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空雲素來心思細密行事謹慎,與楊致之間早已形成了一種難言的默契。平日徐文瀚與秦空雲有事與楊緻密議,多是主動上門。此前議事的基調都是着眼長遠爲求自保,不僅從未觸及到皇帝的根本利益,而且大多是直接或間接幫了皇帝的大忙,因此三人內心深處多少有點有恃無恐的意味。
楊致略一細想,妥善處置太子及其一衆黨羽,迅速穩定朝局是皇帝當前的第一要務,短時間內絕不會向秦氏伸手要錢。秦公已順水推舟的將秦氏糧行拱手相送,那老狐狸更不難想到皇帝爲了震懾蠢蠢欲動的諸方勢力,必定會將楊致滯留在長安一段時間,一時半會還不會有封他爲海關總督的旨意。秦公心思深沉陰鷙,耐心向來好得很,即使有心與楊致商討將來通商海外的合作事宜,也斷不會急在這一時。更何況秦氏二公子秦驕陽眼下在山東託他楊致的福,不是早已在悶聲發大財了麼?
徐文瀚主掌舉國錢糧,又奉旨主審太子謀逆一案,這段時間是忙得焦頭爛額,白天根本無暇分身。秦空雲如此這般遣人相請楊致過府敘話,不等徐文瀚夜間得空之時一同前來,想必事態緊急,事關重大!
“致兒,……致兒!”楊致正恍然出神間,老爺子楊炎搖頭晃腦的道:“我對那位郡主兒媳很滿意!什麼時候帶回長安讓爹見一見?朱姑娘遠來辛苦,你要好生安頓,留她多在長安住些時日。對了,記得定要重重賞她,切不可馬虎了!”
朱靈兒沒想到眼前胖乎乎的老頭兒如此隨和可親,這麼好打發。登時俏臉一紅,心下暗喜。不等楊致接話,便伏首拜道:“奴婢代郡主叩謝老爺厚愛!稟老爺。奴婢行前郡主曾有吩咐,日後奴婢就留在長安伺候侯爺……還有兩位少夫人了。”
“哦。你不走了?”老爺子笑眯眯的道:“也好。俗話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嘛!丫頭,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
老爺子與第一次見面的朱靈兒成爲“一家人”的驚人速度,令楊致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老爹,幸虧您這輩子已經沒了做官的機會,不然這世上又多了一個腐敗透頂的貪官啊!
岔開話題道:“爹,我還是先帶朱姑娘去見見玉兒和公主吧!”
楊炎十分爽快的揮手道:“應該,應該!快去吧!”
楊致領着朱靈兒還沒走進內院。就聽到老爺子楊炎扯着嗓子吆喝道:“來人啊!來人!人都他媽死哪兒去了?兜裡有銀子的出來吭氣應個聲,都到東院的暖閣去等着!——嘿嘿,今天讓你們開開眼界,見識見識兒媳婦孝敬老子的寶貝骰子!”
朱靈兒忍不住噗嗤笑出了聲:“呵呵,老太爺真有趣!侯爺,老爺真是你親爹麼?”
“廢話!那還能是你親爹啊?快點跟上!”
楊致快步領着朱靈兒來到內堂,不禁愣了一愣:沈玉與趙妍都是一身嚴整的宮裝,穿着極爲正式。雖然都是挺着大肚子,看起來仍是富態雍容儀態不凡,別有一番風韻。顯然是拜阿福事先通稟所賜。專爲接見朱靈兒而精心妝扮過的。
“夫君,你請這邊坐吧!”趙妍一見楊致進來,便欲起身相迎。沈玉卻拉住趙妍的衣袖輕哼道:“他肚裡又沒懷孩子。難道自己不會坐麼?”
看來您這位深受大夏百姓景仰的鎮國誥命夫人不省油啊!朱靈兒不禁怯怯的望向楊致。楊致略一皺眉,輕咳一聲以詢問的目光望向在門口侍立的阿福。阿福正兩眼偷偷盯着朱靈兒在看,見楊致的目光掃過來,脖子趕緊一縮低下頭去。料想這殺才在沈玉與趙妍面前沒說什麼好話!
楊致不以爲意的笑道:“玉兒,妍兒,北燕的平寧郡主以前我也曾與你們提起過,當日玉兒還在金陵的醉香坊見過玲瓏。這位朱姑娘既是我的部屬,也是與玲瓏情同姐妹的貼身侍婢,此番代表玲瓏專程代從山東蓬萊趕到長安前來拜見。望你們好生相待。”
“我還要去二哥府上走一趟,就不坐了。一回生二回熟。反正都是自家人,你們與朱姑娘慢慢聊吧!”
他這番話說得輕卻落得重。也沒打算慣出沈玉動不動就吃醋的毛病,連看都沒看她一眼,轉身就走。走到門口停步拍了拍阿福的肩膀,皮笑肉不笑的道:“阿福,你近來表現不錯,越來越有出息了。我聽說越王宮中正缺一個管事的內侍,要不要少爺我舉薦你去試一試?去伺候王爺總比窩在這裡伺候我要好,好歹也能博個光宗耀祖的前程不是?你好好考慮考慮?”
越王宮中管事的內侍?……那地方豈是隨便去得的?還光宗耀祖?那叫斷子絕孫啊!楊致信口胡謅的小小警告,直接導致了阿福面部肌肉痙攣,他顯然對阿福滿臉大駭的表情很是滿意。
楊致呵呵一笑揚長而去,朱靈兒打起精神向沈玉和趙妍納頭拜倒:“奴婢朱靈兒見過兩位少夫人!代我家郡主給兩位少夫人請安了。”
沈玉兀自神色憤憤,趙妍連忙起身扶起朱靈兒,拉着她在自己身邊坐下,溫言笑道:“朱姑娘快快請起!有勞平寧郡主掛念,累得姑娘長途跋涉,我們姐妹委實慚愧得緊。”
朱靈兒今日一早與劉二和常三兩位義兄見面時,便仔細打聽了兩位少夫人的身世容貌與脾性,心知這位和藹可親又氣質高貴的大肚少婦,便是大夏曾經的長秀公主了。
兩位傳說中的侯爺夫人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令朱靈兒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她本不善言辭,只吶吶應道:“兩位少夫人客氣了。我家郡主有書信一封並些許薄禮,命我拜見之後呈送與二位少夫人。”
既是專程自山東遠來長安拜見,備有“些許薄禮”原是意料之中。沈玉與趙妍對玲瓏僅只聞名素未謀面,竟然還捎有書信?二人惑然互望一眼,靜待朱靈兒奉上玲瓏的書信與禮物。
禮物自然是一式兩份。且略顯俗氣:一副黃金鑄就的長命富貴鎖,一副晶瑩炫目的珍珠項鍊。顯然長命富貴鎖是送與兩個未出生的孩子,而珍珠項鍊則是送與沈玉和趙妍的。
趙妍是皇帝之女。沈玉出身廬州望族官宦之家,楊致如今也可稱得上是家資鉅萬。二人沒有老爺子那種對財富狂熱迷戀的特殊嗜好,這等禮物並無太大的吸引力。
沈玉對禮物只瞄了一眼,便欲伸手取信拆看。見趙妍微微搖頭以目示意,又悻悻縮回手去。趙妍對朱靈兒笑道:“難爲你家郡主有心了!我們姐妹十分感念郡主的情意,愧領厚禮了。姑娘遠來勞頓,且安心在府中好生歇息,相信侯爺自會妥善安排。”
雖然鄭重其事的此番拜見不冷不熱,但有老爺子金口允諾成爲“一家人”在先。又有楊致撐腰,記得啓程前夜玲瓏也是再三叮囑“若有疑難之處,一切聽憑侯爺安排”,朱靈兒心中篤定不少,就此告退。
待她離去之後,沈玉哼道:“不過是敵國的郡主罷了,有什麼了不起?以爲姑奶奶是她打發一個侍婢捎些勞什子禮物便能糊弄得了的麼?——姓楊的一番話說得陰陽怪氣的,就是偏心向着她!”
趙妍微微一笑不去理她,拆開玲瓏的書信認真細看。看完出身半晌,禁不住連連搖頭輕嘆。沈玉好奇的問道:“你怎麼了?她信中都說了些什麼?”
趙妍答非所問的反問道:“你認爲今日朱姑娘帶來的禮物如何?”
“……並非什麼罕有的珍奇物事。勉強過得去吧!”
“你可知夫君是何脾性?待你我又如何?”
“姓楊的是何脾性,我還不清楚麼?就是塊軟硬不吃的臭石頭!待你我……還好。”
“那玲瓏郡主爲何要千里迢迢遣人捎來書信禮物?”
沈玉想也不想就答道:“還不是想進我楊家的門?”
趙妍嘆道:“夫君曾言他與玲瓏乃是明媒正娶,你以爲她至今尚未入我楊家的門麼?即便她致以書信送來禮物。你我又能奈何?玉兒,你對朱姑娘那般相待,委實欠妥!”
“夫君看似狂放不羈,實則極是重情重義,絕非拈花惹草的好色之徒。你也知道他是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若想迎玲瓏郡主進門,何須看人臉色?夫君與玲瓏曾在大漠和北燕同經患難共歷生死,玲瓏不惜爲夫君拋家棄國,這是何等厚重的情意?今生今世還有什麼能將他們分開?”
“當今燕皇原是北燕定北王。乃是玲瓏親父。認真說來,玲瓏如今的身份已不是郡主。而是貨真價實的北燕公主了。我方纔細想,拋開玲瓏身份貴重不說。還身手不凡膽略過人,能親率北燕死士遠赴突厥王庭刺殺左賢王且一擊得手,便是明證。她忍辱負重潛入金陵醉香坊不久便輕鬆博得色藝雙絕之名,可見不僅身負驚世才藝,而且姿容絕世。你想想看,夫君奉父皇密旨隻身遠赴山東,因此番長安大變匆匆急趕回京,玲瓏若如你我一般,夫君怎會放心任她孤零零的一個人留在山東?那是因爲夫君認定,玲瓏有代替他在山東掌控局面之能!”
“能娶得這等奇女子爲妻,實乃相公之幸,楊家之福。更何況父皇曾經親口允諾,玲瓏若能不顧一切來投夫君,便答應爲她做主,在楊家給她一個名分。玉兒,實不相瞞,我對這位玲瓏郡主亦是敬佩萬分,只恨不得早日與她相識相聚啊!”
沈玉性情爽利殊少心機,心地卻是極爲善良,本就是個有口無心的人。聽趙妍這麼一說,不由有些心慌意亂起來:“我……我確實沒去想那許多。……既是如此,那玲瓏又何必對你我刻意巴結?”
“這便是她的聰慧之處了。”趙妍把玩着玲瓏的禮物,不置可否的道:“長命富貴鎖寓意吉祥,或可伴隨孩兒一生,甚至幾代相傳。項鍊上的珍珠單顆看來似乎不太稀奇,但最難得的是大小均勻,顆顆晶瑩通透幾無瑕疵,因而整條項鍊堪稱極品。不知你可曾留意?這項鍊無論年歲幾何、是何季節、何種場合,佩戴都甚爲相宜。兩件禮物看似簡單,實則是玲瓏精心準備。如你所言,她無須對你我刻意巴結。她一是希望日後我們一家長長久久相處融洽,二是主動放低姿態,以免令夫君爲難。而我們那位夫君嘛……,則是真心待你我相敬相愛。若我們不能領會夫君與玲瓏的一片苦心,反倒會讓人小覷了。總而言之,家和萬事興,醋罈子是萬萬翻不得的!”
趙妍說得不錯,在這個夫權至上的年代,楊致已經對她們很尊重了。她雖未說破,但已分析得很透徹:千萬別給臉不要臉,否則大家都不好看,見好就收吧!
沈玉眼圈一紅道:“其實我也知道相公與玲瓏都是一片好意。你們一個是公主,一個是郡主,又都是那麼出色。我……我這心裡……。”
趙妍登時恍然,輕笑道:“傻玉兒!俗話說尺有所短,寸有所長。你何苦輕賤自己?我相信,我們每一個人在夫君心目中的位置都是獨一無二,無可取代!”
沈玉與趙妍這頭是心潮起伏,秦府那頭的楊致與秦空雲心中也是極不平靜。秦空雲一將楊致迎進書房的暖閣,便立即神神秘秘的屏退左右。
楊致愈發覺得事態非同尋常,沉聲問道:“二哥,你那麼急着找我前來,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秦空雲一言不發,只遞過一封書信。
楊致疑惑的接過一看,非但信封並未用火漆封口,並且什麼收信人、致信人啥都沒寫,隻字全無。抽出其中的信箋展開一看,不由當即怔住了:信箋上居然也是空無一字!
搖了搖手中的空白信箋,苦笑着問道:“二哥,你這又是唱的哪一齣啊?”
“這是飛揚的來信。”秦空雲臉色沉重的道:“只要你我應對回覆稍有偏差,四弟便要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