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末尾, 亥時已過,雲密月隱,深沉夜幕下, 三桑城一片漆黑, 只有店家懸掛的燈籠稀稀落落地亮着。寒風蕭瑟, 街上一片冷清, 偶爾有晚歸之人匆匆跑過。
忽然, 從長街盡頭的濃黑中緩緩走出一個人來。那人穿一襲黑色長袍、一雙黑色長靴,長髮用黑色綢帶綁起。他的眼珠比夜色更黑,充滿疲憊。他從夜色中來, 又彷彿從未脫離夜色。他有一張極其俊逸的臉,冷冽的臉色帶着淡淡的哀傷, 使這份俊逸更添了幾分神秘。夜很冷, 他卻比這夜更冷。
他走到一家客棧門外, 屋檐上燈籠微黃的光芒令他的臉上有了一點暖色。一個晚歸的路人與他擦肩而過時碰撞了他,連忙向他道歉。他面色毫無變化, 只從懷裡取出一方錦帕,打開來給路人看,淡淡問道:“有沒有見過她?”
路人搖頭,他依舊面無表情地收回錦帕,走進客棧。
店小二熱情地上前招呼, “客官, 打尖兒還是住店?天色這麼晚了, 凍壞了吧?快喝杯熱茶暖一暖。”
他並不回答店小二的問題, 而是將手中的錦帕打開, 問道:“有沒有見過她?”
店小二細細端詳錦帕上女子的畫像,茫然搖頭。
他收起錦帕, 轉身朝門外走,丟下兩個字,“住店。”
住店怎麼還往外走?店小二小聲嘟囔,還以爲遇到瘋子,卻猛然瞥見桌上多了幾粒碎銀,也不知這黑衣男子何時放下的。如此,自然要爲他準備一間房了。
黑衣男子繼續往前走,走向遠處的夜色。在那裡,有一片黑壓壓的樹林,還有,妖氣。
剛到樹林邊,他便聽到打鬥聲。陡然間,他身形飛速如風,躥如樹林深處,只見一女子將一男子打落在地,正欲奪取他的內元。
他飛身上前,將男子救下,卻愕然發現,那男子竟是隻鼠妖,再看那女子,居然也非人類。
就在他愣神間,鼠妖打洞逃走。那女子正要逃,被他用捆仙繩死死縛住。
“放開我!”那女子奮力掙扎,遮在臉上的亂髮被風吹開。一瞬間,他整個人如遭雷擊般動彈不得。這張臉,他已經在人間找了整整五年!
見他一動不動,女子覺得有些奇怪,冷靜下來端詳他,卻不知爲何,心頭被什麼東西錘了一下似的,暗暗涌動着一股莫名的情愫。她明明不認識這男子,卻又悲又喜、感慨無限,彷彿他們之間曾發生過一段跌宕起伏、感人至深的故事。她好像……愛上他了。一切都令她難以置信,但她控制不了自己,她甚至想上前擁抱他,好讓他卸下滿身的疲憊和冷漠,讓他快樂起來。
“我們……是不是在哪見過?”她極其不確定地試探道。
她這一問,雲千涯清醒過來。原來神女的影子在凡間化作了靈。看她方纔的作爲,想來並非善類,若能爲神女犧牲,也算是功德一件。
思至此,雲千涯握着捆仙繩的一端,要將她帶回天庭。
“你要帶我去哪兒?”女子不由自主被扯着小跑,不管她怎麼追問,雲千涯都不發一言。
“你是捉妖人?”女子繼續發問,試圖得到他的迴應,“你想把我怎麼樣?煉丹、化藥、收徒還是……叫我灰飛煙滅?”
雲千涯仍舊不予理睬,他一心只想立刻回到天庭,不想節外生枝。
忽然,女子撲通一聲跪下,聲淚俱下地哀求道:“我求求你、求求你放了我,我娘傷重,她還在等我救她,如果我不回去,她一定會死的!你也有娘,你能眼睜睜看着你娘去死嗎?求求你,求求你了!”
雲千涯眉頭微顫,回過頭來看她。這種感覺真是奇妙,看着她,就彷彿看着神女,就算他對神女沒有記憶,但僅僅是出於對神祖的尊敬,他便有些心軟了。他不忍心神祖如此狼狽羞辱,儘管眼前的人只是她的影子。更何況,還有那個故事,那個他辨不清真假,卻已然深受感動的故事。
見他仍在猶豫,女子又哀求道:“我影兒發誓,只要你幫我救我娘,我就跟你走,絕無怨言。”
“好。”雲千涯吐出一個字,立刻看到影兒帶淚的笑容,竟是那樣動人。他有一瞬間的恍神,竟聯想到,若是神女這樣對着他笑,他說不定真的會深陷其中。這一刻,他似乎找到了他與神女之間的交集,或許天帝口中的故事就是從一次心動開始。
影兒被雲千涯押着回到洞穴,一進洞便看到狼妖王鉗制着落紅妝,正在吸取她修煉八千年的法力。落紅妝臉色慘白,渾身癱軟,早就奄奄一息,毫無反抗之力。
“乾孃!”目睹這一幕,影兒如遭五雷轟頂,心肺俱裂。她哭喊一聲,想上前相救,卻忘記自己還被捆仙繩綁着,結結實實摔倒在地。
雲千涯運氣施法,毫不費力制服狼妖王,將他灰飛煙滅。
形神俱滅最後一刻,狼妖王艱難地發出疑問,“你……到底……是……誰……”
“雲千涯。”雲千涯冷冷答道。
“東、東方戰神!”狼妖王竟忽然有了力氣大叫,他做夢也沒想到,竟會在人間遇到戰無不勝的東少神君。很快,他最後一抹聲音也徹底消失了。
此時影兒眼中只有落紅妝,她不顧一切地在地上打滾掙扎,一邊試圖掙脫捆仙繩,一邊竭盡全力向落紅妝匍匐而去。
雲千涯將捆仙繩收回,她立刻爬起來衝到落紅妝身邊,哭喊道:“乾孃、乾孃……”
落紅妝畢生修爲已被狼妖王吸食殆盡,命不久矣。她戀戀不捨地望着影兒,眼淚一刻不停地落下。
“乾孃你不會有事的,我一定能救你、我一定能救你!對、對……求求你,救救我娘,快救救她,求求你!”影兒抱着落紅妝,痛哭着向雲千涯哀求。
雲千涯上前查看落紅妝的傷勢,察覺她即將失去靈力的內丹竟是由無數妖靈和人類的內元修煉而成。蒼天憐憫,神恕衆生,但這蛇妖罪孽太過深重,他不能救。
“你爲什麼還不救我娘!”看他無動於衷,影兒心中巨大的悲慟化作怨恨。她衝着他尖叫道。 тт kan c ○
雲千涯面無表情,也不回答,只是靜默地站着。
“影兒……”落紅妝艱難地擡手抓住影兒的手,勸道,“娘罪孽深重,註定蒼天不憫,不得善終,娘不怨。這十幾年來,真是苦了你了……咳咳咳咳……”
“我不苦,一點兒也不苦!乾孃,你別說話了,好好歇着,我這就去找大夫,我一定能找到人救你的!”影兒起身要走。
落紅妝費盡全身力氣才拉得住她,氣若游絲道:“娘深受狼毒之害,每當劇毒發作,便失去理智,傷害你、折磨你,弄得你遍體鱗傷……你那麼善良,碰到受傷的小動物都會施救,可是、可是爲了我……你卻要去傷害人類,竊取他們的內元來、來壓制我體內的狼毒……影兒,娘早就想過離開這個世界,不再……讓你受苦。可是娘真的……真的捨不得你……”
“乾孃,影兒不苦。影兒區區影靈,若非乾孃照顧,還教我修煉之法,我早就灰飛煙滅了。”
“影兒……你真是個好孩子……”落紅妝欣慰而感動地露出虛弱的笑意,她試圖摸摸影兒的臉,擡起的手卻在半途便落了下去——永遠地落了下去。
“乾孃!乾孃!娘!”影兒悲慟到極致,緊緊抱住落紅妝嚎啕大哭,淒厲的哭聲任誰都不忍耳聞。
不一會兒,落紅妝的遺體一點點消散,再無任何痕跡。影兒痛哭失聲,幾近崩潰。
也不知哭了多久,她驟然起身撲向雲千涯,死死攥住他的衣領,無比憤恨地嚷道:“是你,是你!你爲什麼不救我娘,爲什麼?我知道你可以救她的,你爲什麼這麼冷血?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說着,她運氣擡掌,狠狠攻向雲千涯。
雲千涯側身閃過,卻見她兩眼一翻,暈了過去。他本可以立即帶她迴天庭,一個不哭不鬧、昏迷中的影靈會令他很省事。但不知爲何,他卻只是在一旁等着,等着她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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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時辰後,影兒甦醒過來。
“我可以幫你完成一個心願。”雲千涯說道。從落紅妝的遺言中,他知道影兒並不是他想象中的惡靈,要她犧牲去換神女重生便對她不公平。之前,他覺得沒必要告訴她真相,現在,他不忍告訴她真相。
“怎麼,覺得愧疚?”影兒冷笑道,“我要我娘復活,你肯幫嗎?”
“除了這個。”
“那我就要你放了我,你又做得到嗎?”
“做不到。”
“呵呵呵呵……假仁假義,虛僞!”
“如若你沒有心願要完成,那就出發吧。”對於她的辱罵,雲千涯並沒有反應。
影兒瞪着他,道:“我要爲我娘守孝一個月。”
“好。”雲千涯毫不猶豫地應允。他答應過的事,絕不會反悔。
影兒爲落紅妝立了衣冠冢,日夜守候在墳邊,不動不語,風雨不避,終因邪寒入侵,體力不支而暈倒。
她醒來時,發覺自己已回到洞中,雲千涯在洞口站着。連日以來,他始終靜默如山,神情冷冽。她本該恨他,卻總是不由自主想起他那雙哀傷的眼眸。
其實說到底,她又有什麼資格恨他?他是來捉拿她的,本就與她勢不兩立,根本沒理由幫她。
她起身往外走,走出洞口,停下腳步,背對着他說道:“不用這麼緊張,坐下歇會兒吧,我不會逃跑的。”
回到落紅妝墳前,她面對着洞穴坐下,見雲千涯真的坐下了,心中竟涌上一股按耐不住的喜悅。
忽然,一羣狼妖從天而降,將她團團圍住!
“把大王交出來!”狼妖們叫囂着。
影兒剛想說狼妖王死了,擡眼看到雲千涯,改口道:“他不在這裡。”
“放屁!大王明明交代過,他要來找你們母女算賬!我看,定是你們使了什麼下流的計策,說,你們把大王怎麼了?”
“他當真不在這裡,不信,你們自己進去找。”影兒冷哼道。
“你以爲我們這麼笨,會自投羅網嗎?我這就把你抓了,看那老蛇妖還敢不把大王交出來?”話音未落,數十狼妖一擁而上。
影兒身子還未痊癒,哪裡抵擋得住,幾個回合便敗下陣來,眼看就要被擒住。
驀地,一襲黑影如一陣風襲來,將她牢牢護在身後。
一瞬間,四周的打殺聲彷彿都消失了,她只感受得到那隻緊緊拽着她的手,那個溫暖的背影,還有他身上的味道,帶着點寒霜,卻令人異常安心。
在這個世上,除了乾孃之外,能讓她感到安心和溫暖的,就只有他了。
小小狼妖豈是雲千涯的對手,半盞茶的功夫,一切重歸寧靜。
雲千涯發覺,影兒依舊緊緊依偎在他身後,不捨得鬆開。他輕輕掙開她的手,走出幾步遠去。
影兒不禁失落,怔忡片刻,道:“我現在就跟你走。”
聞言,雲千涯有些疑惑地轉過臉來看她。
“你心中已經有了最快的路徑對嗎?”
雲千涯微微垂眼,默認。
“一月之期還剩十一天。從記事起,我便一直待在這洞穴之中,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三桑城的街。我好想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的。”說着,影兒傷感的眼神中透露出期待之色,“你帶我去看好不好?”
雲千涯心中一動,竟不忍拒絕,似乎也沒有理由拒絕,一月之期確實未完。
“十一天,我就耽誤你十一天,十一天之後,無論你要對我怎麼樣,我都心甘情願。”影兒再次懇求道。
“你想去哪裡?”雲千涯淡淡問道。
影兒欣喜而笑,隨即又面露哀傷,道:“蘇杭江南、塞北白雪,黃山日出、廬山瀑布,京塘蓮藕、海南珍珠……想去的地方何其多,只可惜時日無多。”
“無妨,有我在。”雲千涯依舊淡淡道,走過來,囑咐道,“靠緊我。”
明知他只是想施法帶她走,影兒卻還是因這忽然的親密心中發甜。她忍不住伸出雙手,牢牢抱住雲千涯的胳膊,順勢將臉貼在他寬厚的肩上。
雲千涯豈會察覺不到她的心思,動動肩膀躲開,運氣施法,帶她一同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