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個哥哥排排坐
且不說冬至日富察家全體男丁在族長馬齊的帶領下開宗祠,拜祭祖宗,順便將新生兒名字寫入族譜。到臘月二十三日,宮裡舉行了封寶儀式,各官署衙門也照例封印,開始過新年。
春節期間,李榮保終於稍微鬆懈了緊繃的神經。這幾個月他可是累得頭暈眼花。即使實際工作量並不大,奈何在滿朝堂的低氣壓裡,心臟壓力大呀!怪不得人人都說新年好,這一覺睡到自然醒是怎麼也求不來的。
明顯處於亞健康狀態,又清瘦了一圈的李榮保,在臘月二十四日早晨睡過頭了!其實他也沒有睡到很晚,至少他比寶貝女兒要起得早。生理落差太大——工作時四點鐘起牀,“借光上班”,放假後飯點前才被妻子喚醒。以致於李榮保在年假第一天“光榮”病倒。不病倒纔怪呢!任誰長年累月在康熙帝和幾個王爺皇子手下辦差,都會生病的。
鈕鈷祿氏嚇了一大跳,面色微變。還是穩住了心神,逐個命令下去:“和嬤嬤去看着姑娘,不讓她來正房,以免過了病氣。喜枝把七少爺帶到東廂房陪着姑娘玩耍。秀荷立刻去請大夫。秀丹去給大少爺傳話,讓大少爺帶幾個兄弟過來。秀蘭去端盆溫水來,我給老爺擦擦身子。”關鍵時刻,還是兒女更重要。
幾人都是經歷過場面的,連忙鄭重其事的應了,自去執行。
鈕鈷祿氏掀開門簾子進了內室,眼眸中露出一抹焦急之色,快步走到炕邊,道:“老爺,感覺哪裡不舒泰麼?”
李榮保低聲道:“你莫要慌亂。我只是有些頭暈罷了。”
鈕鈷祿氏的眼圈紅了紅,忙用帕子掩了,道:“我不慌,老爺好着呢。”
李榮保笑了笑,道:“別讓小七和丫丫過來,他們身子弱,恐被傳染。”
鈕鈷祿氏道:“我知道了。你別操心這些,先休息會兒。我來給你擦擦身子。”
李榮保轉過頭閉上眼,享受着妻子溫柔的服侍。在炕上睡着,又發着燒,難免出了一身汗水。擦拭一番過後,他就略略舒服了,對鈕鈷祿氏感激的笑了笑。
大夫很快就過來了。家底殷實的人家一般都會養着一兩個專用大夫,富察家也不例外。這回是主治內科的唐大夫。老人家正在打包東西預備回家過年,就被管家急匆匆的請來看診。
唐大夫蓄着一把摻着白絲的山羊鬍,皮膚佈滿褶皺,嘴角微抿——看起來一副可靠的相貌。中醫師嘛,如同窖藏的美酒,越陳越香。事實證明,唐大夫的醫術也很可靠。估計是盼着儘快回家團圓,說話簡短利索,也不掉書袋:“老爺是鬱結於心,兼之近來勞累不堪,身體不能負荷。早上趕朝時又吹了點冷風,得了風寒之症。”頓了頓,又道:“待老夫開一個方子,給老爺服下,想來今晚就能降熱。”
大家都舒了氣的當口,唐大夫又說話了:“不過,老夫這藥,治得了病,治不了心。太太需得想辦法爲老爺祛除了心病纔好。否則久積沉痾,藥石無效。”
鈕鈷祿氏頷首應了,讓管家好生送大夫回去。唐大夫提筆開了方子,囑咐幾條病中禁忌,揣着二十兩銀子的荷包笑眯眯歸家去了。
和嬤嬤打發秀荷去熬藥,自己扶了鈕鈷祿氏在軟榻上坐下,輕聲道:“太太,老爺可是還爲四十八年初那檔子事情憂心?”
鈕鈷祿氏面色沉重:“正是呢。老爺白日裡未有異樣,心底卻時時拉着弦。夜裡也常驚醒,難得睡一個安穩覺。”
和嬤嬤不由提起了心來:“那太太可認爲……”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鈕鈷祿氏聲音低下來,近乎自言自語:“我不知道。這天家的事兒,誰說得準呢?”嘆息道:“伴君如伴虎呀!”
這時,秀丹滿頭熱汗的來報:“幾位少爺來了。”
和嬤嬤蹙起眉頭,問道:“怎麼去了這麼久?”兒子到的比大夫都晚。
秀丹行了個禮,道:“稟太太,奴才去外院時,只見到大奶奶。大奶奶說,大少爺帶着幾位少爺去馬場騎馬了。讓手腳靈活的小廝騎馬去喚少爺們回家,大奶奶與二奶奶一直在正院門口等着少爺們呢。”
“算了,嬤嬤。不怪她。”鈕鈷祿氏眯了眯眼睛,道:“今早大少爺來請安時給我說了騎馬的事兒,是我給忘記了。”那木都魯氏和喜塔臘氏是年輕媳婦,也該避嫌。“走吧,咱們出去看看少爺們。”秀丹忙上前扶着鈕鈷祿氏。
寬敞的正房裡,老大傅廣成至老六傅新俱都眼露自責。他們身上還穿着騎馬裝束,皮靴褲腿上都沾着雪泥。見鈕鈷祿氏出來,三人站成排,恭敬的作揖,道:“給額娘請安。”鈕鈷祿氏端坐上首,揮揮手讓他們就坐。
嫡長子傅廣成十九歲的年紀,因才幹突出,今年被破格提拔爲三等侍衛,比下面幾位弟弟更爲沉穩些。兄弟們耐着性子坐下,五位弟弟的眼風直往大哥掃。他皺皺眉,站起身微弓着腰,問道:“額娘,不知阿瑪身體如何?”
有丫鬟端上熱茶來,鈕鈷祿氏抿了口,道:“你們不必驚慌。大夫已來看過,說是無礙。藥已經熬上了。”老大對她這個僅大兩歲的繼額娘向來恭敬有餘,親近不足。不過,她的要求也不高,只要禮數上過得去就行。
傅廣成眉毛一動,道:“今天是兒子們的不是。請阿瑪額娘恕罪。”頭垂得更低了。
鈕鈷祿氏懇切道:“本來你們年輕人騎馬射箭是好事,額娘不好多說。不過,你們以後還需多關心一下阿瑪纔是。”
幾人均站起來肅手聽訓。
鈕鈷祿氏滿意的點點頭,道:“你們都是好孩子。阿瑪和額娘不怪你們。這就去看看你們阿瑪吧。”她並無意在此事上做文章,畢竟這富察府以後還是要交給老大一家的。
六兄弟齊聲道:“謝額娘。”倒是真心實意。說完,便陸續進了內室給李榮保請安,不過一刻鐘便退出來。繼母的臥室,他們不好多呆。那木都魯氏和喜塔臘氏只在內室門口拜了拜,並不入內。
看李榮保精神還好,稍微放心了些。向鈕鈷祿氏告別後,兄弟幾人一起去外書房學習,不敢隨意出門。那木都魯氏和喜塔臘氏則留在正房聽候主母的調遣。整個富察府不能因爲老爺子生病而不過年吧?所以,鈕鈷祿氏伺候李榮保吃了藥,囑咐小丫鬟守着,又着手安排過年事宜。
除夕夜,正房的十六盞紗燈全部點亮,照得房間裡如白晝般,纖毫畢現。李榮保果然如唐大夫所言,二十四日晚便退了燒,三天後風寒基本治癒。鈕鈷祿氏擔心他的身體,特意讓人拿了度數稍低的果酒來,也不許他吃太油膩的東西。李榮保笑嘻嘻應了。
李榮保心情舒暢——今年新得了個寶貝閨女;小兒子懂事,大兒子升職,剩下幾個兒子也是聰敏勤奮;老婆格外體貼自己;聖上又開始信任富察家(馬齊被任命爲內務府大臣)。最後一條乃重中之重。富察府最大的領導一高興,揮了揮手,道:“把屏風撤了。咱們一家子人,沒有什麼好見外的。”滿人的規矩沒有漢人那麼多。
小廝們穿着過年新發的厚實棉服,手腳麻利的擡了紫檀邊座嵌玉石花卉寶座屏風下去。房中男女各成一席,傅清泠被鈕鈷祿氏抱在懷裡。她放眼一看,喲,對面桌子上坐了八個光腦門豬尾巴的人,打眼望去,一片亮晃晃——真像一圈燈泡呀,還帶拉繩的。
門簾子掀開,一溜丫鬟端着托盤上菜擺盤。鈕鈷祿氏忙壓了壓女兒四處張望的腦袋,道:“喜枝,把火爐子移近些,不要冷到了姑娘。”她的位置正好向着門。
李榮保聽了,道:“把姑娘抱過來。我這兒暖和。”因怕他着涼,鈕鈷祿氏在他身邊放了個爐子。
喜枝看向鈕鈷祿氏。鈕鈷祿氏道:“也好。就把姑娘抱過去吧。等會兒我再喂她吃飯。”
傅清泠拍着手,笑道:“阿瑪阿瑪。”說的滿語。她已經會說很多詞了。說話這事兒,也是開頭難,越往後越簡單。
鈕鈷祿氏點點女兒的小鼻子,道:“你個小沒良心的。只知道叫阿瑪嗎?”
傅清泠抓着鈕鈷祿氏的手臂站起來,討好的抱着額孃的脖子獻上香吻一枚。鈕鈷祿氏瞬間便笑開了花,道:“真是額孃的乖寶寶。”
表演系天才僞嬰兒傅清泠拍着手又叫:“額娘,乖,寶寶。”兩個字一句,是她的極限了。
衆人都笑起來。
鈕鈷祿氏把女兒遞給喜枝,催促道:“快把這個小搗蛋抱到她阿瑪那兒去,我好吃個安穩飯。”語氣滿是寵溺。
傅玉在一旁直喊:“兔寶寶到七哥這兒來,七哥有雞肉。”妹妹最愛吃雞肉。
傅清泠恨得牙癢癢,暗道:“你是有雞肉,你全身都是雞肉。”我纔不吃雞肉呢!脾氣漸長的傅清泠把頭一扭,真是丟人的小孩兒。別說你是我哥。
瞧着一雙活寶小兒女,衆人很不厚道的又笑了。
李榮保把女兒抱在懷裡,姿勢熟練。看着女兒的翹嘴巴,笑道:“丫丫別生氣。阿瑪幫你懲罰七哥。”
傅清泠樂得直點頭,好主意。
李榮保道:“那寶貝想怎麼懲罰七哥呢?”
好奇的目光黏在傅清泠身上。
傅清泠眼珠一轉,道:“寫字。七哥,寫字,很多。”好動的男孩子最怕什麼?最怕被老師老爸罰抄書呀。
六個哥哥都眼帶同情的看了一眼傅玉,暗自好笑。女眷們也用帕子當着彎起的嘴角。
女兒控李榮保很贊同:“好。就讓七哥寫字。”轉向傅玉的時候已換了張嚴肅的面孔,道:“傅玉,今年春節你就寫三百篇大字,阿瑪要檢查。”
傅玉想要爭辯,被李榮保一個眼神瞪回去,站起身拱手道:“是。阿瑪。”復又坐下,低頭嘟囔:“唉,春節沒得玩了。”
傅清泠咯咯咯的笑起來。讓你叫我兔寶寶,讓你叫我吃雞肉。
小孩子的憂愁來的快也去得快。在正式開飯的時候,傅玉的興致又提上來。他十分聰明的換了個稱呼,問道:“妹妹,你要不要吃雞肉?”他是好哥哥,不會跟妹妹記仇。
不要!不要!不要!傅清泠柳眉倒豎,別跟我提雞肉。兩個月的雞肉粥快讓她反射性嘔吐啦。小嘴一扁,可憐兮兮的對李榮保道:“阿瑪,七哥,壞。丫丫,不吃,雞肉。”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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