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天大漠的夜晚一向寒冷徹骨, 今夜這忽如其來的大雨卻是讓夜更涼了些,涼的刺骨。
“宮姑娘,我說你走慢點吧。”
唐善柔不停的在身後叫喚, 宮琪卻一個字都聽不進, 步子反倒更快了些。不知道爲什麼要走的這麼快, 快的有些像逃, 不知道該作何感想, 只是不想離那個屋子近了……不想離的他近。
雨水冰冰涼涼的打在臉上,迷了眼睛,澀澀的疼。下一刻, 手卻被人拉住了,整個人都被攬到了溫暖的懷裡, 雨, 像是忽然停了, 一滴也沒落到她的身上。
宮琪回頭,看見的便是楚兮白, 他撫着自己溼膩膩的發,眼底一抹心疼和輕責,“下雨了,就這麼淋着?小心着涼。”
宮琪似是沒聽見楚兮白的話,卻是微微仰頭看了看頭頂的那方紙傘, 乾乾淨淨的傘面, 也不知是不是眼被雨水迷花了, 莫名的看出了成片的墨桃。楚兮白的那番話, 像極了, 真的像極了……
下雨了……別坐水裡了,會着涼的……
那時也有人拉着她, 他的手卻比她的還要涼上一分,那時,他也是這番心疼的表情,說的也是這番輕責的話,她當時真的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原來,那日真的下了雨。原來,他出門……真的不過是怕她着涼而已。
“宮琪?”
“那傘其實很好看……”
“什麼?”
“……沒什麼……”宮琪微微仰了仰腦袋,而後卻是瞥了楚兮白一眼,全無剛纔剎那的恍惚,又是一副平常摸樣,“話說,你剛纔去哪了?”
“……出去閒逛了逛。”
“哦。”宮琪淡淡應了句,卻忽見四周不少精神萎靡的士兵耷拉着一雙雙睡眼,三三倆倆的開始往城門那挪。
宮琪不禁一陣好奇,“發生什麼事了?”
楚兮白皺了皺眉頭,一把拉了拉宮琪,“剛纔我閒逛的時候也探了探這函谷關,和唐善柔說的一樣,那將軍當真是高掛免戰牌緊閉城門,一步不出,還下了軍令,擅離函谷關者,軍法處置,我們若想出關前去哈赤只怕沒那麼簡單。”
宮琪奇怪的瞪了眼楚兮白,“我宮琪又不是這關內的兵,憑什麼要聽這軍令?那將軍不讓,我們闖便是!”
四下的人流越來越多,三三倆倆的往城門而去的士兵都似乎交頭接耳着什麼,大多數人臉上還是一番雀躍之色,奈何雨聲漸響,到底沒聽多清楚。宮琪掙了掙被楚兮白拽着的手,正準備跟着人羣去那城門口看看,莫不是軍情有了什麼變故?
手腕卻驀地一緊,“宮琪!你還想不想救人了?”
宮琪一怔,回身看了眼楚兮白,“你什麼意思?”
楚兮白頓了頓方道:“……你想想,如果哈赤真要和大周打,人質必是留不得,函谷關的人必不會理會那些太醫的性命,想救方文葉就只能靠我們。你若是光明正大的從這函谷關闖出去,這麼大的動靜若是被哈赤那邊的哨報探得了,得知有大周的人想潛進他們哈赤,他們還會留活口麼?”楚兮白看了看宮琪依舊猶豫的神色,已是難免一番焦急,“你再想,若是哈赤沒這個打算要和大周交惡,那人質到時自會完完整整的奉還,你這麼貿然過去救人,若是那哈赤誤解了是大周有意來解救人質,你豈不壞了大事?若是他們要殺雞儆猴,你能確保他們下手的那個不會是你要救的方文葉?”
宮琪的眉頭恨不得要擰成川,“那怎麼辦?!”
見宮琪終是沒再理那城門口的事,楚兮白長長的暗自舒了口氣,方纔一本正經的建議道:“來時鬧了那麼一出,我們這些天在函谷關只怕風頭正盛,不如我們先離了這函谷關,過個一兩天,等風頭過去,我們再趁夜潛回來,到時夜深人靜,也沒那麼多人報復的在角落裡盯梢,想要無聲無息的過這函谷關,該是不難了。”
楚兮白說着這番話,面上卻早是半分輕鬆的神色都沒,宮琪卻仍似在猶豫。雨,越下越大,像一片水幕沖刷着這片黃土之地,頭頂那方紙傘已是起不來作用,兩人都是淋的透溼,涼到了骨子裡。
宮琪搓了搓手,終是一嘆,“好啦好啦,就先聽你的,我們先回去吧。”
楚兮白長長的吐了一口氣。
“宮姑娘!宮姑娘!”
遠處唐善柔那女人的大嗓門一路傳來,宮琪完全沒注意到楚兮白陡然僵直的身子,全部的注意力都被那女人一臉的興奮吸引了去。
“發生什麼好事了?”
唐善柔停下來,氣都不喘口, “我剛去看了看發生了啥事,原來哈赤那羣蠻子想通了,這仗他們不打了,人質都給放回來了!”
“放回來了?”
明明這事平息的太過奇異,明明心裡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經,可聽着這消息就是止不住的歡喜。沒過多猶豫,宮琪便掙開了楚兮白的手,誰都不理,直接急不可耐的往那城門口去。也不管是真是假,她總要看個究竟纔算放心。
楚兮白還想說什麼,卻無論無何想不到還能說什麼把宮琪留下來。就算是剛纔,他都明明拉得住她,就算被她掙開了,攔下她的步子對於他也是輕而易舉,可他偏就差個攔下她的理由。他的不過是希望她平安,卻無論無何說不出口。舒望說的話總是反反覆覆的響在耳邊,成了他的顧慮。
舒望說,琪兒如今最討厭別人騙她、瞞她。
如果他執意攔下她,她卻非要他給個理由,她想要的那種不帶欺瞞的回答,他給不了啊。
瓢潑的雨,洗了整片黃沙大漠,視線變的迷迷糊糊,可視度不足五丈,連夜間用來照明的燈火,都在大雨的沖刷下偃旗息鼓。夜,越發的深了,一片明火都沒有,只有慘白的月色,把函谷關攏上了一層寒冷的悽色。遠處那條貫穿古城牆的淺河一改往日的平穩無波,被狂風落雨撩撥起了層層疊疊的浪。寂靜的夜被人聲喧譁的如此熱鬧,熱鬧的讓人有種不安的心悸感。
宮琪趕到城門口時,恰巧聽到那聲刺耳的開城門聲,喑喑啞啞的響徹在雨夜裡,淒厲的猶如獸鳴。
可怖的夜裡,四周忙碌的士兵卻是一臉的興奮表情。
“哈赤關押人質關押了這麼久,怎麼就忽的良心發現把人質都送回來了?”
“哈哈,怕了我們唄!哈赤那羣人就是軟柿子,這麼多月備着兵還不是空無一用的在老巢呆着!我看根本沒膽子打過來嘛!這不就乾脆把人質放了,也算痛改前非,沒準我大週一個寬宏大量就不和那些蠻子計較了!”
“哈哈!倒也是!”
笑聲四溢,帶着聞之可笑的自豪感。
城門已是大開,三五成羣的人涌入函谷關。視線模糊,宮琪只看得清那一件件確是大周太醫的白褂子,卻無論無何找不到那身獨屬院使的藍衫。
“方文葉?!”
宮琪一聲聲大喊,雨水都險些嗆進喉管,害的她微微的咳,卻是不過片刻,那人聲混雜的地方便飄過來一句“丫頭”,宮琪一愣,隨即心裡一喜,撥過人羣便準備上前去。
“別過來!”
“別去!”
前後兩處聲音同時響起,卻霎時被傾天的巨響淹沒殆盡。宮琪腦子被巨響炸的有些蒙,什麼都還沒反應過來,自己的腰便被人緊緊的摟住了,下一刻,便被身後的人帶着往後飛躍的好遠。
“嘭!”
腳還沒落地,寒雨之下,竟頓覺一陣熱浪襲來,接着便是接連不斷的傾天轟響,整片大漠之地上,霎時有種地動山搖的錯覺。
宮琪白着臉一時直覺手腳都有些發軟,楚兮白把她摟更緊了些。
“這是怎麼回事??!!”跟來的唐善柔在一旁驚心動魄的大叫,此時人人卻都被突發的劇變震的腦子一片懵懂,所有人都傻瞪着眼,望着同一個地方。
那處被譽爲銅牆鐵壁的城門,被強烈的火藥炸開了好大的一個窟窿,連着古老的城牆都像潑上了一層濃墨,焦糊的氣味,隔着這麼遠仍是濃濃的充斥着口鼻,眼淚都像要被薰下來。不遠處的城門口,早是骨肉橫飛,支離破碎的皮肉被火藥的衝力高高的拋在了半空之中,泉注一般的血融進雨幕,隨風而灑。
漆黑的夜,猶見紅色的雨,依舊傾盆而下。
遍地的殘屍,早已分不清幾是大周幾是哈赤的了。所有被爆炸波及的士兵,要麼死的徹徹底底,長埋黃沙大漠,要麼吊着半條命,抱着殘肢慟聲而嚎。
越發難以想象的是,那些捆綁着□□扮作太醫衝進函谷關的哈赤族人竟是沒有死絕,有的人拖着最後一口氣帶倒了函谷關的士兵,撲上去便是一番啃咬,有的人全身都燃着熊熊的烈火,卻是傾盡了最後的勇力,拿着屠刀混進士兵之中,刀起刀落之間,又是一陣血雨。
從未有人見過這樣的修羅之景,哪怕是駐守函谷關大幾年的老兵都無不是目瞪口呆。從來,他們見過的戰爭便是據着函谷關的固若金湯,看着別人拼死攻城,從來他們的戰爭只是小打小鬧的站在城樓上,時不時放放暗箭,時不時砸幾塊巨石。他們見過的血,大多數是那些不知好歹的侵略者流下的,他們曾經篤定,函谷關是這個世上最最易守難攻的城防。
所有的人從未想過,函谷關的城門有一天會被攻破,以這般鮮血淋漓的方式。
忽然間,恐慌比先前的爆炸更加猛烈的炸開來。一瞬間,所有的士兵像是隻剩了丟盔卸甲這一條路,慌不擇路的朝着函谷關的後關卡涌去。
他們是兵,逃命卻成了本能,責任、軍規通通成了過眼雲煙,拋諸腦後。所有的人拼命的跑,猶如喪家之犬。
唐善柔渾身一個激靈,像是終於清醒了,奔到每一個逃兵前死死的拽着他們的軍服,目眥欲裂,“我們是軍人!應該死守我們的城池!敵人都還沒攻過來,你們這是做什麼全都要跑?!”
沒人理會她的大叫,連解釋都像是浪費時間般,所有人充耳不聞的向前跑。
“不準走!”
“回來!”
“混蛋!”
呼嘯的雨聲裡咆哮的響着唐善柔的怒罵,宮琪卻像是充耳不聞,身邊那麼多的人擦着她的身往身後拼命的逃走,宮琪卻是一言不發的往那片修羅之地的城門口走,那成片成片的血肉看在眼裡,害的她路都走不穩,一段路,走的踉踉蹌蹌的。
她要找的人不會就這麼死了的……不會的,絕對不會!
遍地的死屍,一個個被炸的面目全非,宮琪像是瘋了,一個個蹲下去湊得老近看他們的樣子。有些確是大周的那些白鬍子的老太醫,人都被炸成了兩截,偏偏卻沒死透,枯老的手死死的拽上她的腳裸,宮琪受驚般跳開,那人的整個胳膊卻是都被帶了下來,手卻依舊留在她的腳上,跺了好幾次腳才勉勉強強的甩了開來。
紅色的雨打在身上,冷的宮琪渾身都打起了寒顫。太多的死屍,隨便走幾步都能被絆着,有時運氣不好,碰見的還會是扮作大周太醫的哈赤人,見着她,像是見了獵物,看着死透了的人都能詐屍似的爬起來,瞪着一對血窟窿,撲過來掐她的脖子。手腳都是僵的,躲的甚是狼狽,若不是楚兮白拉了她一把,她真的會一頭栽到這堆死屍上。
真是有點……想哭。
“宮琪,別找了,我們回去好不好?”
手被拉起來,宮琪卻不假思索的掙開。她就是不走,偏要在這堆死屍裡尋一個活人,她一定要親眼見着或碰亂跳的方文葉,誰攔着她,便是和她作對!
“宮琪……”
楚兮白還想說什麼,可宮琪偏就循聲盯上了他的眸子,一句話都沒說,可那雙眼底盡是可怖的神色,把他所有想說的話無聲的堵了回去。
有命逃的人全都逃出了關卡,函谷關內一時靜的像座空城,時而雨聲咆哮,時而風聲淒厲,好不滲人。如此嘈雜,宮琪偏偏捕捉到了那時有時無的喘息聲,飄渺的像是從天邊傳來,卻真真切切的聽在耳裡。
宮琪一喜,也不管那橫七豎八的死屍了,直接往那微弱的喘息處一個個翻過那些人的身子,很明顯感覺的到,她離那喘息聲越來越近,近到心裡都是抑制不住的歡喜。視線裡驀地染上一抹藍,宮琪大喜,雖然那人的面容被散亂的發遮的七七八八,可宮琪偏就能一眼認了出來。
她就知道老天不會這麼狠心要了這小子的命。
急急走上前幾步,那人的脣卻微微的動了動,宮琪凝神細聽,所有的聲音卻頓時被遠方忽起的蕭音淹沒殆盡。
悽悽艾艾的簫聲,遠非應有的空靈悅耳,反到起伏着詭譎的調子,聞之令人毛骨悚然。
宮琪心下一凜,便聽身後一聲驚喝,還沒回過神,便身不由己的被楚兮白拉着後退的好遠。一切變化的太快,宮琪卻看的太清楚,那麼多白色的蠕動的小蟲在蕭音響起的一瞬間,雨後春筍似的一隻只從那些殘屍骸骨裡鑽出來。血淋淋的皮肉像極了那些小蟲的美食,不消片刻竟被蠶食一空。
雨裡,盡是腥血之氣。
“方文葉!!”身不由己的被楚兮白帶的太遠,遠到宮琪都快看不見方文葉的一片衣角了,這才從眼前震懾的景象中恢復過來,當即便掙了掙楚兮白的鉗制。
“宮琪!別胡鬧了,跟我回去!”
再由不得宮琪在這呆下去,楚兮白是真的動用的內力,制着宮琪的要穴,一刻也不鬆手的把她往回來,卻不想,宮琪竟是不管不顧的掐着銀針一招像他的脖頸刺去,足夠致人死地的一招,當真用的毫不留情。楚兮白一驚,擡手拿摺扇擋了擋,鉗制的力道不自覺的小了些,宮琪趁勢脫身。
“宮琪!”
宮琪未理,咬咬牙,以防楚兮白追上來還反手扔了一把銀針過去,步子更是毫不懈怠的往前飛躍。宮琪沒想到,晾是如此,自己依舊被人拽住了。由不得思考,下意識的,手裡的銀針便故技重施的刺了過去,卻在僅見了來人一眼後,不由自主的把那致命的銀針堪堪停在了他的咽喉前。若是再前一寸,她真能失手殺了他。
楚兮白好歹會用摺扇攔,他這算什麼?
宮琪不善的盯着舒望,“你什麼意思?”
舒望似是惱了,眼裡看不見一絲柔情,“方文葉我去救,你趕緊給我跟着楚兮白走。”
“不!我憑什麼信你會救方文葉?!”
宮琪才反駁了一句,後頸卻是一痛,眼前的世界便漸漸的黑了下去。無論無何沒想到,舒望有一天會對着她下手。
宮琪撐着最後的意識,死死的拽着舒望的衣服,這麼久了,第一次離的他這麼近,幾乎湊到他的面前,像是再近一點點,她的脣便能吻上去,嘴裡說的,卻是想要吃人的話。
“方文葉若是死了……我做鬼也不放過你!”
湊這麼近,才終於看清那雙長睫的陰影裡是雙怎樣的眸子。夜色,沉沉如死的夜色。似乎很久之前,她曾經喜歡他的眼,總贊那雙眼明若星辰,皓如朗月,總能熠熠生輝的惹人歡喜。真不知什麼時候,這雙眼底的夜,沒了星光,沒了月色,只有沉沉的一片暗,看的人心裡好一陣的不舒服。
可惜,這早不是她該關心的事了。
等宮琪再醒過來,時隔這腥風血雨的夜晚已有三日,那時,一切,早已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