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之前,霍華德離開首都,孤身一人前往家鄉,乘坐的是吵吵嚷嚷的蒸汽機車,走的是荒無人煙的小徑;
兩天之後,他離開家鄉返回首都,坐的是寬敞舒適的馬車上,被光明教會的騎士們簇擁着,可謂排場浩大,享盡尊榮。
“光明教會輔理主教”這個頭銜,雖然象徵着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顯赫地位,但在霍華德的認知裡,卻顯得格外不真實,常常讓霍華德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只要他閉上眼睛,他依然會把自己當做是法師塔的菜鳥學員,住在那間並不寬敞的601寢室裡,享受着追逐知識的樂趣。
“輔理主教大人,我們馬上就要到首都了,”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從馬車外飄來,打斷了霍華德的思緒,“您需要做好準備。”
“什麼準備?”霍華德睜開眼睛。
對於光明教會內的禮儀和規矩,霍華德可謂一竅不通,常常都需要騎士們在一旁提醒,讓他感覺非常尷尬。
每當周圍的騎士們一邊努力憋笑,一邊還要恭恭敬敬地跟他解釋的時候,霍華德就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
不過最關鍵的一件事情是,霍華德至今分不清那些騎士們的面孔,更別說把人臉和名字對上號。
在因爲叫錯人而鬧了幾次笑話後,他就再也不喊他們名字了,都統一喊“喂”。
這時他不禁又一次對艾倫深感佩服——艾倫不僅能夠把僅有一面之緣的人都記得清清楚楚,而且還能把法師塔、家族產業、萬國博覽會等各種亂七八糟的事務全部處理得有條不紊。只要待在艾倫身邊,霍華德甚至不需要在這些事情上動腦子。
可現在……一切都得靠自己了。
霍華德苦笑着搖搖頭。
只聽見那位記不得的名字的騎士在馬車車窗外說道:“大人,您身爲輔理主教,在佈雷登王國境內,地位僅在奈爾加大主教之下,是光明女神在人間的代言人。只要是光明教會的信徒,都不應該對您視而不見,而應該主動向您行禮致意。”
“那我需要做什麼呢?”
“您只需要微笑還禮,把女神的和善與博愛傳達給世人。”
霍華德點了點頭,心情卻不由自主變得有些緊張。
畢竟這是他第一次以光明教會輔理主教的身份出現在公衆面前。他害怕自己會怯場,會出錯,會丟人。
不知不覺間,馬車便沿着灰色磚石鋪成的道路,駛進了被稱作“萬城之城”的首都隆德城。
與此同死,在神術的驅動下,馬車的頂棚開始向兩邊收縮,把霍華德完完全全地暴露在了公衆的視線之中。
霍華德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穿着的月白色主教長袍,調整嘴角的弧度,努力讓自己表現得更像一個有氣場的大人物。
而在道路的兩邊,見到他的民衆們紛紛停下腳步,男的脫帽頷首,女的屈膝行禮。在他們的臉上,霍華德看到了發自內心的虔誠與敬意,以及一絲被隱藏得很深的好奇。
霍華德微笑還禮。
他不禁想起,在他年幼的時候,曾經和母親一起站在人羣中,恭敬地迎接前任大主教的車駕。如今他的位置悄然發生轉換,他卻心情格外複雜。
就在這時候,霍華德忽然在人羣中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艾倫!”
他有些驚訝,但沒有喊出聲。
只見艾倫身穿黑色風衣,繫着鬆散的領帶,站在人羣陰影之中,倘若不仔細看,很難發現他的存在。
當霍華德的目光落在艾倫身上的時候,艾倫忽然擡起頭,朝他微微一笑。
在他那雙澄澈的藍眼睛裡,霍華德看見了自己的倒影——端莊嚴肅,萬衆矚目,與平日判若兩人。
霍華德不知道艾倫有沒有收到他寫的信,也不知道艾倫在看了他信中的解釋後會作何感想。但不管怎樣,他終究還是違背了兩人之前一同探索魔法知識的承諾。
“艾倫,你說得對,我真的是一隻鴿子。”霍華德自言自語。他的聲音很輕,除了他自己外,沒有人聽得見。
與此同時,他看見艾倫擡起右手,伸出三根手指,接着用食指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霍華德。
霍華德若有所思。
馬車繼續向前。
艾倫的身影也悄然消失在了人羣之中,彷彿從未出現過一樣。
當霍華德臉上的微笑變得僵硬起來的時候,馬車終於停在了聖索菲亞大教堂的門外。
車伕率先走下馬車,在車門外放上腳凳,這纔打開車門,然後伸出手臂,攙扶着霍華德從馬車上走下來。
“謝謝你,不必了,我可以自己來。”對於車伕這種恭敬的態度,霍華德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但車伕卻彷彿根本沒有聽見他的話。
亞克·奈爾加大主教早已在教堂大廳裡等待他。
雖然霍華德不擅長記憶人的面孔,但看見大主教身上那件規格更高更華麗的袍子,以及他臉上那和藹慈祥的笑容,他立即認出了那人的身份。
“見過主教大人。”霍華德躬身行禮。
“不必多禮,”奈爾加主教笑呵呵地說道,“上一次邀請你加入教會,你拒絕得相當乾脆,讓我遺憾了很久。這一回你終於來了,我高興都來不及呢!”
霍華德尷尬一笑,沒有回答。
他並不像艾倫那樣人情練達。對於這樣的客套話,他實在不知該如何應對。
不過奈爾加主教很快便打破了這窘迫的沉默。
“霍華德,你剛剛來這裡,對教堂還不熟悉,就讓我帶你參觀一下吧!”
“嗯……謝謝主教大人。”
在接下來的時間裡,奈爾加主教帶着霍華德穿行在教堂高大的立柱之間,同時爲他講述壁畫和浮雕上所記載的故事。
上一次來這座教堂的時候,霍華德的身份尚是艾倫的朋友;而現在,他卻成了這座教堂的主事人之一。這讓霍華德心頭不禁升騰起恍如隔世般的感覺。
在教堂的盡頭,是一排木製的小房間,看上去陰暗、狹窄、私密、壓抑。
“那是我們教堂的告解室,”奈爾加主教指着那排小房間,介紹道,“當有信徒想要懺悔的時候,你需要待在那屋子裡,代表女神聆聽他的懺悔,並赦免他的罪行。”
“我?”
“是的。這是所有光明教會的教士們應盡的義務。”
霍華德默不作聲。
實話實說,他此時心裡堵得慌,甚至想找個神父說說心裡話,反省自己的所作所爲。可現在他成了佈雷登王國的輔理主教,誰還敢聆聽他的懺悔呢?
隨後,奈爾加主教帶着霍華德,繞行到了女神像的背後。
神像背後有一張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個木匣子,木匣子裡放着一個小巧的木製錘子,上面積攢了厚厚的灰塵。
“這是光明教會在審判犯人時使用的法槌,我們稱之爲‘審判之槌’,”奈爾加主教介紹說道,“在‘審判之槌’中,蘊藏了光明女神的神力,可以淨化罪惡,主持正義,讓一切瀆神者都無處遁形。”
“可是……它似乎很久沒有人用過了。”霍華德指着一隻在“審判之槌”上織網的蜘蛛,有些疑惑地說道。
“是啊,”奈爾加主教攤開雙手,“它可是光明女神親賜的神器,擁有自行選擇主人的能力。據傳言,只有真正的純淨無垢之人才能從把它匣子中取出來,代表光明女神行使審判的權力。但時至今日,教會裡包括教皇冕下在內,沒有一個人能夠把它取出來。
“純淨無垢……聽上去簡單。但只要是人,誰敢說自己沒有產生過惡念,沒有做過錯事?”
霍華德點了點頭,對他的觀點表示認同。
畢竟就連霍華德五歲的弟弟,都曾經一不小心踩死了一羣螞蟻,更別說“罪孽深重”的成年人們了。
然而,正當霍華德即將轉身之際,奈爾加主教忽然提高音量喊道:
“嘿!你等等!別撞到那個募捐箱!”
霍華德回頭一看,發現自己真的差一點就撞上了教堂的募捐箱了。
他清楚地記得,上一次來教堂的時候,奈爾加主教提到了艾倫的父親威廉伯爵曾經給教會捐了五萬金鎊。如果不出意外,很可能就被投到了這個募捐箱裡。
霍華德曾經深深地被約克家族的出手闊綽所震撼,所以對於這個可能裝過五萬金鎊的募捐箱的模樣,他也同樣記得一清二楚。
而似乎是爲了便於信徒們投放錢幣,這個募捐箱下方的大理石地磚要比其他的地磚稍稍墊高了一些。稍不留神,便有可能被它絆倒。
“多謝主教大人提醒!”霍華德心有餘悸地道謝道。只差一點兒,他今天就在這裡摔斷門牙了。
“我們之間何必這麼客氣,”奈爾加主教呵呵一笑,又恢復了和藹平靜的模樣,“對了,霍華德,在亞歷山大港的時候,你立下入教誓言了嗎?”
“還沒來得及。”霍華德誠實地回答道。
“那麼你現在立下誓言吧!只有對着《光明教典》發過誓,你纔算真正成爲侍奉光明女神的教士。否則,你那個‘輔理主教’的頭銜,也不過是一紙空文罷了。”
霍華德深深吸了一口氣,點了點頭。
此時他再一次意識到,自己真的回不去了。
“霍華德,把手放在教典上,跟我念,”只見奈爾加主教遞給他一本《光明教典》,同時一字一頓地說道,“我願加入教會,遵守戒律,不褻瀆神靈,不妄稱神名;
“我願不娶妻,不生子,剋制物慾,盡忠侍奉;
“我願交託自己給光明女神,受其差遣,堅守其信仰,傳播其教義。生贖己罪,死得永福;倘若違背,甘受神罰。”
霍華德把手放在《光明教典》上,把他說過的這段誓言原模原樣地複述了一遍。
不過,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他陰差陽錯地把最後一句誓言說成了:
“我願交託自己給我所信仰的神,受其差遣,堅守其信仰,傳播其教義。生贖己罪,死得永福;倘若違背,甘受神罰。”
奈爾加主教並沒有在意兩句話之間微小的差別。
待其話音落罷,《光明教典》上頓時金光閃閃,隨後夢幻般的光芒升騰而起,環繞在霍華德的周圍,宣告誓言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