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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百三十公里外,張文峰也在高歌猛進。

他也在一個小鎮裡,站在陽臺上。從黃昏就開始下雨,雨絲越來越細,卻也不曾停絕,羞澀地進入暮色裡。遠處的建築,影影綽綽,萬家燈火在溼潤的空氣裡洇散,宛若久遠的時代裡連綿點亮的燈籠。

一股夾着雨點的風兒拂過他的臉,初夏的夜,仍帶着些涼意,張文峰想起一句詩,深秋簾幕千家雨。跟隨了他許多年,刺痛着他又撫慰着他的詩。他舉起酒杯,輕輕傾了下杯口,遙敬前方的雨和燈。

這個房間是他特意挑的,就爲了這個朝西的大陽臺,對着小鎮裡的大部分燈火,對着落日,也對着幾百公里外的江城。

一個姑娘走進陽臺,站在他身旁,看着他的側臉。張文峰仍在凝視着前方。她猶豫了一下,怯生生地從背後抱着他。

張文峰呷了一口酒,把酒杯放在扶欄上,“洗完澡了?”

“嗯。”姑娘把頭輕輕靠在他肩上,溼漉漉的頭髮把他的衣服浸溼了一小片,“叫我貝兒。”

“我記得你名字。”

“我知道。我喜歡聽你這麼叫我。”

張文峰轉過身來,順勢掙脫了她的摟抱。貝兒穿着他的襯衫,光着腿,鈕釦草草扣上,剛洗完的長髮貼着脖子,打溼了胸前一片。襯衫寬大,藏起她嬌小的身軀。這個姑娘不算好看,剛洗完澡,和上次見面時的妝容相比,素淡,臉色頗爲蒼白,但嘴脣微微翹着,頗爲嬌豔,張文峰倒是更願意看到她現在的模樣。

貝兒擡頭看着他。“你不喜歡我。”

“嗯?”

“不過你喜歡看到我。”

貝兒的臉上有些疑惑的神色,像是在凌亂的抽屜裡翻找着一個惱人的小物件,終於找到了,是那個吊飾,但看着總覺得陌生,又熟悉又陌生。她抓住了腦裡模模糊糊閃過的那句話,說了出來,但是似乎自己都不怎麼明白是什麼意思。

張文峰看着她的眼睛,“貝兒……”他輕輕撫了幾下她的頭髮,“你小時候肯定也是一個人長大的。”

“別套路我。我們都是一個人長大的,我沒有哥哥,你沒有妹妹……”

張文峰笑了起來,拍了拍她的腦袋。貝兒調皮地歪着頭。

“你這個樣子……”她指了指陽臺角落裡的小圓玻璃茶桌,上面擺着幾本雜誌,“和那上面真不一樣。”她走過去,拿起最上面的,那是一本印製精美的財經雜誌,封面上印着三個人的藝術照合影。張文峰站在中間,眯着眼睛,笑得很沉穩,衝着讀者伸出手,像是召喚加入,又像是昭告天下,萬利貸是他最好的選擇,也是你最好的選擇。一位年輕女士站在他左邊,側着身,挑起眉頭,一副精明幹練;站在張文峰右邊的是一位男士,年紀相仿,單手握拳,露出兩排整齊潔白的牙齒,大笑着,笑得誇張而癲狂。這是封面故事專題,照片旁側,寫着粗宋體大字的標題:萬利貸,穩健的金融新貴。標題底下有一行小字:不求一本萬利,但求保本複利,我們使命擔當。

“我也沒想到。”張文峰凝視着封面相片裡的自己,這個熟悉的陌生人。他確實沒有想到,他會殺回來,投身互聯網金融熱潮。這家互聯網金融公司,萬利貸,幕後老闆是桂哥和厲東,就是之前他引薦給黃立工洽談引資的那兩個煤礦老闆,頭髮微禿的中年人和控制不住食慾的胖子。他倆最初進入二級市場時,委託張文峰炒股理財,小試牛刀,賺得着實不少。張文峰金盤洗手投身實業後,兩人換了幾波操盤手,效果不好,動輒小賺而後大虧。頭疼之餘,很是惦念張文峰,時刻琢磨着怎麼把他拐回到金融市場裡來。要麼收效甚微,要麼虧損,頭痛不已。爲睿立科技引資那次談判,張文峰明確拒絕重新出山,兩人大是失落,但拐人的心思從未停歇,時不時會給張文峰發個微信,打探近況。

終於等到良機,張文峰與黃立工鬧掰,聽聞消息,這兩位鯊魚嗅到了血味,飛到江城,幾番試探,拋出了誘餌。這次不是幫助操盤二級市場,而是邀請張文峰蒞臨杭州,加盟互聯網金融公司。條件很優厚,一分錢都不要求張文峰出資,年薪很高,還大度地給了20%的乾股。而且,全盤委託,張文峰擔任公司董事長兼CEO,兩個煤礦老闆只當股東,不插手業務。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謹慎如張文峰,自是知道空間與風險並存,那兩人當甩手掌櫃固然是莫大的信任,卻也是一種切割,風險隔離。但是,信任就是信任,自身就有着沉甸甸的份量,對張文峰更是有難以言喻的誘惑。考慮幾天之後,他同意了。桂哥和厲東大喜,馬上回到杭州,直接開掉萬利貸原CEO,只留着兩位副總,交由張文峰處置。

張文峰沒想到他倆如此雷厲風行,大動干戈,他原本想着暫先保持業務延續性,看一看再行定奪。暗暗感嘆果然是煤礦老闆本色,再敲定的事情永遠也不嫌麻煩在板上補上幾枚釘子。他只好行動起來,招兵買馬,奔赴杭州金融小鎮。

煤礦老闆沒有看錯。和黃立工鬧翻的張文峰渴望成功,渴望快速的成功。

上任第一天,新任CEO張文峰對着管理層提問,“金融的本質是什麼?”

沒人說話,還摸不清新上峰的套路呢。

“信用!”他自己回答,“換成我們的業務語言,就是信任,怎麼讓老百姓信任我們?”他看着底下的交頭接耳,知道他們在嘀咕什麼,補上一刀,“你在北上廣深杭的寫字樓上班當白領,你上過大學月薪幾萬,你有投胎優勢房子拆遷身家千萬,在中國,還是老百姓!”

底下頓時安靜。

“我們業務爆發增長的鑰匙,就在解開這個問題:中國的老百姓都信任什麼?”

鋪天蓋地。

鋪天蓋地的廣告。張文峰一改之前的低調,頻頻拋頭露面,參加各類峰會,主題演講,嘉賓佈道;僱傭專業槍手,量身定製創富傳說,讓自媒體報道也鋪天蓋地。他更是率領團隊,奔赴各地,推廣銷售,最早進場嚐到大甜頭的用戶代表被邀請上臺,和他互動,共同講述造富神話,宣稱砸進全部家當,跑步入場。臺下擁簇着的大爺大媽們,激動興奮到涕淚交零。推廣會進行到高潮,臺下的托兒引領着大媽們站起來,高舉雙手,騷動呼喊,像看到明星身影的狂熱粉絲,涌起身浪如潮,此起彼伏,高喊着:萬利貸,萬利貸,一本萬利……

上過大學月薪幾萬的老百姓他也惦記,搞起了白領專場,高端酒會。他沉吟着,還是拿起手機,給劉斐電話,買酒。業務既然有了起色,就給老朋友拉點兒業務,而且,劉斐,是他和過去的唯一聯繫。

貝兒就是在白領專場的張貼上看到了他的名字——她一直在找他——又是欣喜又是猶疑,混進場裡,看到了臺上持酒闊論的他。他也看到了她。散場後,她跟着他,到了住處,這一次,滴酒未沾。

他像賭徒般高歌猛進,在難以遏制的想象中與黃立工一較短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