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飛機上仍是咖喱餐。黃立工臉上的神情,幾乎就是“黎明前的黑暗是最黑暗的”這句話的註腳。

“爲什麼要訂印度的航空公司?”他的呼吸似乎都變得困難起來。“是我訂的嗎?”

劉睿陽很肯定的點頭,“是您老人家親自定的。”

黃立工轉頭問過道另一側座位上的許茜茜,“真是我定的嗎?”

許茜茜抿着嘴微笑,“是您老人家親自定的。”

“我終於明白爲什麼當領導的總是喜歡說話說半句,剩下的讓你自己猜,自己做。” 黃立工長長嘆氣,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以前覺得是一片苦心,栽培手下。現在才知道是權術高明,事情不順意的時候,有人可以罵,可以怪罪。對了,是領導英明;錯了,是手下曲解領導,辦事不力。”他現在簡直就是痛心疾首了,“我現在就只能怪自己,決策失誤。”

“May I help you?”一位空姐正好走過,彎着腰問他。她眉毛粗長,眼窩很深,個頭不矮,穿着莎麗,一點纖細的意思都沒有,俯身的姿勢頗有點壓迫性。

黃立工指着餐板上的食物,咿呀一陣,總算憋出一句:“Other thing to eat? No curry. ”

空姐微笑,“Is bread ok for you?”

黃立工豎起拇指,“Good! ”

空姐走後,許茜茜和劉睿陽再也忍不住,相對而笑。由於是在密閉的公共空間裡,兩人都壓低了笑聲,眼淚都笑了出來。

黃立工吃完幾個小麪包。機艙裡燈光調暗了,乘客大都昏昏欲睡,許茜茜拿着Kindle,在看書。

“你看完那些記錄了吧?”劉睿陽頭側過來,輕聲問黃立工。

“看完了。那些混賬。”黃立工恨恨的說。李佳的背後果然有指使者。是同行,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同行。雄也公司,這家國內的機器人公司,成立較早,名頭和規模都不小,這次也到印度參加招標了,雖然印度方面刻意把各家公司的住宿隔離開,但總會有擦肩而過的時候。黃立工冷笑,纔剛剛做出點樣子,剛剛走出國內,不想着怎麼和國外強手競爭,不想着怎麼去超越他們,倒急忙忙的先拆自己人的臺,真是那句老話,外戰外行,內戰內行。以前在很多傳統行業裡,這是讓人深惡痛絕的一點。甚至國外人也都慢慢知道了,中國企業不團結,喜歡相互拆臺。服裝玩具企業,每每和國外企業快談妥一批訂單,總有同行殺出來,用更低的價格搶單。鋼鐵企業走出去,收購國外的鐵礦石項目,最後出來攪局往往也是國內同行,開出更高價格,美其名曰,截胡。

沒想到,在所謂的新興產業、高科技企業,也還會發生這樣的事——再新的產業,奈何人還是舊的。尤其讓黃立工憋着一口氣的是,這手很有用,雄也公司最後成功了,拿下了招標,簽下了合同。連在道德上自我撫慰的機會都不留給他。這種憋屈總得找到個出口。

“做錯事的,必須付出代價。”他不打算對叛徒手軟,想諮詢律師,報案處理,殺雞儆猴。

“你看記錄了,他對這個事情應該是後悔的。”劉睿陽提醒他。從對手機的監控記錄來看,意外發生後,那家公司聯繫過李佳,李佳的回覆裡用了“不會”、“不想”、“謝謝”這樣很明確的拒絕的詞語,而且後來試圖打電話時,李佳沒接。

“後悔就行了?!你要鼓勵大家以後踊躍出賣公司嗎?!”

“這件事情,你交給我處理,嗯?”劉睿陽看黃立工不說話,知道他一門子心思要出那口氣。“水至清則無魚。這是你告訴我的。”他不客氣的說,“你對我們做技術的太苛刻了。你在江湖上、市場裡,不要求道德,不要求人品,小人沒關係,只要有用,照樣用。能給我賣一百臺機器人的小人,和一臺都賣不出去的正人君子,你說我留哪個?這話是不是你說的。爲什麼對我們做技術的是另一套標準?”

黃立工啞口無言。情急之下,說道,“你別製造分裂啊,說得我跟個資本家似的。好歹我也是技術人出身好嗎?本來就不一樣,那些江湖販子是僱傭兵,給錢幹活,沒錢走人,講道德就是個笑話。技術人很純粹的,僱傭兵心態根本就幹不好,你也不敢用吧。”

劉睿陽哂然,“你這是刻板印象。做技術的就沒有老婆孩子,不要養家,得一心撲在工作上,加班加點。只能奉獻,不能談錢,否則就不純粹?技術人也有七情六慾,會成長,也會摔跟頭;會去愛人,也渴望有人關懷。”說到後面,他的語氣裡帶着一絲柔和。黃立工饒有興趣,似笑非笑的問:“你是不是談新戀愛了?這麼多年了,你也該談了。”

劉睿陽轉過頭,看着舷窗外,不和他說話。這是兩個人之間的默契,黃立工沒事人似的轉移了話題,意思就是不再堅持,默認按劉睿陽的意見辦。劉睿陽的心急速地跳動,像鼓點輕輕密密地敲,黃立工的話像根針,刺中他最脆弱的地方。

愛……愛着人,被人愛着……愛。窗外的白雲,團團絮絮的,鋪到遠邊天際,似乎怎麼都飛不出去。不可能,怎麼可能?!一陣孤獨襲來,像是他所坐的飛機正在下墜之中,失重,身邊的一切漂浮着。如果地球的引力都不足以讓自己沉重的身軀站在地面上,又怎麼能讓自己緊緊抓住另一樣東西呢?

孤獨。是的,在夜裡,他感到孤獨。孤獨不是一個人的夜晚,不是冰冷的空氣,孤獨是抓不住另一樣東西。再也沒有另一樣東西可以讓你抓着。

他的生活中,連女性的影子都沒有。工廠裡有優秀的女工程師,她們之中,有暗地裡投來的仰慕眼光,只是除了工作吩咐和技術交流之外,連問候和閒聊他都在刻意避開。除了家人,媽媽,妹妹,還有姑姨們,認真地數一下,他現在的世界裡只有一個半女性。一個女性是——劉睿陽不由苦笑——許茜茜。這個世界很古怪,他和許茜茜怎麼看都不是一類人,他冷靜,她機靈;他固執於事實,她隨機應變;他敬畏真理,她在乎事功……幾乎在每一項重要的生活事務上,他倆的特質都不兼容。但兩人偏偏聊得來,許茜茜對他頗爲好奇隨意,說東問西。他也不介意在她面前流露些許個人情緒。不過,也許是許茜茜的原因,她有那種走進別人親密區裡的能力。

但也就到此爲止。兩人關係很好,但也敞亮到一丁點想象空間都沒有。彼此都沒有。

剩下半個女性,是草兒。一個網名,一個ID。還是在上研究生的時候,劉睿陽在學校BBS上會定期發佈他帶領的科研項目進展,網友討論很是熱烈,這其中就有草兒。草兒不是機器人專業,但是理解能力很強,總有出其不意的提問角度。兩人一開始在版內羣聊,接着私聊,後來移到QQ上交流。聊天主題也從機器人擴展開來。這些年來,不曾熱烈,不曾見面,但也不曾斷絕。她說她是在紐約讀書的中國女孩,時差十二小時。其他就一無所知了。說是半個女性都是往好裡想了,他不知道她的真實姓名,模樣,甚至性別。也許柔和的筆觸後面坐着一位粗獷的男士也未得而知。即便如此,也已經是他的生活中許茜茜之外僅存的女性氣息了。

……多遙遠,但好像也只能如此。他自己都不敢相信,還能擁有感情和家庭。自從那件災難發生之後,他怎麼還可能擁有愛和美好?!他不能和任何女人在一起。連汪妙他都推開了。他那麼愛着的汪妙。

劉睿陽閉上雙眼,眼前一片漆黑,像是回到了最後那個晚上,那個同樣漆黑的晚上。他躺在牀上,渾身沒有力氣。汪妙輕輕撫摸着他的臉。黃昏時分,尚有昏暗餘光在窗邊駐留,給這兩個人兒彼此看見眼睛裡的光芒流動,現在一切都墜入黑暗裡,只聽得到細微的呼吸聲。劉睿陽感覺到她的手順着臉頰,慢慢撫摸到脖子,慢慢試探到胸口。黑夜裡的呼吸聲慢慢重了起來,靠近他,臉兒貼着臉兒,手摟在脖子下,一個柔軟的身體壓在他身上,熟悉的氣味,熟悉的柔軟。嘴脣在他臉上一點點地尋找,找到她的夥伴,熱烈地親吻着。他伸手抱着她,緊緊地抱向自己,像是要把那片柔軟都抱進自己身體裡。

她掙脫,直起身來,在黑暗中凝視着他。他什麼都看不到,聽到悉悉索索的聲音,然後一雙手輕輕碰到他,探索着他的身體,幫他脫去衣服。那個身體又回到他的身體上,緊緊貼着,這次是灼熱的,光滑而灼熱,帶着所有的熱情和悲哀。一股電流擊中他全身,他顫抖着,淚水止不住地流下來。

“不要……”他在耳邊輕輕的說,努力推開她。她的身體固執地對抗着,他感覺到,她在黑暗中搖着頭。他摟着她,用力抱住她的身體和雙手,她動不了。“我已經面目全非,不是過去的我……聽我的。明天……明天就走了,好好的走……”

她的身體鬆弛了下來。淚水滴到他的臉上,滑入到耳朵後的頭髮裡。他閉上眼睛,喘着氣,好像剛纔的推開已經把這一生的力氣都耗盡了。

她挪動了下身體,把頭靠在他的胸口,枕着,手搭着他的腰,緊緊摟着。就這樣,躺了一個晚上。誰都沒說話。她沒睡着,他假裝睡着。

第二天早上,她走出房間門時,手扶着門框,不敢回頭再看一眼。等在她眼前的是一趟無法更改的航班,飛往紐約;一個無法更改的美好未來,幾年的學業生涯後,職業甚至整個人生就在那裡了。

劉睿陽緊緊握着拳頭。這麼多年過去,他都很少想到那個晚上,也流不出眼淚。現在,悲痛像深海水面下無聲的浪席捲過來。他把手放在大腿上,用力掐着,似乎很痛,又似乎什麼都感覺不到。他怎麼擁有正常的生活希望呢?心裡有個聲音對他喊,怪物,怪物。這大概是他們永遠沒法理解的。

黃立工一點都不知道就坐在身旁的劉睿陽內心的波濤洶涌。他很寬宏大量地放手讓劉睿陽處理李佳的事情,如果是別人提出來,他會劈頭蓋臉壓回去的。劉睿陽不一樣,他知道劉睿陽是謹慎而愛惜羽毛的人,如果他主動提出做一件不見得擅長的事情,他一定會做得比任何人都細緻且到位。

現在得想點更重要的事。更重要的,自然是錢。那個日本人……他確實有睿立科技迫切需要的東西。錢,經驗,國際拓展的資源,但是,黃立工已經隱隱感覺到,錢意味着約束,而戰略上的幫助往往通往控制。

他打算和許茜茜聊聊。

許茜茜看着Kindle,黃立工和劉睿陽說話聲音很低,模糊聽不清,偶爾幾個字眼飄進耳裡,說到激動時聲音又大了一點。她知道他們是在說李佳的事情,而劉睿陽希望自己來處理這件事。飛機上不是談正事的理想場所,人多,嘈雜,總會被不經意的耳朵聽到的風險。劉睿陽也是千密一疏,爲什麼要在這種環境說起……許茜茜放下Kindle,忽然想,自己是不是低估了劉睿陽的狡捷。也許,他就是特地選擇在飛機上聊這個話題。這個場合裡,黃立工沒法激情澎湃,大喊大叫,用語言的氣勢去壓服別人。他只能收斂着,在受限制的環境裡,黃立工容易接受提議。看來,劉睿陽對此事早想好如何處理,如何讓黃立工同意。他是個純粹的技術人,但絕對不是傻白甜。

她下了個結論,在這個企業,劉睿陽很重要,也許只有他才能約束住黃立工,在需要的時候讓黃立工清醒過來。

“他把你當剛出道的呢……”許茜茜笑着說。黃立工和她聊起白岸國際資本和日本人。她隨即反應過來,黃立工確實是剛出道的,很多事情都是摸索着往前,國際投資基金也是第一次接觸。“他說的東西,你別太當真。”許茜茜提醒他,搞投資的,都是銷售來的。別說投資經理,就是合夥人,甚至老闆,職位越高,越是大銷售的性格。“銷售說的話,你全當真的聽呀?一樣的嘛,你到處跑去推銷你的機器人,說過的話可不少吧,哪能都當真?”黃立工不解,不是有錢的纔是大爺嗎?睿立科技成立以來,他和張文峰也跑了好幾家國內企業和基金,融資拉錢,基本都是求爺爺告奶奶,說起來一把血淚,怎麼到了國際投資基金就反着來了?

“因爲錢是有成本的。”許茜茜解釋,就像工廠生產,鋼鐵、能源、原料、零件等等,這些都是成本;資本也是有成本的,這個成本就是利息。“任何東西,只要有成本,就有壓力。”對於資本投資來說,最底線的壓力是跑贏銀行,最終的回報不能比把錢放在銀行裡啥都不幹還差吧。對於組織和管理資本的人來說,他們必須想法準確而快速地找到優質項目,並且把錢投給它們——不能讓它們拿了別人的投資——這就意味着吸引和說服,銷售的本質。

“你的意思是說,那些人是大爺,是因爲他們沒有壓力;而他們沒有壓力,是因爲他們的錢沒有成本?”黃立工茅塞頓開。“難怪!我這麼優質的項目,那些人看都不看就拒絕!他們根本沒有壓力必須要找到好項目嘛。”她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讓他爲過去幾年最大的鬱悶和挫折找到了強大的理由。

“凡事有利有弊。不尊重價值的錢,很難拿,但拿到後也沒人管,想怎麼花就怎麼花。尊重企業價值的錢,更容易拿到,只要你真的有價值,但是也會很多約束,不是那麼容易花的。”許茜茜進一步分析說。黃立工聽到約束這兩個字就皺起眉頭,“既然是優質的項目,難道不應該是充分信任,讓它放開手腳去發展嗎?”

“一樣的道理。給錢的沒有壓力,就會亂給;拿到錢的,沒有壓力,不也是會亂花嘛。”這種天真的說法許茜茜聽過太多了,偏且都是久經沙場的老江湖很真誠地問出的。如果你反問他,對於他優秀的手下,他會不會也充分信任,不卡預算,人財物都完全自由?他會訝異,甚至有點像受辱,一副你這個不懂事姑娘的模樣,說,我和他們怎麼會一樣?!我是老闆,創造價值,他們只是打工的。

許茜茜不想糾纏在上面,不等黃立工迴應,快速地接着說,“另一個,不尊重價值的錢,反而能拿到更多。估值與價值或回報都無關,就很容易往高裡估,大家都開心。尊重價值的錢呢……國際市場的錢不是那麼好拿的,也未必能解決我們的問題。主要是兩個,一是時間,現在只是表達意向,意向再強烈,到落地成交也還遠着呢,它有它的規範流程。二是,經不經得起折騰。一定會和你斤斤計較的,想盡辦法瞭解更多信息,跟查家底一樣,好做出準確的估值。錢不多,還會把公司查得雞飛狗跳。經不住查的話,很可能融不到錢;融到了,估值也會壓得很低。”

“嗯……知道了。我還是想請他們過來看一看,總要見一下。”黃立工自有盤算。許茜茜說得對,這筆融資指不上,即便最後到位了,對企業管理的衝擊會很大。但是,接觸的目標並非只是爲了融資,還可以是別的。在目前這個階段,鯤鵬機器人最最需要的還不是錢,而是市場的認可。認可並接受。作爲創業者,他會做一切事情,只要對眼前有幫助。實際上,這次來印度,他對中標並不抱有太高的希望,畢竟是剛殺入這個領域,況且真的中標了,如何實現上千臺的產能,是更棘手乃至不可能的事。他的真正渴求是在用戶端砸開口子,樹立鯤鵬機器人的知名度和認可度。再過半年,就可以真正到市場裡廝殺了。雖然過程曲折,但目標確實是達到了,甚至超出了預期。

後來,他獲悉,印度的項目不是好做的,即便中標後,印方仍會無休止的壓價、提高要求,最後中標的雄也公司人仰馬翻,牽扯無數精力,卻掙不到幾分錢,最後覈算下來,是虧損的。如果算上遙遙無期的尾款,那簡直是虧血本。回頭來看,鯤鵬機器人反而是掙得了最佳結果。黃立工飯局上講起這樁事,愛用一句話結尾:這是天意,老黃不能死,鯤鵬當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