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了衣裳,拆了紗布,鳳有初忍不住狠狠倒抽一口涼氣,心裡猛地錐痛。
他背上的傷口醜陋至極,皮肉外翻,兩邊各自結痂,留下一條彷彿永遠合不攏的裂口,足有半尺長。除此之外,他上半身佈滿傷痕,連手臂上也全是,縱橫交錯,深淺不一,有些傷痕好幾道重疊在一起,看得人心裡直髮怵。
螭猊的獠牙深深刺進他體內的那一幕浮現在眼前,那猛烈的戰慄彷彿還在她心中盪漾着餘波,令她不知不覺細細打量他。
她早知道他是個美男子,這張臉也已看了不下幾百遍,此刻再看,卻不知爲何總覺得哪裡不一樣了。眉眼還是那般深邃的眉眼,鼻子還是那般挺直的鼻子,嘴巴也還是那般輪廓分明的嘴巴,從前她看着心煩,現在卻有些歡喜。
“你也算笨的,怎麼每次都被兇獸傷了背?上次是利爪,這次是獠牙,下次你又想背點兒什麼回來?”她輕聲揶揄,用紗布蘸了藥膏,小心翼翼塗抹在他傷口上。儘管她儘量把動作放得極其輕柔,但她畢竟從未如此照顧過一個人,還是把他弄痛了。
雲千涯本能地蹙緊眉頭,似乎恢復了一點意識,時不時一陣顫抖,額頭很快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聽到他好像在呢喃什麼,鳳有初把耳朵湊過去聽。
“初……兒……初兒……初兒別怕,有我在……初兒、初兒快走,我來擋,你快走、快走、快走……”他的語速越來越快,像是陷入了無法醒來的噩夢,冷汗頻出,才稍稍有了些許血色的嘴脣又變得蒼白起來。
鳳有初輕輕握住他的一隻手,柔聲道:“我沒事。”
忽然,她聽到一陣腳步聲,扭頭一看,是牛嬸兒。她連忙把手縮回來,裝作什麼事也沒發生。
牛嬸兒還沒發話,她自己倒是暗忖道:奇怪了,她在慌什麼?
“哦,我什麼都沒看見。”牛嬸兒一副我是過來人的表情,偷偷發笑,“我就是不放心,過來看看藥上得怎麼樣了。”
“挺好。”鳳有初自信道。
牛嬸兒走上前一看,哭笑不得,“藥不是這麼塗的,傷口深淺不同,你這厚薄多少都一樣可不行。”
她上前爲鳳有初做示範,耐心教道:“這傷口淺呢,塗厚了不透氣,容易化膿。這傷口深呢,塗薄了藥效夠不着,而且你看啊,這藥膏不能直接塗到傷口的血肉裡面,要這麼一點一點地來,打圈兒……這邊可以輕輕地慢慢地摁壓……看到沒有?來,你再來試試。”
鳳有初還沒回應,牛嬸兒就把紗布塞到她手裡,滿眼殷切地望着她。她被這眼神打敗了,乖乖照做。
“喲,姑娘學得真快,一教就會,可比福春兒那孩子聰明多了。”雖是數落福春兒,牛嬸兒臉上卻掛着慈愛的笑容。
鳳有初一愣,驕傲地蹙眉,“他一個小屁孩兒,豈能和本神相提並論?”
“我這不就是在誇你嘛。”牛嬸兒笑道。從一開始,她就覺得這姑娘有一種與衆不同的高貴氣質,下午在前屋,這姑娘兩次手起刀落,氣場強大,再加上方纔她笨手笨腳不會照顧人的樣子,她幾乎可以肯定,她一定是個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
唉,洪水無情,這幾日沒聽說有人在打聽走散的親人,這姑娘也沒有尋親的意思,估計家中親人已經凶多吉少。好好一個富家小姐,如今淪落到家破人亡,愛人又重傷昏迷,一時無法適應,舉止無禮也是可以理解的。況且,爲了他們,她還要遭受李大少的欺侮,實在太可憐了。
感覺到牛嬸兒又用憐愛的目光打量自己,鳳有初頭皮一麻。這牛嬸兒什麼都好,就是太愛聯想,此刻不知道又替她想出了一段怎樣的悲慘身世。
翌日,李大少派人送來了鳳冠霞帔和珠寶,鳳冠中央那一顆東海明珠足有半個雞蛋大,直把福春兒的下巴都驚掉了。然而驚豔過後,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種悲傷的情緒之中。
昨日歡天喜地涌到李府的災民哪裡是領糧,分明是領了一頓痛打和威嚇。如今三日之期未到,李大少便送來嫁衣,分明是在警告他們,休想耍什麼花樣,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姑娘,我知道你答應嫁到李府只是緩兵之計,如今看來,你提出的要求根本難不倒李大少,你還是趕緊帶你的朋友離開吧,我們來幫你引開那幾個李府爪牙。”牛嬸兒把風颳霞帔送到鳳有初房中,無比擔憂道。
鳳有初正在打坐調息,瞥一眼華貴到俗氣的嫁衣和幾乎要閃花眼的珠寶金飾,絲毫不爲所動。比起雲千涯送給她的鳳羽綵衣,這些算什麼?嗯?她做什麼要想起這件舊事,又做什麼要把雲千涯和李大少放在一起比較?難不成她真想嫁給雲千涯那臭小子?若是那臭小子知道她竟將他與一個油光滿面的凡間胖子相提並論,她估計又要被煩死了——嘖,打住,好端端的她怎麼擔憂起他的反應來了?她向來我行我素,管別人作甚?
“姑娘?本神姑娘?”牛嬸兒驚疑不定地望着沉浸在自己內心戲裡的鳳有初,上前輕輕拍拍她。
“啊?”鳳有初回過神來,小聲回道,“哦,沒事。牛嬸兒,你把這些悄悄交給醫館收治的災民,讓他們想辦法帶出去,到別的鎮子去找活路吧。你們自己也留點兒,換些米和乾糧,找人修繕醫館。這顆東海明珠價值連城,可做傳家寶,你們保管好,就當是我欠的診費。”
“這不成!”牛嬸兒連連搖手,“我們要是用李大少的東西換了錢,就是在他那落了口實,到時候就算他湊不齊聘禮,也不會放過你的!”
鳳有初微微蹙眉,“所以我不是讓你悄悄去做嗎?災民受不得餓,便偷了這些珠寶首飾。至於是誰偷的,那就要問外面那幾個李府的護院了,是他們看守不力,應該是我這個未來夫人找他們算賬纔是。再說了,便是沒有這事兒,他就會放過我嗎?”
“這……”牛嬸兒還是很猶豫。
“快動手吧,別磨磨蹭蹭的,我可不想再聽見小寶餓哭了,實在是吵。”鳳有初催促道,說完,閉上眼睛繼續調息。昨晚她被小寶吵了一夜,清心咒全白唸了,法力一絲一毫恢復的跡象也沒有。
牛嬸兒愣了一下,又好氣又好笑地搖搖頭,也不知道是誰,昨晚用草葉編了鳥兒哄小寶開心。唉,這本神姑娘哪兒都好,就是嘴巴不饒人。
不覺又是一日過去,李大少在府中急得抓耳撓腮。鳳有初要的四樣聘禮,他才找到一件黃花梨雕花鏡。找不到東西事小,反正那小娘子總歸都是他的,可他不能在一個女人跟前丟了面子!
“少爺、少爺。”吳管家一溜小跑來到他身側,喜滋滋道,“那小娘子把您送的珠寶都分給災民們跑路啦!嘿,捂得還真嚴實,不過,還是被我在街上撞見了一個,正拿着金飾換馬吶,我一看就認出來了,這是咱們李府的東西。”說着,他把收來的金簪遞到李大少眼前。
“什麼?”李大少一把拽過金簪,氣得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豈有此理,她這是擺明了陽奉陰違,不給本少爺面子了?”
吳管家笑眯眯道:“少爺息怒。這不是正好嗎?既然是她鐵了心不嫁失約在先,那咱們也就不用管那四樣聘禮了唄。”
李大少一愣,轉怒爲喜,拍着吳管家的肩膀,得意道:“你說的對啊,本少爺現在就換上喜服,去醫館接小娘子過府,走!”
“快把少爺的馬牽過來,哥幾個,擡上花轎,走着!”吳管家大聲吆喝,大搖大擺地跟在李大少身後。
花轎很快到了醫館門口。李大少躍下馬,趾高氣昂地闖進醫館,一眼就看到館裡站了兩名衙役,不覺愣住了。
“李大少。”衙役看到他,趕忙上前打招呼,“怎麼您還親自來了,您放心,我們一定會竭盡全力追回失竊的珠寶。”
“失竊?什麼失竊?誰讓你們來的?”李大少不耐煩地甩甩袖子。
兩名衙役面面相覷,“這……是您未來新夫人報的官啊。”
“新夫人?”李大少揪起眉頭,一時沒反應過來。
“李大少前日才說了要娶我,今日就忘乾淨了?”鳳有初從裡間走出來,哼道。
看到她,李大少眼睛又直了。也真是怪了,美人他見的多了,但這個小娘子就是怎麼看也看不夠,美得叫他魂兒都打顫。
“三日之期還未到,李大少便把花轎擡上門,莫非是覺得這嫁衣和珠寶是我故意弄丟的?若真是我做的,我躲還來不及,又怎會報官呢?”鳳有初也不客氣,直接揭穿他的心思。
李大少準備好的一番說辭被堵了個正着,一時想不到新的藉口,說不出話來。
鳳有初又故意說道:“該不會是李大少湊不齊四樣聘禮,上門來耍無賴吧?嘖,我聽說這李府可是富甲一方的大戶人家,連下聘的錢都拿不出來?”
“小娘子嘴可真利。”李大少怒極反笑道,“這樣我吃着纔有味兒。吳坤,我們走!”
待李府一衆人走遠了,牛嬸兒趕忙向兩位衙役道謝:“謝謝二位官爺幫忙演這齣戲。”
“不客氣,這李寶琛強搶民女,任誰都看不過去。只不過,我們只能幫到這裡了。放心,我們會讓這樁案子不了了之,大不了挨三十板子。”衙役抱拳行禮告辭。
“姑娘,你可真有本事,連李大少都被你哄得一愣一愣的。”牛嬸兒朝鳳有初豎起大拇指。
鳳有初嘆口氣,道:“哄得了一時罷了。明日一過,他一定會想別的法子再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