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賽爾科工一直在大麻煩的門口。

許廷寶坐在客廳沙發上,看着緊閉的大門,就在這麼想。他找了個事情,把許茜茜差使出去,許少陽上班去了,許朝玉要晚上纔到,他一個人在家裡。大門再打開時,會通往哪條路呢?

他經歷過很多次危難,當年賽爾科工的二把手帶着骨幹集體出走時,競爭對手散佈謠言市場大亂時,因爲籌措資金被舉報帶走調查時,妻子帶着兒子衝進辦公室以離婚相逼時,他連眉毛都沒皺過。眼前的事情遠沒有那麼棘手,連危難都算不上,他腦子已經籌劃好每一步,雷霆萬鈞,短時間內摧毀門外的聯盟,重整舊部,以最快的速度重建秩序,回到正確的軌道。然而,此刻他雙手在微微顫抖,似乎有什麼在阻擋着一樣。也許,是因爲那是他兒子,他那麼期盼着回來,好把企業交到他手裡傳承下去的兒子?

艱難的從來不是怎麼做,而是怎麼下定決心。

門開了。

許廷寶心跳陡然加快,手裡盤着的木珠停了下來。門口是許少陽的身影,他徑直走到許廷寶身旁,坐下來。

“怎麼回來了?”

“我知道你在這裡。”

許廷寶盯着他的眼睛,“茜茜讓你來找我?”

許少陽好像沒有聽到他語氣裡潛伏着的危險氣息,往後靠在沙發背上,翹起二郎腿,說,“我沒找過她。這些事情我不會把她扯進來的。”

許廷寶判斷得出來,兒子說的是實話。在短短的一瞬間,他幾乎都有些嫉妒許茜茜,她有個好哥哥,在保護着她。

“你知道爲什麼我要在回國前,要先去找二叔?”

“你和我說過。”

“他爲什麼要去印度?我記得你說過,賽爾科工早期發展,他功不可沒。業務基礎是他奠定的,市場、客戶也是他一手抓起來的。照理說,他是更理想的接班人。”

許廷寶臉上肌肉輕輕牽動了一下,這個孩子,怎麼要在這個當口揭開家族捂蓋着的往事。他沉吟了一下說,“他性格不適合當一把手。江湖氣太重,不願意束縛在軌道上,還不願束縛別人在軌道里。賽爾科工交到他手裡,遲早會脫軌的。”

“那是你覺得,他呢?”

“這是事實。”

許少陽微笑,“我也覺得是事實。問題是,二叔是這麼覺得嗎?”

許廷寶默然,這也是個事實,商業競爭的世界裡,真正決定成敗的是性格特質和強度,但是人們認的往往是能力。如果一個人有能力,又堅信能力就是責任,那麼確實會是一枚藏在深水裡的炸彈。“你去印度,他和你說什麼了?”

“他什麼都沒說。”許少陽搖頭,“倒是我很快就看出來,他在那邊有些危險的生意。在邊境上。不過,我覺得他是有意泄露給我的。”

許廷寶喉嚨裡含糊地哼了一聲,他當然知道。光明和危險並非總是截然分明,中間有着模糊的地帶,要跨越過去,同樣需要組織和網絡連接。許朝玉之所以同意遠走印度,這也是原因之一。他看向許少陽的眼睛,隨即明白,許朝玉的生意跨過界線了。

“他陪我逛了一天。二叔是個很理想的遊伴,一路談吐比旅途風光有趣多了。我和他提了要求,徹底隔離。他要建一個當地的通道和網絡,一個迷宮,我會全力支持他。”

“他怎麼說?”

“他只提了一個條件,給二嬸和孩子足夠的保障。”

“股份?”

“我給他們分紅權益,沒有投票權。”

訝異和不安同時涌到許廷寶心裡。眼前雖然是自己的孩子,但他還是低估了,也錯估了。許少陽的談判和破局遠比他想象的要凌厲,問題也在這裡,恐怕太凌厲了,幾乎是獨行其是。半年前談好的事情,他能夠不動聲色隱忍到現在才拋出來。

“你在英國的時候就想好了?”

“沒有!”許少陽老實而乾脆,“我和他聊了一天,才這麼決定的。”

“你好像很同情他?”

“他是個好弟弟。”許少陽幾乎是很誠摯地說。“有太多的事情他是因爲你纔會去做的。我只是覺得我有責任。”

許廷寶緊緊的攥着拳頭,指甲掐進掌心裡。我不是個好哥哥嗎?他幾乎是抗拒着去意識到,眼前的兒子,在妹妹和叔叔身上有着異乎尋常的理解和同情,在父親身上卻幾乎沒有。哥哥。這個詞離開他似乎有些年頭了,就像其他那些代表着人類情感和關係的詞一樣。丈夫、父親、伯伯……

“等你在這個位置上坐得夠久,就會明白了。”他喘息着,艱難地說,“你和他提的要求,可能會害死他的。”

“組建當地的網絡,會讓我們更安全,也會讓他更安全。”

“我和他一起並肩作戰過……有了安全帶,車會開得更快的。”

許少陽沉默了一會,眼光落在前方的空中。“和二叔談完後,我說希望下次來印度,是前來拜訪沙漠之王。他擁抱了我,很用力的擁抱。”許少陽轉過頭來,注視着父親,“爸,從長遠來說,我們總要剝離掉那些業務的。也遲早有一天,得讓二叔……follow his heart。你不覺得需要把他從弟弟這個身份裡釋放出去了嗎?”

“剛回國的時候爲什麼不和我說?爲什麼要在今天?!”許廷寶用拇指一顆一顆地撥着木珠。這串木珠在他手腕上跟隨他許多年,跟隨他度過許多的風雨和起伏。許少陽放下腿,坐直了身體,“爸,我希望你接受我是我自己。”

“我不尊重你嗎?!”

“你很替我考慮,一直爲我着想。但是,我不是第二個你,也沒法成爲第二個你。你可以帶着我五年、十年,但後面呢?我總要獨立去掌管,總要用自己的心智去判斷和決定。”

“賽爾科工創辦二十多年,趟過太多水,摔過太多坑,能活到現在,都是百里中一的事。我不希望你還要摔同樣的跤,重複同樣的死裡逃生。”

“過去那半年,你也看到我的所作所爲。過去需要尊重,不管是經驗還是教訓,但是,我不能成爲過去的一部分。”許少陽身體往前傾,靠近許廷寶,聲音很低沉,“爸,你有沒有想過,對你來說最重要的兩個人,爲什麼一個遠走印度,一個滯留英國,都不願回來?”

“你……”許廷寶手僵住,笨拙地抓住手裡的木珠。

“如果按你的方式,我會成爲第二個二叔。”

空氣裡聽得到許廷寶粗重的呼吸聲,許少陽不再說下去。沉默不安地蔓延着。半晌,許廷寶用咳嗽聲打破沉默。

“你二叔回來後,是什麼安排?”

“我們三個人,還有三叔,開一個閉門會議。這個會議由你來最終拍板。接着,按你的拍板,按會議達成的共識,召開公司的戰略會議,對業務進行重新定位和調整。”

“不用我拍板了。”許廷寶緩緩地點頭,把木珠串緩緩放下來,放在茶几上,手輕輕拍了它兩下,像是告別一樣,“你贏了。從現在開始,賽爾科工的許總,就是你。我只是顧問,你在需要的時候,會來找我就好了。”

一週後,董事會。

許少陽正式提交賽爾科工集團業務戰略調整方案。他稱之爲“瘦身計劃”。

“賽爾科工的戰略目標就一個,成爲百年企業。”他一開篇就直入主題,“我想這是我們的共識,不用多說。我去過很多個歐洲國家,在德國最爲震動,一個8000多萬人口的國家,兩百年曆史的企業有800多家,百年企業上千家!德國可謂是‘高齡’企業的高產國。和這些企業接觸越多,就越能感覺到它們身上都有同一種強烈的力量。正由於這種自覺而共同的堅守,它們才能一代代延續下來,基業長青。”

在座的董事都是許廷寶同輩,也都是老江湖,他們自己開玩笑說是既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聽許少陽這番開場,大抵都猜得出這個年輕人要說的是什麼。

“所有這些百年企業,它們的共同堅守是專業主義。”許少陽說,“它們聚焦,就盯在一個簡單的目標上,做得非常深,做到極致。德國的這些百年企業中,不少是細分領域的全球之王、隱形冠軍。比如有一家公司,只做狗鏈子,這麼個簡單的產品,做到了全球市場佔有率70%。

我希望賽爾科工能加入它們的行列。我們從現在開始,聚焦在覈心上,重視核心業務、核心專長、核心市場和核心客戶。賽爾科工的核心是什麼?是焊機。賽爾科工要成爲全球最大的焊機之王!”

專業主義?全球焊機之王?不搞多元化發展了?董事們眼光掃過許廷寶。

許廷寶點了點頭,深有感觸地說,“爲了搞上市,這些年也研究過不少上市公司。那些出了問題的公司,基本上也都有一個特徵,偏離主業、盲目擴張。其實嘛,幹了這麼多年,現在才懂得,人的精力有限,其實企業也一樣,不但財力有限,注意力也有限。得把一件事先做好、做到極致,成爲一種慣性和文化,然後再去延伸、擴張,否則很危險。”

董事們胸中瞭然,看來許少陽的專業主義是得到他父親的首肯和支持。實際上,許少陽可是關起門來吵了兩天才把父親搞定的。許家兩代四人的閉門會議上,許廷寶直接表態交權給許少陽,許朝玉馬上贊同,許堂貴便也跟着支持,十秒便完成了決策。接着討論家族利益格局的重新分配,實際上就是對兩位叔叔的補償安排,來回拉扯了小半天時間,但總算融洽。最後是討論公司戰略調整,就吵翻了天,許少陽和許廷寶可算是脣槍舌劍,對每處細節都很較真。許堂貴時而溫和地補充一些細節或數字,大多是支持許廷寶的,而許朝玉則帶着幾乎看不見的微笑,神色淡定,袖手觀戰。

許少陽開始闡述思路。他引入一個新的數據概念,“戰略價值指數”,對每個業務進行三方面的評估,一是營收貢獻和成本效益比,一是其在集團內部業務流、工作流中的重要性和依存度,一是其在供應鏈中的重要性和依存度。綜合起來,用量化指標的方式直觀地展現每項業務對於集團核心目標和利益的重要程度和貢獻程度。在這個基礎上,再加上兩張表,財務數據和業務內部結構數據,他對所有業務做出全面評估,重新調整戰略定位。也就是說,每項業務都面臨着三種命運,加大投入提高目標,或者一仍舊狀只做微調,或者削減資源乃至裁撤。

說完思路和方法,還沒進入每項業務的具體分析時,投資方女董事陳英打斷他,扶了扶眼鏡,提出疑問。“許總,我明白數據是專業的管理工具,能揭示很多我們可能忽略的問題。你在數據上很專業,但是,企業決策不是沙盤推演,要複雜得多,更需要企業經營的智慧,甚至是靈感。完全依據數據來做決策,尤其是業務戰略調整這麼重大的決策,會不會很危險?”

董事們交換了下眼神,陳英說話語氣很平和,但是話裡意思可是很直白,幾乎就是在方、法、論上質疑甚至是否定許少陽。這也是他們的疑慮,只是礙於許廷寶的臉面,不好直說。畢竟有些董事都當了十幾年,不但和許廷寶是老交情,和許少陽也算臉熟。

“歐洲和美國,幾乎所有的大企業都很重視數據,不只是公司戰略決策,即便是對外的市場活動,都要做市場調查,用數據說話。但是,這只是表象,真正的決策過程是反過來的。不止一個CEO和我說過,數據的真正意義是驗證,而不是決策。他們依據智慧和洞察力先有了決策和想法,然後用數據來驗證,看是支持還是否定他們的直覺。”許少陽彬彬有禮地說,“我也是一樣。闡述順序而行,但思考和決策往往是逆序的。所以,各位可以看看我對具體業務的分析和判斷,是否具有洞察力,是否具有未來戰略上的價值。”

董事們又交換了個眼神。陳英做手勢示意他繼續。

很快他們就發現許少陽所言非虛。他對業務和市場有深入的理解,在此基礎上做出的數據解讀和挖掘確實有獨到之處,而且,他對業務團隊的核心人物也瞭如指掌,性格、野心、能力及缺陷。他們迅速收起對許少陽的輕視和不信,認真投入到業務的討論裡。

各項業務過得都很順利,討論熱烈但是最後總能形成共識。唯有減速機項目出現了很大的爭議。

“裁撤?!爲什麼?”陳英表示很不理解,甚至有點震驚地說,“減速機代表着我們在國際合作上的位置和水平,我們在上面投入那麼大的財力和精力,眼看就要有突破,爲什麼要撤掉?”

“不管過去投入多少,那是沉沒成本。”許少陽解釋,“從長遠來看,減速機的研發難度很大,雖然現有團隊很優秀,也取得不錯的突破,但是要達到國際頂尖水平非常難。從財務的角度看,項目還在投入期,成本壓力很大,預計未來三到五年,財務回報都不會很理想。最重要的是,減速機項目和我們的主業重疊太少,幾乎就是各自爲戰。它的技術資源、人力資源還有供應鏈資源都很難複用,構建成本很高。不管從哪個角度看,減速機都不屬於賽爾科工的未來。”

“除非我們做工業機器人。”獨立董事肖靈補上一句,他臉部消瘦,即便說着輕鬆調侃的話,也總給人一種憂心忡忡的感覺。

“如果做工業機器人,減速機是很好的基石。”許少陽捕捉到了肖靈的言外之意,略一欠身,“但是,爲了工業機器人而研發減速機,和爲了減速機而進軍工業機器人,完全是兩碼事。”

肖靈嘿嘿笑了,他同樣也捕捉到了許少陽的言外之意。確實是兩碼事,很顯然,在戰略上,後者是災難。這個年輕人鋒芒太銳利了。

“這個項目在其他方面給我們的回報很好。”陳英看着許廷寶。許少陽很有說服力,但是減速機是賽爾科工集團與德國酷開集團的合作項目。德國酷開工業機器人在全球位列前五,其競爭優勢在於核心控制系統,並不生產減速機,而是依賴於日本帝工集團的供應。前幾年,市場供需出現意外波動,高端減速機供不應求,日本帝工優先供應自己國家企業的機器人,酷開一時被“卡脖子”,很是狼狽。正是因爲如此,酷開纔會與賽爾科工合作,扶持研發減速機。當初宣佈合作時,掀起行業不小的震動,給賽爾科工增添了諸多光彩。酷開派駐一個精英級的技術團隊,在起步階段給了賽爾科工的研發團隊很大的幫助和扶持,所謂的扶上馬,送上一程。賽爾科工也充分利用這種合作關係,藉助酷開的渠道網絡,打開歐洲市場的局面。

“這些回報已經兌現。”許少陽說。陳英把“過河拆橋”這類字眼嚥了回去,許廷寶微微點頭,“我們在歐洲已經初步立穩腳跟,再往下發展只能靠自己了。酷開也不可能讓我們深度涉入它們的網絡裡。”

“可是我們的承諾並沒有兌現……”肖靈說,“我們藉助酷開打開了歐洲市場,但是減速機還沒研發出來。”

“這不是承諾。酷開屬於技術風險投資,它在全球幾個地區都展開了類似的合作。投入人力和資本的是我們,承擔風險的也是我們。”

“但是在談判時終究會對我們很不利,如果要和他們解除合作的話。”

“我會去和他們談。”許少陽說,他語氣平淡,但在座的人都聽出了一種毋庸置疑的信心。“不是解除合作,而是從技術合作轉向貿易合作。”

陳英把眼鏡摘了下來,揉了揉眼睛,把眼鏡放在桌子上,往後靠在椅背上,活動了活動脖子。常和她一起開會的董事們知道,這是她的標記性動作,表示對本次會議結果沒有異議,甚至是滿意。這一次,陳英沒有如慣常那般看着天花板,而是用眼睛餘光看向許少陽和他身旁的許廷寶,在她散光的視野裡,分不清這兩個人的面目,就像看着同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