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裡戲外萬壽節

戲裡戲外萬壽節

無論蘇氏幾人心中何種想法,都無法反抗兩位主子的任何決定。她們出身內務府包衣世家,能在衆宮女中脫穎而出成爲皇子的試婚宮女,豈會是看不清形勢的傻女人?以一個通房丫頭的身份,去挑戰雍正爺親賜的皇子福晉之尊,無異於以卵擊石。莫說貝勒爺現在對她們不屑一顧,甚至是拋諸腦後。就連生下貝勒爺唯一子嗣的富察格格,不也一樣對福晉俯首帖耳,每日裡殷勤周到的伺候着嗎?她們面前的只有一條大道,那就是謹守本分,服從命令。

金氏乃上駟院卿三保女,祖上是朝鮮人,其心機最深,善僞裝隱藏,披着溫和無害的外衣,私底下算盤撥得噼裡啪啦響。蘇氏乃蘇召南女,是典型的漢族女子,婉約柔和仿似江南細密的春雨,潤物無聲。在弘曆大婚之前,最受寵愛的便是她。餘下黃氏陳氏二人,俱無甚出彩之處,略顯老實木訥,不得弘曆歡心。

挑個風和日麗的日子,拿出壓箱底的衣裳,裝扮一新,盡情展現自己最美的姿態。早膳時分,蘇氏幾個人相約而來,欲入中院向兩位主子告辭。這時間選得剛好,理由也是現成的:“奴才們從未伺候過主子用膳,搬走後就更加不方便,今兒說什麼也要表表心意。”

人家的藉口找得恰當,莫失能怎麼辦?微微屈身道:“幾位還請稍等,我先進去通報一聲。”通房丫頭的地位尚且不如有頭臉的管事宮女,莫失對幾人還算客氣。

四個女人都是有些城府的,微笑着回了半禮,口中道:“有勞莫失姑娘。”福晉的心腹宮女,暫時得罪不起。

莫失轉身對守門的兩個宮女使個眼色,自行進去稟報。“貝勒爺、福晉,後院幾位小主過來請安,請爺和福晉示下。”放不放她們進來?莫失很苦惱。福晉向來不喜歡小妾在跟前晃悠。

弘曆端起茶水漱口,微微皺眉,卻一言不發。後院的事情,他從不插手。

素怡擺擺手,讓人撤下殘羹冷炙,不慌不忙的漱口淨手,慢悠悠的問道:“她們有何事呀?”難道妄想垂死掙扎?怎的也把槍口對準自己?她可夠冤枉的,始作俑者弘曆不受絲毫影響,她在熹妃那兒吃了頓排頭不說,在家裡還得生受幾個宮女的埋怨?

“說是來伺候主子們用膳。”

素怡望了望自鳴鐘,還未開口,便聽見快人快語的莫愁嘟囔:“哎喲,這個點兒來伺候主子用膳,誰信呀?咱們主子的膳可都用完了。”

弘曆知道素怡對身邊的宮女們向來寬厚,而且莫愁丫頭的確說的實話,便只坐在榻上拿本書翻看,不做計較。萬壽節將至,全國禁屠宰牲畜,大臣們放了假,他也能悠閒幾日。

素怡笑斥道:“就你多話!那麼多好東西還堵不住你這張嘴?”

莫愁假意驚懼,求饒道:“奴才知錯,福晉就罰奴才接了這個差事吧。”

“去吧!”素怡嗔道:“就交給你。”

“哎,謝福晉。”其實,莫愁並沒有平日裡表現出來的不知分寸。若是她當真是個心直口快、一個腸子通到底的傻姑娘,她也不能作爲二等宮女陪嫁入宮。不等別人收拾她,鈕鈷祿氏早一巴掌把她拍死在搖籃裡,省得給女兒招惹麻煩。

院子裡的蠟梅已經打了花苞,花苞頂端探出一抹鮮嫩的黃,襯着形態各異的灰褐色枝條,倒也顯出幾分嬌俏的姿態來。

一盞茶時間已過,蘇氏幾人或心急或焦躁,都是心底的事兒。各人安分垂頭,在自以爲隱秘的地方流出絲絲不安與惶惑,對着散發縷縷暗香的蠟梅花樹,也生不出欣賞之意。

莫愁步履輕快,笑聲清脆爽朗,先福身給蘇氏幾人賠罪:“爺和福晉用膳耽擱了一會兒,勞幾位久等。”

幾人忙陪笑,連道不敢。蘇氏向前一步,細聲細氣道:“姑娘多慮,奴才們等候爺和福晉是應該的。”金氏三人笑着插話,“希望爺和福晉不要怪奴才們打擾。”

“早膳已經撤下,”莫愁笑眯眯的駁斥了幾人先前擡出的藉口,默默將幾人忽然的尷尬與侷促收入眼底,略停頓了一會兒,才接着說:“爺和福晉正在歇息,幾位請跟我進來吧。”

不過片刻,蘇氏和金氏便恢復笑容,“請姑娘帶路。”

莫愁引着幾人進了西次間。

弘曆靠在臨窗的暖炕上,手裡拿本書裝樣子,正與素怡說西洋故事。康熙爺學貫古今,博覽中外,對傳教士們飄洋過海帶來的書籍與物件瞭解頗深。弘曆素來以聖祖爲榜樣,也對外國文化與科學較有研究。至少是能流利與素怡這個醫科博士侃侃而談。

素怡以手支頜,眼眸晶亮,閃着新奇與興奮,感慨油然而發:“若是能親眼見識一番番邦風情就好了。”

清朝自詡爲天朝大國,對待外來國家一律以番邦呼之,說白了,就是看不起別人。雍正年間,中國尚且有幾分自傲的資本。

聽了素怡的小小心願,弘曆暗自擔憂:番邦民風彪悍,茹毛飲血,嚇到嬌滴滴的老婆反而不美!略作思索,想了個折中的法子:“傳教士郎世寧是個繪畫好手,要不要宣來見見?”

素怡來了興趣。郎世寧啊,被康熙爺忽悠到如意館當宮廷畫家,忘記本職工作的意大利傳教士,據說曾參與圓明園西洋樓的設計工作。圓明園是什麼?血淋淋的國恥啊!每一個炎黃子孫說起圓明園,無不拘一把辛酸淚水。

想到圓明園,素怡囧了!她這才發現,正是眼前這個男人,她戶口本上的老公,歷時數十年,耗千萬巨資,一手打造了祖國瑰寶圓明園。素怡覺得牙根兒有些發癢——倒黴催的乾隆爺種下了因,缺心眼的慈禧結了惡果——末代清廷,對中國人,尤其是滿族人來說,就是部血淚史!很不幸的,無論前世還是後世,素怡的民族都是滿族。

素怡心思拐了幾個彎,面上卻絲毫不顯,遲疑道:“不太好吧……”畢竟是做兒媳的。“用什麼名目好呢?”素怡期待的看着弘曆。

弘曆搖頭失笑,捏捏素怡的手心,“放心。皇阿瑪萬壽節,合該作畫留念……我去跟皇阿瑪提提。”點點素怡的鼻子,“不能單獨見,隨着衆人一起吧?”

素怡頷首。這點自覺她還是有的。不過無須着急,郎世寧的壽數長着呢。她在心底嘆息:一眨眼,就快到雍正七年了呀……

夫妻倆不知想到什麼,一時間竟都出了神。還是莫失在紫檀雕花隔扇外通報蘇氏幾人到了,方拉回夫妻倆的思緒。

素怡坐正身體,將帕子別在側腰,道:“讓她們進來。”

弘曆看了素怡一眼,復將注意力放到手中的書籍上。

幾人垂首進門,先行禮,得了免,方站直身體。

素怡讓宮女看座,上茶。視線在幾個女人身上溜一圈,最後落在一身月白旗袍的蘇氏身上,“多日不見,幾位妹妹可好?”

蘇氏飛快擡頭瞟了眼暖炕,見素怡和弘曆挨坐在一邊兒,瞳孔一縮,微福身柔聲道:“回福晉的話,奴才們都好。”

“嗯。”素怡笑道:“這天氣冷了,妹妹們還要注意增添衣物啊。”

冬天衣物厚重,穿上不顯身段,是以幾人選擇了稍薄的夾衣來穿,如此看去便亭亭玉立,身姿曼妙,纖穠合度。可惜有了風度,溫度可顧不上了。古代又沒有保暖內衣。

幾人心裡一咯噔,福晉這是在警告她們?可是表情也不像呀。

素怡臉上掛着真心的關懷,眼神誠懇溫和,彷彿她真的是在爲蘇氏幾人擔憂般。

不管福晉說的是真話還是反諷之語,幾人都得站起來謝恩。

素怡摩挲着滾熱的茶杯,勾勾嘴角:“請坐吧。光是說話,倒忘記問幾位妹妹,今兒約好了到我這兒是做什麼來着?”

蘇氏的屁股剛挨着板凳,又站起來回道:“奴才們是來告辭的。”用手帕抹抹眼角,動情道:“想起一直未能侍奉爺與福晉用回膳食、穿身衣裳,奴才們愧疚之極,心底實在難安……”

好樣的!素怡爲蘇氏精彩的回話喝聲彩,卻搖頭截斷蘇氏的話,不贊同道:“唉,這話可就不對了。你們身份自是不同。何況,屋子裡的宮女多着呢,何勞你們動手?”

哪點不同啦?試婚宮女與管事宮女的不同!通房丫頭與心腹丫頭的不同!蘇氏咬咬脣,向弘曆投去委屈一瞥。沒有得到迴應,只有自救:“奴才生來就是伺候主子的,還望福晉不要嫌棄奴才粗手笨腳,垂憐奴才。”說着,雙膝着地,跪下了。

另外三人對視一眼,皆跪下道:“還望福晉不要嫌棄!”紅果果的逼迫呀!

嘖嘖。萬幸青磚地上鋪了層厚厚的羊毛地毯,否則這幾個漂亮姑娘的膝蓋非得淤青了不可。心裡好笑的吐槽,素怡臉色卻沉了下來,只慢條斯理的品茶。她在等——等弘曆表態,或是蘇氏再次出招。

屋子裡的氣氛頓時僵了。蘇氏幾人被圈養後院已久,早忘記當宮女的滋味。這生活越美好,人就越嬌氣。往常頂着烈日跪一個時辰都沒事,現在還未到半刻鐘便有些撐不住了。腿肚子直打晃,膝蓋也發麻。其中以蘇氏爲最。她沒吃過什麼苦,自然受不了這份罪。

蘇氏抖抖嘴脣,剛想說話,卻被啪的一聲響嚇得將未出口之語咽回肚子,還差點咬到舌頭。

弘曆眼睛裡直冒火,當着他的面竟敢威逼他的老婆!這還了得?熹妃說話刺老婆他都不願意,何況你們幾個卑賤的奴才?尤其是挑頭人蘇氏最是可惡。虧他曾覺得蘇氏溫柔單純,原來一切都是假象。“你們這是在做什麼!嗯?想長跪不起?等會兒是不是要以死相脅?!”貝勒爺很生氣,後果很嚴重!

蘇氏幾人都是一驚,被弘曆突如其來的話吼得愣了神,三秒後才反應過來,連道絕無此意。蘇氏跪着往前挪兩步,朦朧的杏眼飽含委屈與乞求,“奴才不敢,請貝勒爺恕罪。”倒算清醒,沒有學海格格喊“福晉恕罪”。

其餘三人也磕頭不止,暗恨被蘇氏連累。但是,誰也沒想到這位尊貴的爺會爲福晉出頭。

莫愁端了盤水果進來,狀似不經意的挑撥:“幸好今兒貝勒爺在家。”她似乎說了什麼,卻又什麼沒說。

這話聽在有心人,比如弘曆耳裡,就不是個滋味。上次海氏來中院撒回潑,今兒蘇氏幾人也來中院撒潑,當真以爲我老婆脾氣好,能隨便欺負麼?爺在的時候尚且如此,爺不在的時候你們還不定給我老婆整什麼幺蛾子呢!

腦補完畢,弘曆滿面怒火,強忍着把幾個女人一腳飛開的衝動,道:“都下去,沒有爺和福晉的允許不準出門。”忍耐,忍耐,再忍耐。皇阿瑪眼皮子底下,不能做有損形象的事。

素怡站起來爲弘曆撫着胸口,道:“貝勒爺,別生氣,彆氣壞了身子啊。”又回首對淚流滿面的蘇氏幾人道:“你們今兒先回去吧。”

“多謝福晉。”幾人悔不當初,得到赦令,立刻磕頭謝恩,相互攙扶着站起來福身告退。

弘曆稍稍平息怒氣,略帶歉意對素怡道:“委屈你了。”

“不委屈。”素怡馬上爲莫愁的話做鋪墊:“她們平常都很乖順。嗯,可能是久不見爺,情緒激動了些,可以理解的。”她是大度賢惠的好妻子哦。

弘曆嘆口氣:“都是些不省心的。難爲你了,我知道的。”吳書來辦事能力不錯,後院幾個女人的所作所爲他一清二楚。單是今兒蘇氏對素怡權威的冒犯,尚不至於讓他大動肝火。

素怡眨眨眼,笑道:“我們是夫妻嘛,這些事兒本來就是我的責任。”

“對。我們是夫妻。”因爲是夫妻,所以同甘共苦;因爲是夫妻,所以互相信任。

素怡露出舒心的笑,吩咐莫愁:“中午煮個養肝的湯來,我饒你胡言亂語之罪。”

莫愁眼珠一轉,應得乾脆:“多謝福晉。奴才這就去辦。”邁着小碎步離開。

幾個莫丫頭陪着素怡長大,感情深厚,素怡捨不得她們受責罰。她委婉向弘曆道歉:“莫愁丫頭雖然口無遮攔,但心地是好的。”

弘曆調侃的看了素怡一眼,拉着她的手,道:“我明白,你不用擔心。你一個人在家,無聊了,有個巧嘴的宮女解悶也是好的。”

素怡親自捧了茶,雙手託着遞給弘曆,左頰梨渦隱現:“你不怪罪就好。請用茶吧。”她着一襲妃色百子刻絲旗袍,把子頭上插着玫瑰紫的宮花,更映襯出膚若凝脂、皓腕如玉。

弘曆心中微動,接過素怡手中的茶杯,淺笑着低首抿了口,算是揭過此事。

宮中早就裝飾得喜慶熱鬧,隨處皆可見寓意福壽的吉祥物件。

禮部當差的弘時爲給雍正爺祝壽,頗費了番心思。集思廣益,結合衆家之長,勢要將雍正爺的萬壽節辦得與衆不同,向大家展示自己的能力。——是金子,在哪裡都會發光的!

當然,弘時主要對象自然是君無戲言的雍正爺。倘若雍正爺他老人家一高興,爲自己換一個工作的話,那就再好不過了。沒辦法,雍正爺說過,半年爲期,若是沒有幹出一點業績來,就接着幹。——誰稀罕在禮部與那些酸儒書生們爲雞毛蒜皮的小事吵架呀?弘時對自己的部門十分不滿。

當日,素怡着皇子福晉禮服,與后妃妯娌小姑子們一起去向雍正爺磕頭。壽禮自然直接歸入皇帝私庫,禮品單子卻是上呈給皇帝。女人們遵循舊例,奉上的不過是衣服鞋襪等手工製品,有親手做的(荷包襪子等小物件),也有繡娘們做的(衣服大氅等大物件)。畢竟不是吃專業飯的,她們的女紅手藝哪有繡娘們好呢?

雍正爺非只進不出之人,也有賞賜下來。女人們和姑娘們接了賞,相互聊幾句,回家換了衣裳,等待晚上的宴會。

男人們就不一樣了。趁此良機,皇子們正好與大臣多多聯絡感情,爭取爲對方留個好印象。弘曆和李榮保找了個偏殿說話。殿門窗戶都大敞着,既客防止別人偷聽,也表示他們高風亮節,無事不可對人言——咱們只是普通的岳父與女婿正常溝通,真沒有什麼秘密哦。

這話說出來誰都不會信。其中,把弘曆當眼中釘肉中刺的弘時最不相信。聽了小太監的回報,弘時摸摸消瘦的下巴,眼神陰沉:“繼續盯着。若是能聽得一二秘辛,爺重重有賞。”

小太監諂媚的鞠個躬,捏捏手中扁扁的荷包,眼中貪婪之色畢現,“哎,多謝爺。”轉個身,揉揉鼻頭,大大的打個呵欠:唉,天氣真冷,找個地兒貓一會兒吧。至於三貝勒的吩咐,你當我是傻子呀,李榮保是哪個?——是皇帝的心腹之人!我一個小太監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竊笑着找個隱蔽的山洞,偷偷拿出荷包打開,眼睛頓時一亮:哎喲,一百兩呀,這銀子可真是好賺!

且不說小太監捂着嘴巴如何偷樂,偏殿裡的一對半路父子也言笑晏晏,分外和諧。李榮保心聲:拋開奪女之仇不談,弘曆還挺順眼。浮躁脾氣磨平不少,眼神內斂,氣勢收放自如。稍微有那麼點兒政治家的風采了。他捋着山羊鬍沾沾自喜,總算沒有辜負老頭子我的教育。不行,弘曆成長速度太快,回家後還得想想下一步棋該怎麼走。任孫悟空再狡猾,也別想逃出如來佛的手掌心。

弘曆不會笨得與老丈人說什麼機密之事,須知宮中就沒有不透風的牆。撿了李榮保愛聽的、關心的事情,比如素怡的生活情況和傅恆的學習情況,細細的分說一遍,以寬慈父的心。

李榮保看着眼中,聽在耳裡,心裡不由對女婿更滿意。老爺子一高興,隨口指點幾句官場之道,以免女婿多走彎路。

弘曆受益匪淺,暗道:泰山大人不愧是官場老頭條,位極人臣,深得皇阿瑪信任。較之曾經輝煌一時又迅速隕落的官場之星年羹堯和隆科多,李榮保爲人謙虛謹慎、不驕不躁,辦事認真利索、目光長遠,難怪皇阿瑪倚重。

弘時臨時起意,用半個月時間排練出一場戲碼,想給雍正爺一個驚喜。雍正爺很願意給兒子一個表孝心的機會,父慈子孝誰不願意啊?也好讓臣工們擦亮眼睛瞧瞧,天家並非無溫情。

演戲的都是上過戰場的八旗子弟,一半扮作大清勇士,一半扮作反動分子。劇本是現成的,選擇清朝幾次戰役,經過藝術加工,搬上舞臺。

男人們坐外面,女人們隔着簾子坐在後面觀看。不得不說,弘時還有兩把刷子,倉促之間弄出的大戲居然贏得大臣們的喝彩。不論大臣們真心與否,至少弘時得意洋洋,歡喜非常。

雍正爺神色依然古井無波。兒子的出發點是好的,但路子選錯了。他不是個喜歡被歌功頌德的皇帝。想想看,他剛坐上皇位,就廢除了衆人山呼“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的口號,證明他是位務實聖明的皇帝。在這個好日子裡,雍正爺沒有垮下臉來罵弘時一通算是給兒子留了臉面。

背後的素怡看不到雍正爺的臉色,卻看見弘時的眼神漸暗,期待之色慢慢消失。素怡心中的小兒不厚道的幸災樂禍:馬屁拍到馬腿上了!

老好人怡親王見場面尷尬,侄子窘迫,皇兄一副棺材臉,立刻出來打圓場:“三貝勒匠心獨運,咱們還沒有看見過如此新穎的題材呢。”也只有他適合出來爲皇子解圍了。

皇親國戚與肱骨之臣都悄悄抹把冷汗,笑着跟風,紛紛恭維雍正爺與弘時。

雍正爺眼角抽了抽,端起杯子喝茶制止自己欲出口的冷言冷語。終究不忍心責罰兒子呀!他心裡無奈嘆息:罷了,罷了,弘時的能力也只配當個閒散王爺。希望他不要步入歧途纔好。

素怡拿銀籤子插了個葡萄送到嘴中,滿足的眯眯眼——真甜呀,不愧是貢品。她側過頭,對左邊坐立難安的三福晉董鄂氏道:“三嫂嚐嚐這葡萄,味道不錯。”

董鄂氏臉帶病態的蒼白瘦削,在這深秋裡鼻樑上竟冒出細細的汗珠子,她手中不停絞着帕子,推辭道:“弟妹用吧,我最近在喝藥,不宜用鮮果。”

素怡略帶可惜,點頭道:“嫂子說的有理,是素怡魯莽了。”

董鄂氏勉強提提嘴角,“多謝弟妹想着我……你別見怪。”

素怡的後面坐着雍正爺的養女和惠公主。和惠乃怡親王嫡女,去年已賜婚喀爾喀博爾濟吉特氏多爾濟塞布騰,目前是待嫁姑娘一枚。

和惠公主有些興奮,眼神不時往外面投去。那裡除了她孺慕的親生父親怡親王以外,還有她的未婚夫婿多爾濟。待嫁女子總是這般羞澀又明媚。兆佳氏寵溺的看着女兒,也不說她。和惠十歲不到便離開父母,成了皇帝養女。雖說貴爲和碩公主,但是和惠的日子並不快樂。宮中規矩繁多,步步驚心,哪裡比得上在怡親王府裡當郡主來得自由自在?想到這裡,兆佳氏抹抹溼潤的眼角,再次感謝皇后好意,讓她們母女親近。

雍正爺的另一位養女就沒和惠好運了。她是莊親王允祿長女,今年剛賜婚於爾沁博爾濟吉特氏齊默特多爾濟,卻未獲封,宮人們仍以格格稱之。皇后寬厚公正,對待兩個養女態度相同,故而,這位格格也坐到母親郭絡羅氏身邊。她一邊與郭絡羅氏談論着什麼,一邊剝着葡萄皮,雪白的手指夾着紅彤彤的葡萄,靈巧動作着。

素怡吐了葡萄籽,用帕子擦擦嘴角,正襟危坐,她知道,重頭戲將至。弘曆遮遮掩掩,不肯透露與她的“驚喜”要上場啦。

弘曆敬獻的是兩樣農作物,現代人耳熟能詳的——紅薯和馬鈴薯。爲這兩樣東西,弘曆可沒有少請農業部的幾個半農民的大臣喝茶。

機會永遠垂青有準備的人。弘曆清越的聲音隔着薄紗簾子傳到素怡耳朵裡:“……產量高,適宜寒冷地區種植……富時可餵養牲畜,荒時可充飢爲食……”

素怡聽着洋洋灑灑的介紹,精神有些恍惚。她出生在一個富足的家庭,十指不染陽春水,一直嬌養長大。成年後,父母選了親梅竹馬的易叔璟當自己的丈夫,自己畢業進入外公家的醫院。她的生活是幸福美滿的,即使有缺陷(父母感情冷淡,老公花心),也被她忽略過去。她知道,比起其他人,如痛苦的病患,貧窮的農民,忙碌的工人,她簡直是生活在天堂中。所以,她感激上蒼,熱愛生命,同情弱者,友愛同伴。

她是上天寵愛的孩子。她的一切都是來得那麼順利,那麼理所當然,以致於成了溫室裡的花朵,對社會失去警惕。來自家族和父母的庇護讓她忘記爭取,忘記思考,忘記保護自己,生命結束在一個女人手裡,幸福擱淺在夏日那個海灘上,沒有孟婆湯,沒有忘川水,她渾渾噩噩的出生在清朝。

富察家世代宦家,鈕鈷祿氏和李榮保如前世的父母般爲她撐起一片明朗的天空。她是世家小姐,滿洲貴女,因父親之故,得了雍正爺的賞識,賜婚弘曆,成爲皇子福晉。不遠的將來,她還會是這個國家的皇后,母儀天下。十幾年來,歲月無波無瀾,日子一帆風順,她幾乎忘記了奮鬥與努力的感覺。

這不是好現象。素怡告訴自己。天上不會無緣無故掉餡餅,人的好運總有耗盡的一天。到時候,她就瀕臨險境了!紫禁城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稍微掉以輕心,便會命喪黃泉,就如歷史上的孝賢皇后。素怡凝視着長身玉立,謙虛淡然面對雍正爺誇讚,臣工們奉承的弘曆,在心裡做下決定。正是這個決定,在未來,無數次拯救她於陰暗的宮廷鬥爭中。當然,這是後話了。

視線回到宴會。雍正爺大喜之下,金口玉言讓弘曆下月去兵部報道。弘時和弘晝也順帶着可以轉移部門。弘時被打發去了刑部,那兒有鐵帽子親王坐鎮,不怕弘時翻出什麼花樣來;弘晝被派往禮部,禮部工作輕鬆,弘晝閒暇之日增多,又有時間逗鳥看戲了。

弘晝藉機站出來,送出自己千挑萬選的禮物——機靈的鸚鵡一隻!美其名曰:“可以與皇阿瑪逗樂。”那隻鸚鵡會看形勢,一個勁兒對着雍正爺叫:“皇上吉祥,皇上壽比南山,福如東海。”

雍正爺深呼吸幾次,示意高無庸接下兒子的心意,道:“養着吧。”瞧着兒子滿臉“純真”地仰望自己,雍正爺心裡涌起陣陣無力感:聖祖爺,兒子無顏見你啊!又安慰自己,幸好上天還有個弘曆能見人。——不得不說,雍正爺的心智夠堅強,抗打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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