
然而,在衆人眼裡應該是擁着暖裘窩在園子裡賞樂聽戲歇息“養病”的王爺,如今正穿着一身翻皮裘衣,猶如一個遠行的走方郎中,坐在了顛簸的車子上,車子外風嗚嗚的吹,李知珉盤腿坐在褥子上,垂着眼皮子一如既往的穩如泰山。
只有一旁換了青棉布面棉襖扎着總角的趙樸真,彷彿個眉清目秀的小醫童,心裡卻非常不淡定:“爺……不多帶幾個人嗎?”
李知珉掀了掀眼皮子:“人多了招眼,就走走附近,查點消息,沒什麼問題的。”
趙樸真仍然很是不踏實:“這大冷天的,爺出來……”
李知珉淡淡道:“這時候一般家裡生病的人見到鈴醫,就會如獲至寶,毫無防備,打探消息最方便不過。”
趙樸真低頭看着拿着的醫囊:“爺會看病嗎?”她可沒見過李知珉正經看過醫術學過醫術的……
李知珉道:“不會。”
趙樸真臉上表情一片空白,李知珉擡眼看小丫頭臉上那種想譴責又糾結的表情,忽然嘴角微微翹了翹:“略懂些脈象,知道點君臣佐使,識幾個要穴用針,醫囊裡有不少現成的驗方和藥丸子,多是大部分民間常見病,且藥效也不是那等虎狼藥,不至於貽誤病情,你只管放心便是了——我可比有些招搖撞騙的江湖郎中靠譜多了。”
趙樸真鬆了口大氣,李知珉含笑:“怎麼,怕我做庸醫把人治死,拿你抵了?”
趙樸真臉上微微發紅,覺得在外邊的王爺和在王府的王爺有了些不同,似乎身上那種被拘在宮裡沉重規矩的拘束感一下子沒了,多了點活潑出來,但她卻不敢接這玩笑話,只是遮掩着拿起那圓環狀一樣的黃銅鈴鐺問:“怎的做成這般模樣?”
李知珉道:“虎撐,傳說中藥王孫思邈用來給老虎嘴巴咬着,從中間的環中給虎喉嚨裡取出卡着的骨頭,因此得名。”
車子忽然停了下來,李知珉微微擡了頭,趙樸真忙扶了他掀了車簾子下車,看到小小兩進的小青磚瓦房,趕車的人甩了個響亮的鞭子:“宋大夫!您的學生,給您送到了!”
院子裡應聲出來個人,褐色袍子上打着補丁,滿臉精瘦,赫然正是去訪親探友許久未歸的宋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