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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方向的八百二十公里外,盛華平也站在陽臺上,籌謀着最後的進擊。

這是一棟民居風格的別墅,三層,青瓦灰牆,落在水邊。他看着陽臺外的河灣,水浪輕緩地涌起,推向岸邊,泛起閃亮的白沫,優雅地後撤。一羣鳥兒從樹林裡撲出,在水面上展翅,低低地滑翔着,掠過漁舟。漁舟上的老頭赤着上身,還頗爲結實,正在收起漁網,陽光下,魚兒撲棱着,掉進船上的網兜裡。

手機震動。

他盯着屏幕,等了五秒,接通。

“……鄭總,我們的合作沒問題,已經焊死了。我們現在是一個戰壕的。”

“……好啊,我還是那個小小的要求。”

“……是的,是必須!你一定要在那天發動,我會提前給你電話,最後確認。”

“……哈哈哈,會有點影響,當然不大。但是,有時候人是需要儀式感的。”

掛掉電話,他緊緊攥着手機。最後一個環節到位。終於等到了夢寐以求的機會。總攻的號角現在就在他的手裡。

盛華平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彆着急,越是激動心的時刻,越要冷靜。他在腦裡把整個計劃過了一遍,越是細節,越要認真。一切周詳,計劃無誤,這兩天,要打出三個電話。三個匕首一般的電話。

他看着水邊,老頭已經收起網,拎着獵物,往着小漁村走去。該到我了。微微顫抖着手,他撥出了第一個電話。

辦公室門“嘭”的一聲推開,鄧建陽一團火般的衝進來,雙手按在辦公桌上,喘着氣,瞪着黃立工。

“反了!反了!”他喘息稍定,馬上嚷了起來。

黃立工從電腦後探出頭,驚訝地看着鄧建陽一臉激憤的表情。鄧建陽是個刻板的人,做事不打折扣,對公司指令總是執行到底,忠實而不苟。看着臉黑,實則爲人和善,指令之外的事向來好商量,也從不生事惹事。能夠把他惹急到一臉激憤,可以想見不是一般的人或一般的事了。

“怎麼了?”黃立工指了指椅子,讓他坐下來。

“羅平志大搖大擺跑到車間,到處嚷嚷,說公司資金鍊快斷了,他今天就辭職走人,有好地方,願意跟他走的,漲一半工資。”鄧建陽一邊坐下來,一邊語氣激烈地說,看着黃立工的眼神裡多少帶着疑問。

辭職?今天?

“他沒和我說過要辭職。”黃立工知道事情不尋常,皺着眉頭。羅平志和他屢有衝突,他不止動過一次念頭,想把羅平志撤換掉,但是劉斐……劉斐始終不鬆口願意過來幫他。一時半會沒有合適人選頂替上來,而羅平志業績一直不算差,於是就拖延着。自從開放戰略實施後,睿立科技走上爆發增長的軌道,而羅平志幹勁十足,一改以往“卡拿要”的作風,黃立工也就把幹掉他的念頭放到一邊了。沒想到今天反而是他主動幹掉自己。

“他當着很多人面大聲喊的,不像是空炮。”

“大傢什麼反應?有人跟他走嗎?”黃立工按捺下心裡蠢蠢冒頭的各般情緒,用平淡的語氣問道。

“一個都沒有!”

黃立工微微點頭,心裡一點安慰都沒有。羅平志一向喜歡裝腔作勢,這幅咋咋呼呼的外表下,爲人着實精明。既然他公然宣稱今天就走,恐怕早就做好了準備,真要挖人,恐怕早都打好招呼了。

“氣死我了!”鄧建陽兀自在喋喋不休,“一個公司高管,離職還要公然拉人走,這叫什麼?這是背叛!”這兩個字出口,他蹭地站起來,食指戳向空氣之中,生氣地抖動着。當時,如果不是手下攔腰拉住他,他就要在車間裡羅平志大打出手了。

黃立工起身從辦公桌後繞出來,拍拍他的肩膀。“別生氣。我們越急,就越中了他的圈套。我會來處理的。”

鄧建陽連着深喘了幾口氣,點了點頭,“我先走了。”轉過身去,他想起來一件事,提醒黃立工說,“他還對着大夥嚷,公司一直在負債經營,經常是過了今天不知道明天什麼樣,供應商都在拋棄公司了。他還說,這是公司最高機密,就高管知道,你們普通員工不知道,你們的領導都在騙你們。黃總,我從沒見過這種煽風點火,落井下石的,還好意思到處說自己是鯤鵬機器人銷售大王。”

黃立工苦笑,有種臉上被扇了一耳光的感覺。當初爲了支持羅平志工作,他沒少對其他部門管理者吹捧羅平志是一把銷售好手。鯤鵬機器人銷售大王這個名號,他雖然有點惕然,但也不是沒有爲之站過臺捧過場。

鄧建陽出去,帶上辦公室門。黃立工狠狠一拳砸在辦公桌上。羅平志今天的表演,是一泄怒氣,還是陰險地要擾亂軍心呢?或者就是想把事情鬧得不可開交了,黃立工今天不想放他走也只能放他走?不管是哪個,看來他早就籌劃着要走了。鉅變在即,自己居然一無所覺,還喜滋滋地覺得他在賣力幹活呢。黃立工一陣懊惱,不由想起張文峰幾次提醒他注意銷售部人心動向。這個混蛋,不經常在公司,來了也是找他,偶爾到各個地方晃一晃,聊聊天,卻能看到許多他看不到的東西,看到所謂人心這麼細微的玩意。他那副譏誚自得的模樣雖然有時惹人厭煩,可是如果……如果這個混蛋現在還在睿立,會不會早就看破了羅平志的隱秘形跡呢?

他拿起手機,給羅平志電話,讓他過來一趟。那邊傳來淡定的聲音,“好啊,我這就過去找你。”

放下手機,他意識到,也許這個電話不該打,羅平志快反客爲主了。

過了好一陣,羅平志才步履輕鬆地進來,往桌上扔下一疊打印紙,慢悠悠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黃立工靠在辦公椅背上,一動不動,瞄了一眼封面,“辭職報告”。

“籌備了有一個月了吧?”

羅平志反倒有些意外。以他印象中黃立工的性格,措手不及之下,應該是激動地捶着桌子質問一番纔是。準備好的應對方案,刷掉了大部分。他攤開雙手,調動出誠懇的語氣,說,“黃總,並不是只有你纔有激情。”

“是兩倍工資的激情,還是提成比例的激情?”

羅平志哈哈大笑起來,等笑聲停歇,搖着頭,帶着些譏誚,說,“有你沒有的東西。”他往前探着身體,壓着桌邊,低沉而有力的說,“信任!”

他要去的下一家,雖然成立了幾年,但新近轉型,切入新市場。待遇很有誠意,是在睿立科技的兩倍,提成比例也是按足了新業務的規矩給。最關鍵的,銷售業務他說了算,那裡可以說是塊待墾空地,而以他手裡的客戶資源積累,在那裡能夠最大化變現,不會受到太多制約。這確實是他最需要的“信任”。

黃立工的臉微微抽搐了一下,這句話擊中了他隱隱做痛的地方。這不像羅平志有水平說出來的話。顯然是有備而來,不能再糾纏了。

“哦,黃總,告知你一聲,我會帶走十幾個人。”羅平志大大咧咧的說。

黃立工瞳孔收縮了起來,雖然這是意料之中的事,羅平志都公然到其他部門挖人了,自個部門裡肯定早就精挑細選過了。沒想到居然還公然擺到面上挑釁,但是,此時再說憤怒的話恐怕只會讓羅平志更得意了。他輕輕敲着辦公桌,冷冷地說,“辭職沒問題。不過,怎麼也要有一兩個月的交接期吧?”

羅平志面無表情地看着他,“你確信嗎?”

黃立工有點狐疑,仍然回答說,“這是法律規定,也是行規。”

“黃總,我今天就走,其實是爲了你好。”

黃立工冷哼一聲。

“黃總,真的爲你着想。我要帶走十幾個銷售,我們心都走了,還要把我們的人留在這裡,繼續談你的客戶,而且是十幾個人一起在談,你放心嗎?”

黃立工默默把手放到椅背後,用力捏着拳頭,捏的生疼。談話結束,沒有繼續的必要了。他怎麼變得這麼犀利?和以前簡直是判若兩人。

黃立工俯身拉開抽屜,拿出兩份退出期權激勵計劃協議,在桌面上推給羅平志。這是他早前籌謀着請劉斐回來替代羅平志時順手做的準備工作,法務部起草好,來回修改幾遍後的確定版協議。後來這事擱置下來,他也就順手擱到抽屜裡。他拿起兩支簽字筆,把一支扔到協議上,說,“那我們都籤吧。”

羅平志拿起來認真看了一遍,輪到他在心裡暗罵,本來想給黃立工打個措手不及,忙中出錯。沒想到這黃大炮果然夠狠,早就準備好了。

兩人各自低頭簽字,簽完後交換文件,就像他們在簽署一個新達成的戰略合作協議一樣。

把字簽完,黃立工說,“我相信你把交接的東西都已經安排好了?”

“那是自然。”羅平志稀鬆平常地說,“該有的都會有的,包你滿意。”

盛華平在河灣邊的樹林裡散步,手插在兜裡,抓着手機。他不能錯過任何一次震動,就像戰場上兩軍激戰到了緊要關頭,不能錯過任何一次前線情報。

林子裡是他熟悉的童年氣息,飛鳥振翅的聲音,昆蟲鳴叫,踩在落葉上的清脆聲,陽光穿過樹葉的光斑,隱約帶着河邊水氣的味道。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置身在田園牧歌的記憶裡——盛華平心頭掠過一絲甚至是諷刺的苦笑——指揮着喧囂都市中的殘酷爭鬥。

情報到達了。盛華平看着表,撥出了第二個電話。

黃立工沉思了一會,先給行政老張打了電話,叮囑一番如何給銷售部安排離職。接着,劃到劉睿陽的電話上,停頓了一下。那天兩人激烈大吵後,還沒說過話呢,各忙各的事情,連照面都沒打過。劉斐勸他找劉睿陽和解,他苦笑說,再說又會吵起來的,過些時間見了面自然會打招呼的時候,就沒事了。

沒時間猶豫了,他給劉睿陽打了個電話,告知羅平志的突發情況,讓他了解技術部門那邊的情況,做好安撫工作。劉睿陽還是老樣子,冷靜,若無其事地應是,掛了電話。還沒打下一個電話呢,鄧建陽又推開辦公室的門,衝了進來。這次他還帶着一個人,負責OEM業務的劉富行。

鄧建陽鐵青着臉,指着劉富行,示意他來說。

“黃總,金工衝壓那邊……他們主動要求停止貼牌合作。”

“什麼?!”這正焦頭爛額的,又來新的幺蛾子,黃立工脾性有點壓不住了,勉力把粗口按在嘴邊,“這幫……什麼情況?”

“我剛接到電話,那邊口氣很強硬,說是通知我們,停止合作。“劉富行也有點摸不清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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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怎麼回事?之前不是合作得好好的嗎?”黃立工問。

“本來是合作得還不錯。不過,兩個月前,他們有報告客戶對我們的產品質量不滿意。”劉富行看了兩人一眼,小心地說。

“哦?”黃立工把目光轉向鄧建陽。

“不可能。”鄧建陽辯解說,“自從貼牌至今,我們產品質量向來穩定,很少有客戶抱怨質量問題,大多是售後及時性的問題。金工衝壓提的反饋我們這邊有跟進過,但他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是說有問題,沒有具體的東西。而且,這幾個月來,金工一直在找各種理由減量,我看是故意的。”

“嗯。”劉富行點了點頭,“我和他們協調過,他們總是說有業務週期,過一陣就恢復正常。”

黃立工明白了大概,有點不耐,“說停止合作就停止合作,哪有那麼便宜的事情?”看兩人不作聲,有些爲難的神色,他知道不太好辦了,問,“有什麼問題?”

“恐怕攔不住他們,我們的合同……”鄧建陽說,“對這塊沒有約束,主動權在他們手裡。”

“合同是誰籤的?”

“我籤的。這家企業是羅平志親自談的,他帶着過來,聊了一會。他們很願意合作,但是要求靈活性,還不肯搬遷過來。我拿不準,問了羅平志。他同意,我也就同意了。”

羅平志?黃立工搖了搖頭,想了想,問,“金工衝壓那個牛總,他在這邊嗎?我去找他談談。”

劉富行說,“不來了。只留下兩個員工善後。”

黃立工操起手機撥過去,電話通了,沒人接聽。黃立工看着劉富行,讓他撥打試試,同樣沒有人接聽。鄧建陽也用自己手機打過去,剛撥通就被掐斷。

“滑頭!”黃立工罵了一句。

“還有帳沒結算嗎?”鄧建陽問劉富行。

“今天上午結算了,下午就把餘款全都打了過來。”

“給它貼牌生產增加的人力,生產線,還有原材料,這些成本都是我們自己承擔?”黃立工看着他們。鄧建陽點頭,當初協議沒有簽署這些承擔損失條款,是打算簽署三年後續簽時再加上。一直以來,還沒有發生過突然終止合作的情況。

黃立工有些惱怒,“法務怎麼起草的合同?”

劉富行和鄧建陽對視一眼,默然不語。當初推進開放戰略,合作方向和意圖是黃立工定調的,爲了吸引更多的廠商合作,以及吸引他們入駐產業園,幾乎是全方位的條件寬鬆。要打板子,也是打在決策者黃立工自己身上。

“黃總,這事會不會和羅平志有關係?”鄧建陽說。如果是有人蓄意搞鬼,那麼寬鬆條款在法律上雖然有風險有漏洞,但現實中終究是可控可行的。“羅平志前腳剛走,金工衝壓就停止貼牌合作。當初金工衝壓又是他招商過來的,這會不會有什麼貓膩?”

“你們知道羅平志去哪兒了嗎?”

“具體哪家不清楚,不過他帶走的銷售中,有人發了朋友圈,看相片像是大秋褲,可能是去了蘇州。”劉富行說。

“金工的總部不就是在蘇州嗎?!”鄧建陽拍了下椅子的扶手。

“知道了。淡化處理這件事情,別搞出示範效應來。”黃立工說,心想得讓法務設法把這個漏洞給風平浪靜地補上。他看着兩人,如果沒有什麼補充的,這次談話結束。

“還有件事。”鄧建陽沒起身,說,“羅平志可能偷拍了我們的工藝圖紙。”

“一個破銷售,真他麼能整事!”黃立工重重拍了下桌子,“你們就幹看着他拍完帶走?吃乾飯的?!”

鄧建陽低頭看着桌面,憤然說,“這個傢伙是偷拍,很小心。有人偶然看到了,只是覺得怪怪的,也沒多想。這次羅平志在公司裡瞎搞胡鬧,那個員工覺得不對,就來跟我報告。”

黃立工的怒氣騰騰的上來,但是內心有個聲音告訴他,事情很不對勁。羅平志在辦公室和他談話的模樣,雖然抑制不住的得意洋洋,話鋒卻是冷靜銳利,簡直是予取予求。不,不,不是意氣衝動,是蓄謀已久。這四個字一進入腦裡,像一盆涼水澆過來,把黃立工的怒氣澆了回去。“能查出來嗎,他拍了多少?”

鄧建陽正在沉吟,劉富行提醒他,“有監控嗎?”

“對,有監控!”鄧建陽說,“我調出來,安排人去看。”

“和老張商量一下,讓他來安排。”

深夜,黃立工倒在牀上,看着天花板。疲憊,但毫無睡意。

基本上能確定羅平志和金工衝壓必有關聯。他不會相信兩樁蓄謀已久的事會碰巧發生在一起。而且,羅平志一個銷售,費盡心思去搞工藝圖紙幹什麼,顯然是給下家的投名狀。看來,即便拿到他偷拍的監控錄像,也沒什麼用,一是制裁不了他,二是金工衝壓比他有更多便利拿到圖紙。羅平志拍的那些也就是錦上添花。只是有點奇怪,他們屁股都不算乾淨,靜悄悄地偷,靜悄悄地走,悶頭掙自己的錢,不是更好?幹嘛這麼大張旗鼓的高調?

跳樑小醜。黃立工有些亢奮起來,他幾乎都能看到接下來金工會幹什麼了。後來的事實確實如他所料,金工衝壓更名爲金工機器人,正式殺入焊接機器人賽道,並舉辦一場隆重的發佈會,宣佈鯤鵬機器人銷售大王羅平志率隊集體加盟,公佈未來三年發展規劃,最後拋出成功融資的大消息。一個雄心勃勃的開始。

黃立工冷笑,處心積慮這麼久,也就整出這點浪花來。金工玩的這一手,在眼前是掙了大便宜,省卻了大量的前期研發成本、試錯成本,蹭了睿立科技的技術能力加成,拿出第一代機器人。但是,三五年後呢?用什麼來出第二代,來持續競爭?只能等着被睿立科技滅掉。智能製造業就是如此,沒有三五年的頻繁試錯,沒有大量實際應用場景磨練和數據餵養,別說創造新產品,連原有產品的進化都不可能。

唯一會讓他擔心的是,羅平志手裡有不少客戶資源,在一段時間內也許會造成下游的動盪。但這終究只是個戰術問題,不是戰略問題。

黃立工閉上了眼睛。明天太陽會照常升起的。

第二天,盛華平很早就起牀,在河灣裡游泳,頭仰在水面上,看着太陽一點點地浮出樹梢,照亮河道。

回到別墅裡,衝了個澡,吃完簡易的早餐,他開始撥電話。

最後一個電話。最後一擊。

黃立工起牀就開始嘀咕,今天是陰天。沒有太陽。

天氣預報還說會有雨。

吃完早餐,驅車去單位,坐在辦公室裡,剛開始嘲笑自己疑神信鬼,接到了電話。

他馬上出辦公室,瘋狂開車奔向機場,路上讓行政給他買最早的機票。到了那邊,馬不停蹄殺向工業園區。

衝進辦公室時,他的樣子有點狼狽,甚至可以說是氣急敗壞。

“鄭總,你這唱的是哪一齣?”黃立工雙手按着桌面,眼神像刀一樣。

“坐下來說吧。”鄭衛東安坐着,一臉凝重,示意黃立工身旁有椅子。

黃立工不動,盯着他。

“電話裡說得很清楚了。我們也已經把正式書面通知發過去了。”

“你把供貨量砍成那樣,太不地道了吧?!合約精神在哪?”黃立工就差咆哮了,“你們就這麼和緊密戰略合作者合作的?”

鄭衛東伸手拿來旁邊的一疊文件,是當初簽訂的合同,攤開來,推到黃立工面前,指着中間的一個條款,說:“黃總,說到合約,還是看一下合同。我們約定,北奧減速機成爲睿立科技的主要供貨商,滿足睿立科技的需求,但是沒有約定數量和比例。”

黃立工把合同拿起來,盯着上面的字眼。他並不需要看,熟悉得很。上飛機前,他讓財務把合同拍下來,傳到手機上。飛機上所有的時間,他把合同看了很多遍,逐詞逐句,重要條款幾乎倒背如流,連錯別字都全部給挑出來了。

確實沒有約定數量和比例。當初在談戰略合作條件時,鄭衛東是承諾過優先滿足睿立科技的採購需求,黃立工也承諾了採購量。雙方都是口頭承諾,君子協定,沒有寫進正式的合同文本里。達成協議以後,鯤鵬機器人發展很迅猛,銷量大增,加上工業機器人產業園裡貼牌代工的其他企業,黃立工超額兌現了他的承諾,而鄭衛東也很守信,按照核心客戶的待遇,準時足量供貨。合作順暢,幾乎沒有任何風波,黃立工也就忽略了這個問題,不曾想平地驚雷,小疏忽釀成大危機。

黃立工咬着牙,偏生有苦說不出。他都沒法指責對方設套挖坑,因爲這是他主動要求達成的。鯤鵬機器人前幾年踉踉蹌蹌,險中求生,他養成了這個談判習慣,誇海口畫大餅用美好前景半哄騙半逼迫地拿到最優價格和待遇,但在合同裡不做太多的承諾和限制以保持最大的靈活性。他一直很得意,爲自己強悍的談判能力驕傲,沒想到今天居然變成砸在自己腳上的大石頭。

“即使合同沒有約定,但是一下子就把供應量降到我們日常需求的10%……這是把人往死路上逼呢。鄭總,這不是做生意了,是在做仇人。”黃立工扔下合同,跟着扔下這麼句話。

“黃總,各人有各人的情況。”鄭衛東不動聲色,似乎沒聽到他話裡的威脅意味,“我們是有總部的。北奧減速機的年度經營指標沒有達到預期,總部指示我們要大幅收縮產品,所以……”

“嘿嘿,光我們的採購量,往少裡說,能讓你的業績增長個三成吧。”

“經營指標不是隻有營收的。”鄭衛東拉開抽屜,從裡面抽出一摞單子,放到黃立工面前。“你看,延遲付款8次。談判的時候我就說得很清楚,我給你的是最優賬期,得向總部申請。這種特別申請的賬期,還是多次拖款,股東很不滿。”

黃立工自然知道這只是個理由,在商業世界裡,拖款實屬家常便飯,是無關緊要的小瑕疵。但是聊到現在,看得出來,鄭衛東早就做好準備,油鹽不入,毫無縫隙。今天恐怕是成定局了。

“鄭總,我付款是晚點,但付的時候,總是足額,從不磨唧。給你的進貨計劃,也很少更改。我不是個差客戶吧?”黃立工坐了下來,手按在那摞單子上,看到鄭衛東似乎在微微點頭,接着說,“你也是這樣的人。我們倆溝通不多,但是合作緊密,暢快,這叫惺惺相惜了。事情變成這樣,我相信你也是身不由己。”他把單子疊齊,放在合同上,推回到鄭衛東面前,“原因肯定不是你說的這些。你給我說說吧,我自己會掂量,能不能解開。”

鄭衛東把合同和單子收起來,放進抽屜裡,給黃立工倒茶,然後雙手握拳,託着下巴,默然看着他。半晌,黃立工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鄭衛東說,“黃總你是個聰明人。你知道我們企業是有股東的……”

黃立工點頭。日本帝工集團。

“你知道它們的核心業務……”

黃立工點頭。減速機,日本帝工集團可以說是全球減速機霸主。

“有些東西我也沒見過,但是如果你去網上搜一搜,會看到這個新聞,這些國際巨頭非常重視保護它們在覈心技術上的領先優勢。它們會在全球設立龐大的情報體系,收集各國政治、技術和市場的情報,還會定期更新一個名單。上到這個秘密名單的,都是對以後的發展和戰略有威脅的企業或組織。”

黃立工愕然,“我在他們的黑名單裡?”

“有些東西我也沒見過。只是如果,被列入了哪個名單裡,現在的狀況就不難理解了。”

黃立工搖着頭,“我和它們不構成競爭關係啊?如果稍微做得好點就是威脅,那全球那麼多工業機器人企業,豈不都得斷供?!”

“聽說黃總也在研發減速機?”

黃立工凜然,脫口而出,“哪家工業機器人企業不想着自己研發減速機?”

鄭衛東沒有和他爭辯,也沒有必要。黃立工話一說完,也知道這句話相當無力。這個世界的競爭,何嘗有依照弱者的公平和意願運轉過?況且,用劉斐的話說,很多事情只是硬幣的兩面。如果他說的是對的,那麼帝工集團同樣也是對的——同樣的道理,哪家企業不想着加深城池,讓核心技術長期保持優勢呢。

他馬上意識到真正的原因所在。李藝。

李藝在帝工集團減速機實驗室呆過幾年,很受讚許。

“鄭總,本着都是中國人,本着對股東收益負責的職業態度,你也應該爭取一下……”黃立工看着鄭衛東的表情,頓時明白了,“你已經爭取過了,是嗎?”

“股東發出的指令是立刻終止與睿立科技的所有合作,我爭取到繼續供貨三個月,給你們一個緩衝期。這不是對股東利益負責的職業態度,而是……我能做的最大努力。”

黃立工站了起來,向鄭衛東伸出手。鄭衛東起身,握着他的手,“一路奔波,吃個飯吧。”

“哪都有飯吃的。”

鄭衛東目送黃立工走出辦公室,坐了下來。他自然沒有告訴黃立工所有的事實。接到指令後,他一方面和總部溝通協調,申請緩衝,另一方面在企業內部做好相應安排,陡然砍掉一個大客戶,對經營和業績的衝擊可不是開玩笑。盛華平本來就在和他接觸,遮遮掩掩地試探着,聽到了風聲,迅疾主動上門,表示有信心承接睿立科技的部分空缺。幾番深談之後,達成合作,價格比給睿立科技的上浮了15%。盛華平是個老練的談判者,輕重拿捏很好,唯一有些古怪的條件,是個非常微小的細節性問題,要求他明確下來知會睿立科技的時間,不能更改。

他輕嘆了口氣。如果是自己的企業,他其實更願意和黃立工這樣的人合作。

黃立工回到江城,已接近黃昏。在機場停車場找到自己的車,坐進去。終於捱到了獨自一人,身旁連陌生人都沒有的時刻,扶着方向盤的手開始顫抖起來。

上游斷貨,而且是減速機,這一刀可是直接捅到心口裡來了。還有些庫存,可就算加上北奧緩衝期三個月的供貨,也撐不了多久。一個月後……一個月後,就要開天窗了。在外面,還有一個虎視眈眈的羅平志,一個虎視眈眈的金工機器人,都是對自己知根知底的對手。他能想象得到,那個畫面就栩栩如生地如在眼前,他們將如何席捲掃蕩他的客戶。

雪崩一樣。

他忽然啓動車輛,衝了出去,一路飛奔,一路惹來憤怒的喇叭聲。

雨點在空中飄蕩。

回過神的時候,江水就在眼前,他猛地一腳踩下剎車,急停在江邊。輪胎已經壓到了水痕上,再遲幾秒,他得想法在江底打開車門游回岸邊了。

不知不覺中,開到了武山小鎮,常過來的江灘。他搖下車窗,江風吹了進來,夾着雨絲。他大喊,像野獸丟在夜裡的咆哮,聲音很快被風雨打散,掉在地面上,連回響都沒有。他閉上了嘴,也閉上了眼睛,靠在座椅背上。

他只想一個人呆着。孤家寡人。

等到夜色完全籠罩大地,江灘上一片漆黑,只有江水輕輕拍岸的聲音。黃立工拿出手機,想看是什麼時間了,才發現手機還是關着的。下飛機時他忘了打開手機。

啓動手機,已經是深夜。一堆未接來電,一堆未看信息。沒有一條信息問他在哪,關注或擔心他怎麼了。孤家寡人。黃立工苦笑了起來,卻又覺得這也可以是一種安慰,在睿立雪崩的前夕,在他獨自呆在黑夜和崩潰邊緣裡時,世界仍在照常運轉,機器仍在轟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