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上藥、包紮,酒精稀缺的時代,碘酒便成了消毒唯一手段,翻起的肉皮在棉籤的撥動下貼住骨頭,碾碎的消炎藥覆蓋住傷口,潔白的面紗裹住三個指骨,沈鐵軍這才感覺到了疼:“嘶——”
“喏,這是止疼片,忍不住,就吃兩顆。”
沒戴帽子和口罩的小護士將棉籤扔進垃圾桶,在他面前放下個茶色的小藥瓶。
“護士,換針了!”
不大的衛生所人滿爲患,橫穿而過的鐵絲上掛着七個鹽水瓶,沈鐵軍看着包成木乃伊般的手指,有些不放心:“這個,不用打點消炎針啥的?”
“不用打,回去注意別沾水,別吃雞鴨魚肉蛋,後天來換藥。”
小護士頭也沒回,麻利的給換了瓶針,也沒問這瓶水是誰的。
咕咚嚥了口唾沫,沈鐵軍決定還是算了,小護士進屋拿針前後都沒問名字和編號——拿錯了誰知道?
“四哥,四哥?你在嗎?”
從口袋裡摸出錢付賬,沈鐵軍聽到外邊傳來了小五的聲音,連忙出了衛生所,他是不敢在這裡打了,便見到沈鐵林從郵遞員的車子上跳下,不由仔細打量了幾下。
黢黑的臉色和夢中送外賣的小哥有的一拼,沈鐵軍發現對方也在注視自己,點了下頭就算打過招呼,小五已經拿着個信封到了面前:“四哥,你包完了,不用打鹽水嗎?”
“護士說不用,你拿的什麼?”
沈鐵軍目光落在她手上,眼睛也再也挪不開了:“羊城外國語學院?嗯,走,咱們邊走邊說。”
“嗯,好!”
沈鐵林看了下人來人往的公社,衛生所坐落在公社旁邊,跟着走的遠了,開口道:“四哥,我拆了?”
“拆吧拆吧,我也想看看!”
打量了下左手,沈鐵軍試着活動了兩下,感覺手都要疼抽了,可看到沈鐵林撕開信封,眼睛便挪不動了。
摺疊起來的錄取通知書打開,擡頭便是羊城外國語學院,下面是研究生錄取通知書八個大字,緊隨其後的沈鐵軍三個字印入眼簾,沈鐵林一蹦三尺高:“四哥,你被錄取了呢!碩士研究生!”
說着,沈鐵林好似受了莫大委屈,抹了把眼角,再次攤開鼻翼扇動,兩行熱淚順着鼻樑滾落,泣聲道:“那些,那些,哼——”
沈鐵軍默默的打量着沈鐵林,先前激動的情緒迅速恢復了正常,腦海裡只剩下了一個念頭:“考上了,考上了,孃的,老子不光考上了大學,還特麼的考上了研究生!”
沈鐵林激動了會,發現旁邊的沈鐵軍沒有半點反應,狐疑道:“四哥,你怎麼不激動?我看你好像和平時沒什麼區別?”
“哈,哥早就知道哥能考上,不是說過了?”
沈鐵軍臭屁的說着看了看身後,那個郵遞員竟然沒走,心想李貴菊的話,是誰都不能說的。
“哼,你說的話多了,你還說我能得諾貝爾呢,我到學校才知道那是全世界最高獎,獲得者無一不是世界上頂尖的科學家,而科學家不一定能拿到,但是能拿到的,全部都是大科學家!害我被人家一通取笑。”
沈鐵林瞥了眼四哥,繼續看起手中的錄取通知書,唸唸有詞。
沈鐵軍眉頭一皺:“你怎麼沒給我說這些呢?”
沈鐵林搖了搖頭:“給你說了又怎麼樣?有些東西說沒用,要做出來,才能證明是你自己的,就像你說過你考上了研究生,但是我在沒看到這個之前,我是不相信的。”
這妮子,在學校裡遇到多少事兒?
沈鐵軍心中升起明悟,也許是離家孤身在外,也許是同學們的嘲笑,也許是開闊了眼界,使得沈鐵林迅速成熟,這和年齡無關,有些五六十的人,輕佻的像是個半大的孩子,而有的半大孩子,在經歷了某些事後,成熟的像小老頭。
“你說的那是外人,四哥不同,四哥從來不說大話,哥說的,一定會做到!小五,你可以拭目以待!咱們快走,好放家裡,別淋溼了。”
沈鐵軍大言不慚的拍着胸脯,天上的雲層低的有些嚇人,捏着錄取通知書,忍着疼裝好按在胸口,兩個身影在機耕路上飛奔而去。
“哦~考上咯!!!”
遠遠的高呼傳來,踩着腳搭子的郵遞員掉轉自行車,飛快的向着城裡奔去,心情激動:“16歲的孩子考上了研究生!”
當天色漸漸變黑的時候,一道電波從天H縣四散蕩開,在第一個接收點安然市轟然炸開,然後電波加速到達周省省會,藉助發射塔直奔五百里高的低軌衛星,化作無數道電信號發往地面成百上千個接收站。
當天的深夜,沈老實家響起了鞭炮聲,在漆黑的夜色中傳出老遠,早早上了牀的沈光山聽到,睜開眼迷迷糊糊的撐起身子,這才確定不是睡迷糊了:“有人放鞭炮?”
“深更半夜的放哪門子鞭炮啊,睡吧!”
老伴翻了個身說道。
“應該是五百響的。”
沈老實嘴裡唸叨着,翻了個身睡着,正睡的迷迷瞪瞪,就感到地動山搖:“當家的,當家的,你快醒醒,公社裡來人了。”
揉着眼打着大大的哈欠,沈光山瞪着倆魚泡眼,搞不明白情況:“這才六點半,公社裡什麼時候上這麼早的班?”
“嗨,別提了,劉書記在外邊呢,好像還有別的領導,你快起吧!”
老伴手忙腳亂的拿褂子給他披上,自顧自的道:“好像是沈老實家的小四,考上了。”
“考上了?終於考上了?”沈光山滿臉不以爲意,披着衣服套上褲子,腳上蹬着千層底的布鞋,晃出了門。
寬大的院子裡,劉長庚看了眼沈光山,衝着旁邊的男子指了指:“這位是新化社天H縣的褚同志,想採訪一下你們村的沈鐵軍,你給帶路吧。”
“採訪他,採訪他做什麼?”
沈光山看了眼新化社來人,作爲D的基層組織負責人,自然知道這個報社的性質,說着當先往前走:“不就是考個大學生麼,我兒子也是個大學生。”
褚鵬吉摸着隨身的包,走南闖北這麼多年,這位支書臉上的輕視之色毫不掩飾,也沒往心裡去,可聽到是個大學生,面色微變:“大學生?不是研究生嗎?”
出了院子的沈光山滿臉問號:“研究生?研究生是什麼?哦,我倒是聽說沈老實家的小四,好像在考研究生,難道他考上了?”
“合着你什麼都不知道?”
褚鵬吉掃了眼支書,心說你什麼都不知道還在這裡嘰嘰歪歪,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跟着人繼續朝裡走,很快拐了個彎,就見不遠處的籬笆院子門前,一地的鞭炮紅紙。
他這次下來的任務,是肩負着周省分社確認信息的任務,屬於政治任務的一種,無論如何都要確認目標的信息,以及覈對信息是否與社裡的信息一致。
“沈老實,沈老實在家嗎?”
沈光山喊完,擡手敲了敲門:“家裡有人嗎?”
“別敲了,誰啊,這麼早?”院子裡傳來夾雜着起牀氣的呵斥,沈光山連忙後退一步。
咣噹大門打開,沈鐵軍瞅着外邊的人一愣,目光落在了沈光山身上:“支書,有事兒?我爹和大哥去自留地了,你要找的話可以去那邊找他們。”
“自留地?”
褚鵬吉嘴裡唸叨了下,手中的筆在本子上記了下來,轉臉看着村支書面色不對,也不等他開口介紹了,直接開口道:“你好,我是新化社的,聽說你們家裡有人考上了研究生,不知是否能夠見見?”
“這麼快?”
沈鐵軍有些蒙,赫赫大名的新化社是個什麼存在,只看夢中港島那位主任的分量就知道,故意不看遠處的劉長庚,開口道:“這位同志,能看下你的證件嗎?”
“哦?看證件?”
褚鵬吉愣住了,很快反應過來記在本子上,從帆布挎包裡摸出了個本本,遞了過去,饒有興趣道:“如果我沒猜錯,你就是那個考上研究生的同學了吧?”
“褚鵬吉,新化社周省安然市記者。”
證件看完,沈鐵軍想說不會是假的吧,可看着劉長庚和沈光山的模樣,這倆可是D在基層的負責人,自然不可能帶個騙子來忽悠他,將證件遞了過去:“是的,褚記,我就是沈鐵軍,你們的反應夠快的,我昨天收到的錄取通知書,今天天不亮,你們就上門了。”
“呵呵,第一手資料就是我們記者的生命。”
接回證件放進包裡,褚鵬吉纔想擡腳,可瞅着堵在門口的沈鐵軍,探手指了指裡面:“咱們能進去聊聊嗎?”
“嗯,好吧!”
沈鐵軍很想說不行,可那就太不給對方面子了,得罪這麼大號的存在,還是殊爲不智,讓開了門看着堂屋門口的沈王氏,開口道:“娘,是來採訪我考上研究生的,您休息就是,沒事兒。”
褚鵬吉扶了扶鼻樑上的眼睛,滿臉好奇:“這個,據說你是16歲,我能看看你的錄取通知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