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未見過丁師姐的眼淚。
她坐在峨嵋後山的石凳上, 靜靜看着天空流淚,淚水劃過她姣好的臉頰漸漸隱沒在鬢角的髮際裡,若是抹去淚水, 誰也無法發現她在哭。
丁師姐盯着一片虛無, 緩緩開口:“岫玉, 你怪我麼。”
我安靜地看着她, 輕輕微笑:“我倒是想問師姐怪不怪我, 若非是蘇凜那般罵了我,我到現在還沒反應過來自己的自私。果然璧羨劍斷了、師父消失的那段時間,就沒什麼能提點我的錯誤……丁師姐你太包容我了……”
丁師姐有些茫然地搖頭:“你不明白。”
我沉默, 看着在石桌上已經冰冷的茶,心裡堵得慌, 又疼又酸。
屠獅大會的結果, 是六大派輸了。
無憂宮的勢力強悍我知道, 可是這份理解的加深,是直到無憂宮勢如破竹地打敗了六大派後才明白的。儘管三大派能抵擋一會, 其他的門派裡卻多得是混吃等死的弟子,而無憂宮幾乎盤算了十多年,贏了……也是自然。
雖然他們也是損失慘重,可卻沒有六大派、天下慘。
無憂宮爲了控制六大派給每位掌門都下了蠱,若是背叛無憂宮, 便會死於非命。
而唯獨宋青書放過了我。
他當時冷漠地站在我面前, 看着已經重傷的我, 面無表情:“你離開峨嵋, 本座便什麼都不追究。而峨嵋也可以不臣服於無憂宮, 但必須結盟。”
我幾乎以爲自己聽錯了,手中持着劍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等我有反應時, 宋青書已經上前幾步抱住了我:“小岫玉……”
聲音是我從未聽過的痛苦。
心下當即就軟了,就當我想回手抱他時,卻被他廢了筋脈。
也對,我疼得站不住腳,面上卻是笑開了:“果、果然啊……你這人就是這樣,永遠讓我猜不到下一步是怎樣。”
終於是以這樣的結局放下了一切,我逼近了那個我期待的尾聲——放開峨嵋的擔子,去找幾個戰亂的孤兒教他們口頭上的九陰真經,永遠、永遠不再與宋青書有任何瓜葛。我想感謝他,即便他如此殘忍,如此令人心中痛苦。
宋青書冷漠地轉身放開我,我跌倒在地,迷茫中看見韋一笑一掌向宋青書打去。明明想喊,讓他停下,不要以卵擊石,不要這樣孤注一擲……可卻疼得說不出任何的話,只能看着他被宋青書反手擊開,緊接着就是宋青書鉗制住他的喉嚨,手往上一撕。
一張□□剝落。
宋青書扔下不斷吐血的韋一笑……或者說是蕭逸,似笑非笑地轉頭看我一眼似乎在說——小岫玉,看見了吧,你在乎的人都在騙你。
他說的沒錯,我在乎師父、師姐、他、蕭逸……可這些人全部都在隱瞞着大事。
我不在乎,真的不在乎。
我艱難地起身走去扶起蕭逸,淚眼朦朧之中看見他勉強地笑了笑,低聲對我說道:“抱歉……抱歉……”血液流了一地,氤氳了我青色的長衫。
然後,我便不記得任何了。
丁師姐說我當時看見蕭逸頭顱一沉倒在我懷裡,就崩潰地趴在了蕭逸身上昏了過去。是丁師姐和其他峨嵋弟子帶我回到了峨嵋,並且調養許久。並且宋青書也將師父放了出來,便表示自此之後與峨嵋再無關聯。
我與師父見面後,只是微笑,並不開口。師父也無奈地笑了笑,她明白我的心情,因爲我的經歷幾乎是和她一樣的。兩代峨嵋掌門都被廢了武功,這話說出去真讓天下人笑話——不過其他門派還沒有峨嵋幸運,掌門那是該死的死,該中蠱的中蠱。
丁師姐當了峨嵋掌門,我將九陰真經交給她:“這些我已經都不需要了。丁師姐不必爲我傷心,我想自己一個人去山下呆着,收養幾個孩子頤養天年什麼的……這些都是我曾經夢寐以求的事情,現在只是被迫提前接受了而已。”
丁師姐接過我手中的九陰真經,然後就開始流淚。我無奈地微笑,只好陪在她身邊,在後山靜心休養。
她開口:“蕭逸死了。”
我聽罷後微微點頭,面無表情:“死了?那便死了吧,反正誰人能不死呢?”
丁師姐神色略微擔憂地看着我,問道:“岫玉?你……你真的沒事麼?當時我見你哭暈過去,也知道你心繫的並不是張無忌,竟然是韋一笑……我沒料到他居然和未來中預見的完全不同,竟然還有另外一個身份。”
我擡手止住了她的話語:“多說無益。”
蕭逸……
誰人都有生老病死,待我百年之後再去問問你,你到底都是怎樣想的。
我住在離峨嵋不算很遠的城鎮裡,在郊外買了一座閒置的房屋,收養了一個由於戰亂失去雙親的小男孩,我給他起名爲西瓜——因爲我是在一片已經被踩爛的西瓜地裡看見了他,當時他身上都是血紅色的西瓜瓤,害得我以爲他身受重傷,其實他毫髮無損。
真是個聰明的孩子,知道在那裡保護自己。
西瓜很懂事,在我去看管菜園的時候知道幫我做些家務,來減輕我的負擔。
我每次看見他揚起圓圓的臉,幾乎是討好地看着我,期待得到我的表揚或者是笑容——我毫不吝嗇地都給了他,但是卻能從他燦爛的笑臉中看出落寞。
對不起,我的笑意真的無法到達心底。
峨嵋、無憂宮、明教,師父師姐、宋青書、蕭逸。他們都讓我無法笑起來。
而我的生活全部都是他們,現在終於可以算是暫時遠離他們,尋覓一片自己的清淨了。我溫和地看着西瓜正用短短的小手拿着抹布擦桌子,笑道:“乖,累了就休息一會。我來給你講些故事聽怎樣?”
西瓜搖頭:“我要學九陰真經!我要保護孃親!”
我靜靜看着他微笑:“好,可你學了後不是要保護我的,而是要保護自己。而且學武並不像你所想的那般簡單,天天扎馬步,很痛苦的。”
西瓜撲在我身上撒嬌,兩隻髒手各種比劃:“我不怕!以前經常拉磨幹活,我不怕累!而且我就是要保護孃親,等我能保護孃親,自然也就沒有人能夠傷害我了!”
我怔住,半晌才明白……當一個人有了想要保護的東西,他纔是所向披靡的……
而征討總有一天會以失敗結束。
我去征討無憂宮,又何嘗不是這樣。
摸摸西瓜的腦袋,我讓他去外面玩玩散散心,陪着我這樣一個笑不到心底的人,西瓜應該很累吧?爲難這個孩子了,每天爲了我笑得那麼開心。我雖然武功盡廢,卻還是能聽見他每晚對着月亮許願,說要我真正開心起來,然後才躡手躡腳地爬回牀上睡覺。
當時我淚流滿面。
我在爭取,每次看見這孩子的笑臉,總會瞬間被治癒。
治癒過後的悲傷卻是更加洶涌,痛得我有時晚上也會徹夜難眠,只能點了燭臺一個人默默地看着窗外的夜空,放空了腦海,漫無目的地想一些昔日的往事。
在峨嵋的歡樂日子,在城鎮裡和蕭逸裝作一對夫妻的事,和宋青書那夜溜下山過節的日子……都在我腦海裡徘徊。
我無法忘記,也不打算忘記,只是單純地想要它塵封。
我看見蘇凜帶着肚子微微隆起的周師妹站在我面前時,我正在教西瓜扎馬步。
蘇凜平淡地向我點點頭,沒有針鋒相對的話,也沒有挑逗放肆的話,他小心地扶着周師妹站在我家院子門口。
周師妹微微笑了笑,目光掃了一眼正在流汗的西瓜:“聞師姐,冒昧來訪……”
西瓜立刻站在我面前擋住了他們兩人,說道:“我叫西瓜,是孃親的兒子!你們是誰,沒敲門就進來實在是太不禮貌了!”
我笑了笑摸摸他的腦袋,西瓜有些不好意思地看我。他是看見我臉色不好吧,所以才站出來做了把任性孩子,想要幫我趕走周師妹和蘇凜。我拉着西瓜的手轉身回了房間,拿了沾溼了的手帕給他擦汗:“進來吧。”
周師妹坐在我對面,柔聲道:“我數月未見師姐了,實在是想念的緊。此番我與蘇凜也要離開這裡尋覓一片幽靜地方待着了,便來看看師姐,也算是最後的道別了。師姐安好,我也放心了……那孩子也是個聰明可愛的,盼他會一直伴着師姐。”
我抿了一口茶:“願一路平安。”
周師妹沒有因爲我的冷漠而生氣,她只是收起了笑容,有些悵惘地說道:“師姐……也罷,一切都過去了,我也不好再談些什麼。只是蘇凜還有話想對你說……我去看看那個孩子,你們兩個先談着。”
她起身去找西瓜了,我擡眼看向蘇凜:“什麼事。”
蘇凜看着我,一字一頓:“他死了。”
我點點頭:“我知道,丁師姐已經說過了……你不必再重複一遍。”
蘇凜搖頭,面色平靜地坐在我對面喝了一口茶:“你明白我在說誰,不必自欺欺人。我又不會去說關於蕭逸的事情,能在我口中稱之爲‘他’的人,還有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