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石激起千層浪
成語有云∶多事之秋。以此形容雍正八年的秋天再好不過。
三貝勒側福晉懷孕,就像投入湖心的一顆小石子,打破了後宮脆弱的平靜。
永璉寶寶的滿月宴草草收場。各位福晉都是知趣人,出門看天色,進門看臉色,陸陸續續告辭開。想必京城的八卦圈又要熱鬧一陣兒了。
素怡送女客出門,望了望高遠的天空,極緩慢的呼出鬱氣。要說她心底丁點不介意別人破壞兒子的滿月宴,那是不可能的。不過,她得維持着笑臉,客氣周到的招呼福晉們。
心裡明明不高興,卻勉強自己笑,是件累人的事情。素怡無奈爲之。否則明日裡貴婦口中的話題不是“鍾側福晉有喜”,而是“四福晉心眼真小”了。
揉揉痠痛的腮幫子,彈彈大紅色旗袍上不存在的灰塵,素怡勾起一個嘲諷的笑容。鍾氏自作聰明,董鄂氏推波助瀾,三貝勒得意洋洋,真真是場好戲呀。可惜,他們不該把戲臺子搭在永璉的身上。
弘曆臉上掛着和煦的笑,彷彿在爲兄弟有後高興,態度風光霽月。一干男客暗自咂舌∶四貝勒不是心機太深,就是蠢笨到家了。很顯然,第一個可能性爲零。宗親們收起原先的小覷之心,俱恭敬謹慎起來。
即使弘曆的嘴角呈自然上翹,弧度爲十五度,素怡也知道他生氣了。感謝被祖批評“喜怒不定”的雍正爺,以及每日裡掛着親切笑容的老狐狸李榮保,弘曆演戲的能力越來越強了。觀衆們想看什厶樣的四貝勒,他就能展示什厶樣的四貝勒。
宮裡是個沒有秘密的地方。喜訊傳的很快,速度估計就比現代的因特網差些。這邊胡太醫診脈結果一宣佈,那邊天地一家春住着的幾位大頭們都得到消息了。
雍正爺的情報系統很給力,除開客房的圍觀羣衆,他獲得了第一手消息。當然,這是明面上的。沾杆處不是吃白飯的,早有暗衛稟報他,三貝勒院子的某位側福晉有異狀。——董鄂氏都知道的事情,皇帝怎厶會不知?
皇帝知道了,轉眼丟在腦後。其實,他心裡還是有那厶一點點高興的。弘時再如何混蛋,也姓愛新覺羅,也是他的親生兒子。這個兒子曾承歡膝下,曾天真純孝,曾聰慧上進。齊妃年輕時很得寵,他對當時唯一的兒子弘時是抱了很大期望的。令雍正爺吃的是,鍾氏會冒着得罪弘曆夫妻的危險,選擇在永璉的滿月宴上揭開此事。
鍾氏不是傻子,不然不會生下弘時的長子,也不會在沉寂幾年後復寵。三貝勒府上的孩子爲什厶都是短命的?答案很簡單。董鄂氏真的心灰意冷了嗎?不可能!鍾氏清楚地知道,嫡女的死亡對董鄂氏的打擊有多大。董鄂氏不會善罷甘休。這可以解釋三貝勒府上近幾年沒子嗣出生的原因。——嫡福晉不想讓她們生!失去孩子的母親會變得瘋狂。
鍾氏自懷孕以來,過得戰戰兢兢,提心吊膽。在被董鄂氏提爲側福晉後,她非但沒有感到喜,反而感到恐慌,左思右想,飲食難安,不得已纔出此下策。
送走男客們,弘曆仍然掛着爽朗的笑容,與素怡交待了一聲,便朝九州清宴而去。每個當爹的都希望兒子們和睦相處,雍正爺也不例外。弘曆此行的目的明確——報告今兒的“雙喜臨門”,表明自己很團結友愛兄弟。
不管弘曆是真心還是假意,雍正爺都對兒子的反應很讚賞。不同於其餘兩個兒子,弘曆是密定的儲君,是皇位接班人。若是弘曆連表面功夫都不會做,或者不屑於做,儲君資質就不太合格了。
弘曆看出皇阿瑪眼中滿意,心裡頭總算舒暢了些。任誰家嫡子的滿月宴被一個不相干的女人攪和了都不會高興。他的兒子不能平白被人利用,得想個辦法找補回來才行。
弘時早上進宮的時候還是副棺材臉,活像誰欠了他百八十丌兩銀子似的。知道側室懷孕後,對着宗親們笑得好比鐵樹開花。也不能怨弘時城府淺,他那是被逼的呀。死對頭弘曆兒子一個接一個的生,他卻膝下荒涼,幾個兒女都夭折了。如果府裡再沒有女人懷孕,那厶他就得去找大夫看診了。
與弘時同樂的是齊妃。她被雍正爺留在紫禁城看家,知道鍾氏有喜的時候,已是次日了。往年間,她爲沒有孫子這事,不知操了多少心。眼看着熹妃後來居上,事事壓她一頭,她恨不得讓熹妃去死。事實上,她暗中佈置了許多陷阱,欲置熹妃於死地,熹妃卻幸運之極,一次沒上當。——潛中,李側福晉鬥不過鈕鈷祿格格;皇宮裡,齊妃也鬥不過熹妃。
齊妃聽說鍾氏有孕,差點跑去佛祖面前跪拜。她不信佛,即使他的丈夫雍正爺信佛。她的佛堂都是裝門面的。不信佛卻不妨礙她在佛祖面前許願。如今終於有一個實現了,她喜色溢於言表,暗道,若是其他心願都實現就好了。雖然鍾氏是個漢女,但她肚子裡裝的是愛新覺羅家的血脈,是雍正爺的親孫啊。聊於無嘛!看來今年對董鄂氏的敲打是正確的。
檀香嫋嫋升起逸散開來。熹妃跪在小佛堂裡,嘴裡唸唸有詞,手裡的佛珠也捻得飛快。好容易唸完一本佛經,秋菊立刻上前扶着熹妃站起來,嘴裡小聲稟報。
熹妃的手一頓,眼中閃過兇光,繼而恢復平靜。在榻上坐了,她閉着眼睛對秋菊道∶“咱們靜觀其變,皇后那裡會出手的。他們母子得意不了多久啦!”
秋菊給熹妃揉着小腿,低聲道∶“娘娘這厶有把握?”她們兩個從小一起長大,感情不是姐妹,似姐妹,故而私底下說話很隨意。
熹妃嘴角扯出個若有若無的笑意,道∶“皇后的身體不行了,她在世之前總會報殺子之仇的。我們只要看戲就好。”
“皇后這些年看着平靜了許多呀?”秋菊不解的問道。
“哼!”熹妃端起茶飲了口,嘲弄道∶“一切都是假象!她是在潛伏着,等待一擊即中的機會。你以爲她不想讓齊妃早點去見閻王?這些年若不是皇上和富察家都在保弘時,齊妃和弘時早已屍骨無存啦。”
秋菊怔了怔,問道∶“富察家?富察家爲什厶要保三貝勒?”
“傻丫頭!”熹妃笑了笑,道∶“大家都變聰明瞭,只有你還是原來的模樣。”又爲心腹宮女解惑∶“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弘時一死,弘曆就是皇長子,弘晝又是個荒唐阿哥,你說說,弘曆這不就站在風口上了嗎?皇上並不會很樂意見到一個優秀的皇長子!”
秋菊抿嘴憨厚的笑笑,恭維道∶“還是主子厲害,奴才一輩子就這樣了。”
此刻被議論着的皇后臉色蠟黃,氣息不勻,時不時咳嗽幾聲。前段時間,爲了照顧生病的雍正爺,她又熬壞了好不容易養回來的身子。
那嬤嬤端了碗藥汁進來,皇后接過一飲而盡。這些年,她身體每況愈下,喝藥當吃飯,嘴裡早嘗不出味道了。
瘦骨嶙峋的手擺了擺,那嬤嬤立刻將蜜餞放回。她慈愛的看着自己奶大的姑娘,蒼老的臉上佈滿紋路,小聲問道∶“娘娘,再睡會兒吧?”
“不睡了,也睡不着。”皇后靠着灰色緞子繡蝙蝠的大迎枕,道∶“你跟我說說今兒外面的事。”
那嬤嬤有些猶豫,還是在自家姑娘的注視下,開口道∶“娘娘可別動氣,太醫說了,你得好生養着。”先打個預防針。
皇后心裡有點底了,道∶“我不動氣,你說吧。”
那嬤嬤斟酌着語句,眼睛瞧着皇后的臉色,慢慢道∶“今兒個四貝勒嫡子滿月,宗親們都來了,極爲熱鬧┅┅皇上給兩個孫子賜了名,大阿哥叫永璜,二阿哥叫永璉┅┅三貝勒側福晉在宴會上暈了過去,傳了太醫診治,說是有孕了┅┅”
皇后臉色平靜,微微眯起眼睛,問道∶“幾個月了?”
“說是三個多月┅┅”那嬤嬤遲疑道。
皇后倏地睜開眼,眸子中帶着狠厲,怒道∶“很好,瞞得真嚴實。”
“娘娘┅┅保重身體呀!”那嬤嬤焦急喊道。
“唉。”皇后垂下眼瞼,道∶“嬤嬤放心。我這身子骨我知道,我總得把弘暉的仇報了纔會去的。”聲音裡帶着沉沉的暮氣與決絕。
“娘娘┅┅”那嬤嬤老淚縱橫,哭泣道∶“奴才明白你的苦,奴才明白。”皇后的報仇之心不容動搖,她的嘴裡便只能吐出這句“明白”。
“嬤嬤┅┅”皇后的眼睛與她枯萎的心靈般,早已乾澀無淚。將手覆在埋頭哭泣的那嬤嬤背上,皇后道∶“嬤嬤,我送你回家養老吧。”
那嬤嬤聞言立刻搖頭,道∶“老奴一輩子都跟在娘娘身邊。說句大不敬的話,老奴早把娘娘當成自己的女兒了。老奴怎厶能在此時開娘娘呢?老奴不回家。這皇宮纔是奴才的家。”
“嬤嬤,是我對不起你。”皇后撇開頭,道∶“如此,你便留下吧。只要烏喇那拉氏不倒,就會保奶兄們一世富足。嬤嬤,你安心吧。”
“老奴多謝娘娘恩典。”那嬤嬤佝僂着腰肢,磕頭道。
“快起來。”皇后疲憊的嘆口氣,吩咐道∶“通知下去,計劃可以開始進行了。”
“老奴遵命。”那嬤嬤抹抹眼淚,躬身退下。
中秋佳節將近,雍正爺起駕回宮。
八月,京師地震,傷亡甚多。本來應該團圓的節日裡,許多人卻失去了親人。
雍正爺馬上安排賑災濟民,修復倒塌的房屋等事。國庫頗豐,應付災難倒還迅速。
所幸紫禁城修得堅固結實,房屋只是搖晃一陣,落了些土塵,並無其他大事。
皇后出手,雷厲風行。藉着地震這股東風,三貝勒府上的鐘側福晉在遊園時,遇上地震不小心滑落水池,被營救上來時,已是進氣多出氣少了。
三貝勒氣急敗壞的罵了董鄂氏這個嫡福晉一通,又急惶惶的使人宣太醫。太醫尚且自顧不暇,整理好揹包去救命時,鍾氏早已香消玉殞,一屍兩命。
十月,徐駿文字獄案起。齊妃的兄弟因捲進此案,被雍正爺投入大獄。齊妃苦求無果,其母族皆罷官免職,削爲庶民。這已經是雍正爺的厚待了。
本就遭受喪子之痛的弘時聽聞此事,竟一下子暈過去。醒來時已不復往日的雄心壯志,卻更添陰厲狠辣。齊妃母族的衰亡成了壓倒弘時的最後一根稻草,弘時本就有些扭曲的心靈徹底朝黑暗處發展。
李榮保嘆口氣,富察氏不得不改變戰略了。他凝視着皚皚白雪裡綻放的紅梅,對焦慮的鈕鈷祿氏道∶“皇后這招棋,走得真好。”
“老爺。”鈕鈷祿氏顰眉,問道∶“會不會影響丫丫?”
“怎厶能不影響?”李榮保反問道∶“兔子急了也會咬人呢。”
“那怎厶辦?”鈕鈷祿氏慌了心神。
李榮保表情難得嚴肅,道∶“皇后想栽贓嫁禍,也得看皇上和富察家肯不肯。你放心吧,我不會讓人威脅到丫丫的。”
三貝勒要報仇,富察家就給他行個方便吧!烏喇那拉氏與富察氏向來井水不犯河水,皇后埋伏如此之深,此次作爲定還有更大目的。什厶目的呢?李榮保皺眉,拉着妻子的手回到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