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子常回到了安國公府。離他出徵的時候,不過才十天功夫。
諸素素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笑盈盈地走進來,連忙用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你沒看錯,是你男人回來了。”安子常笑嘻嘻地走過來,伸手將諸素素抱了一抱,低頭在她後頸項親了一記。
諸素素怔了怔,慢慢張開手臂,也抱住了安子常精壯的腰身,猶豫了一瞬,到底將她的腦袋靠在了安子常的胸口。
安子常也有一絲怔忡。他想要抱緊她,卻又害怕壓着她的肚子,只好將她輕輕攏在懷裡,低聲道:“……想我了嗎?”
諸素素立即警覺起來。這傢伙要幹嘛?這樣溫柔的語氣,這樣垂憐的姿態,又想戲耍她嗎?
諸素素從安子常懷裡撐起頭,從下往上打量他,看着他無懈可擊的下頜,妖孽般的俊顏,眯着眼睛道:“……你從莊子上回來的?”
安子常笑了笑,“你說什麼呢?”鬆開手,若無其事地往內室走,“我要沐浴,讓她們準備熱水。”
諸素素白了他的背影一眼,揚聲叫人去隔間炊水,自己坐下來撐着頭想了一會兒,還是不得要領,最後決定還是不要想七想八了,反正孩子都快生了,不管安子常怎樣,這個夫妻,他是要跟她做定了。
諸素素不想和杜恆霜一樣,把好不容易得來的姻緣撒手放棄。
但是她也理解杜恆霜的感受。如果她和安子常之間也如同杜恆霜和蕭士及一樣,從小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兩個人中間本來就容不下任何間隙,她也會受不了安子常這個樣子的。——當她不知道送到莊子上那四個妾室,其實安子常還是時不時過去睡一睡嗎?
今天還來給她裝深情。
啊呸!
有時候,分手不是因爲不愛。而是因爲太愛了,眼裡容不下一點砂子,才比對旁人更加苛刻。
我們可以和仇人談笑風生。卻無法容忍愛人的一丁點瑕疵。
諸素素想得腦殼發痛,終於無法再想。走進改裝成書房兼藥房的東次間,提筆給杜恆霜寫信。
她有很多事情要告訴杜恆霜。有她和安子常之間的,也有蕭士及的。特別是有關蕭士及的消息,諸素素覺得她有義務幫蕭士及一把。不是她要爲蕭士及辯解,而是她想讓杜恆霜知道事情的另一方面。有時候,也許換個角度看問題,就不會鑽牛角尖了。
就算做不了夫妻。也不要做仇人。
諸素素不想杜恆霜跟蕭士及從此老死不相往來。
不管怎麼說,他們生了三個孩子,以後這三個孩子還要回到蕭家,這些都是割不斷的紐帶。
就算杜恆霜改嫁給別人。也無法跟蕭士及完全撇清關係。
諸素素的信很快送了出去。
杜恆霜接到信的時候,是七月的一個下午。
她坐在院子裡的迴廊底下看着諸素素的信,清涼的穿堂風吹過來,緩解了處暑的酷熱。
平哥兒和安姐兒在這裡沒有單獨請先生,而是去了夏侯家的家學。跟着那裡的小公子小娘子們一起進學。
杜恆霜本來是想給他們再請兩個先生,單獨在家裡學。
夏侯元知道後,勸她說,他們家人少,孩子不能老是關在家裡。應該多跟人接觸。他們夏侯家的家學有很多飽學之士,而且在夏侯家家學附學的孩子很多,平哥兒和安姐兒由他親自領進去,不會有人敢嘲笑戲耍他們的。
杜恆霜考慮很久,才答應下來,讓平哥兒和安姐兒去夏侯家的家學先試一試,看看他們能不能適應那裡的氣氛。
一直到現在,他們覺得還不錯,在家學裡交的朋友越來越多,特別是平哥兒,一改往日安安靜靜的樣子,越發淘氣頑皮了。
方嫵娘從屋裡出來,來到杜恆霜對面坐下,笑着道:“看起來你過得不錯,我也就放心了。”
杜恆霜將諸素素的信折起來,放回信封,對方嫵娘道:“娘,您是想回去了?”
方嫵娘點點頭,“在這裡快一個月了。看你過得不錯,我也沒什麼牽掛的了。”說着,方嫵娘又想起杜恆雪,四下看了看,見沒有旁人在跟前,便拉着椅子往杜恆霜那邊湊了湊,低聲問道:“雪兒那邊,你到底想怎樣?”
杜恆霜抿嘴一笑,“娘,您這麼說什麼意思?”
“你別跟我裝傻充愣。”方嫵娘撇了撇嘴,“你當我不知道許言邦那小子一雙眼睛恨不得長在雪兒身上?我看啊,他是打定主意,哪怕被他爹趕出家門,也要娶雪兒爲妻了。”
杜恆霜深有同感地點點頭,道:“娘說的是,我以前以爲他只是一時的興趣,誰知過了這麼多年,雪兒受了這麼多苦,他還是不放棄她。我希望雪兒能想通了,能試試跟他在一起。”
“雪兒懂什麼?”方嫵娘很是不滿,“你是她大姐,她最聽你的,你要跟她說,她一定不會不同意的。”
杜恆霜苦笑着搖搖頭,“娘,不能這樣。雪兒已經是二嫁。俗話說,初嫁由爹孃,再嫁由自身。雪兒二嫁,還是讓她自己挑個合心意的吧。我們覺得再好,她不覺得好,又何必呢?日子是她在過,不管好的壞的,我們又不能幫她承擔。”
方嫵娘很不喜歡聽見這話,一扭脖子道:“怎麼不能了?她有事,還不是你幫她的?”
杜恆霜也有些不高興了,臉色淡下來,道:“娘,雪兒在孫家受苦的時候,我們可沒有人去幫過她……”而且曾經有一個世間的雪兒,是被孫家人給挫磨死了的……
杜恆霜想到曾經從流光鏡裡看見的那一世,眉頭蹙了起來。
想到那一世,她就想到身有重影的廢太子妃,就覺得坐臥不定,寢食難安。
說起雪兒在孫家受的苦,方嫵娘也無話可說了。那個時候。杜恆霜失蹤,外面都說她死了,方嫵娘不信。見天帶着人去外面尋她,也沒有去關心杜恆雪過得怎樣了。
不過。也不能完全怪她。
方嫵娘梗着脖子道:“她就是個鋸了嘴的葫蘆,她自己不說,誰知道她過得那樣?所以啊,就越發不能聽她的,讓她自己挑,還不知道挑個什麼爛茶渣!”
杜恆霜不想跟方嫵娘爭執,可是這話說得實在太過份了。
“娘。孫耀祖,可是您和許大人一起挑的。”杜恆霜淡淡地道,定定地看着方嫵娘。
方嫵娘語塞,終於訕訕地低下頭。嘆口氣道:“好吧,聽她的,聽她的,是孃的錯。不過,”方嫵娘擡起頭。看着杜恆霜,“你還是幫她掌掌眼吧。她如果看不上許言邦,就早些跟人家說清楚。這樣一直不清不楚地拖着,算怎麼回事呢?”
說起許言邦,杜恆霜也很頭疼。跟狗皮膏藥一樣。一直粘着不走……
“娘,這件事不能怪雪兒。是許言邦一直在這裡粘着她,可不是她吊着許言邦不放。您要勸,還不如直接去勸許言邦。”雪兒是自己的妹妹,杜恆霜當然偏向她,但是她也說得是實情,確實是許言邦實在是太能纏人了。
母女倆正說着話,知數從外面進來回道:“夫人、老夫人,外面有夏侯的婆子送請帖來了,請夫人和老夫人,還有縣主和幾位公子小姐明日去夏侯家赴宴。”
方嫵娘抿嘴笑,看着杜恆霜道:“這夏侯家真是誠心,我們在這裡不到一個月,已經請了我們四五趟了。”
杜恆霜笑道:“娘說得是,我們也要回請他們一次纔是。”說着,想起了夏侯家的老夫人,悄聲問方嫵娘,“娘,夏侯老夫人,跟娘說過什麼話?好像跟娘很熟的樣子……”
方嫵娘皺眉道:“我也覺得她很奇怪。每次都是那樣看着我,說話卻又遮遮掩掩,不知搞什麼名堂。”
杜恆霜眼珠轉了轉,道:“娘,要不您明兒別去了,讓我試探試探夏侯老夫人,到底有什麼目的?”
方嫵娘忙點頭,道:“那敢情好,我可實在受不了她了。”
杜恆霜掩袖輕笑,眼角瞥見杜恆雪和許言邦一起進來了,就把剛纔的話閉口不提,只是跟他們打招呼道:“回來了?這大熱的天,也要往外跑,也不知道外面有什麼好的。”
杜恆雪揹着一個小藥筐,許言邦身上揹着一個大藥筐,兩人手裡還各有一把藥鋤。
“姐姐,你不知道,這定州附近的山上,可有不少好的藥材呢。我今兒只走了半座山,明兒再去另一半。”杜恆雪笑着將藥鋤遞給下人。
許言邦幫她把背上的藥筐揹簍取下來,也遞給下人,她們會放到專門給杜恆雪佈置的藥房。
杜恆霜笑着掏出帕子,給杜恆雪擦汗,“看,你這些天都曬黑了。以後曬城小黑炭,看有沒有人願意娶你……”
許言邦笑呵呵地道:“哪裡黑?一點都不黑。再說雪兒太白了,黑一點正好。”
杜恆雪嗔了他一眼,不去理他,對杜恆霜道:“姐姐,我去換身衣裳,身上都是汗呢。”
“去吧。明兒要去夏侯家赴宴,你明天別出去了。”杜恆霜一邊吩咐,一邊起身去廚房看晚食準備得怎樣了。
許言朝在這裡無事,終於磨得方嫵娘同意,讓他也去夏侯家的家學附學去了。
等他們回來吃完晚食,杜恆霜就忙忙地將幾個孩子都打發上牀,說好了明天要早些回家,一起去夏侯家赴宴。
夏侯家這一次的筵飲,安排在傍晚時分。
杜恆霜帶着平哥兒、安姐兒、陽哥兒,還有杜恆雪、許言朝和許言邦,一起去夏侯家赴宴。
方嫵娘託辭身子不舒服,沒有去。
到了夏侯家,夏侯老夫人果然等在那裡,一見方嫵娘沒有來,很是關切,拉着杜恆霜問了半天。
杜恆霜就把杜恆雪招來,跟夏侯老夫人說方嫵孃的“病情”。
杜恆雪是懂醫的人,她編起“病情”來,當然是絲絲入扣,說得夏侯老夫人不斷點頭。一點都不懷疑。
吃晚食的時候,夏侯老夫人就把杜恆霜叫到身邊,看着她的臉。嘆口氣道:“秦國夫人,不是老身多嘴。你娘跟老身以前的一個外甥女生得實在太像了。”
杜恆霜沒有在意,在心裡悄悄做個鬼臉,暗道我還像你們側帽風流的夏侯信太祖父呢……
夏侯老夫人看見杜恆霜不以爲然的樣子,就知道她沒有明白,便笑着套她的話,“秦國夫人,你可知道在前朝大周之前。是誰做皇帝的?”
杜恆霜想了想,“是柴家啊。如今平樂公主的駙馬,就是柴家的嫡系。”
“是啊。”夏侯老夫人感慨地道,“柴家最後一個皇帝。曾經娶了原家的嫡長女爲皇后,結果,卻是斷送了柴家的江山。”
杜恆霜知道,前朝大周的開國皇帝德堅帝姓原,他在做皇帝之前。確實是北周柴家的臣子。
不過這些年來,這片土地上你來我往輪着做皇帝的事情太多了,她也沒有在意,笑道:“可不是,如今兜兜轉轉。居然又到大齊,輪到齊家人做皇帝了。”
夏侯老夫人試探着道:“那你總知道,我們夏侯家的一個姑娘,是原將軍的原配嫡妻吧?”
杜恆霜的眼珠轉了轉,搖頭道:“這我倒是不知。”
“我的小姑子,便是前朝大周開國皇帝德堅帝的皇后夏侯氏。她的嫡長女就是原嬋娟。原本她是把她女兒嫁給北周的皇帝,我外甥女原嬋娟曾經也是一國之後。前朝大周滅了北周,原嬋娟就從皇后變成公主。當然,前朝大周也是個短命的,只傳了一代了。”夏侯老夫人搖了搖頭,“人老了,就囉嗦了,老是想着這些往事。”
杜恆霜好奇地道:“呃,您剛纔說我娘像您的外甥女,難道就是像這個北周皇后、大周公主原嬋娟?”
夏侯老夫人不置可否,親自執壺給她倒了一杯酒,“喝點果酒,很不錯的。”然後放下酒壺,對杜恆霜道:“還請秦國夫人見諒,老身年老體弱,要先回去歇息了。”
杜恆霜忙起身道:“老夫人請便。”
夏侯老夫人走了,杜恆霜還在想着這世家大族盤根錯節的關係,越想越有趣,想着要回去問問娘,對這些事情有沒有印象。
吃完晚食,杜恆霜看了看屋外,發現外面一片清輝,月光十分明亮的樣子,“今晚的月色真不錯。”不由誇了一句。
夏侯元一晚上都想着要跟杜恆霜說話,可是沒想到曾祖母居然把杜恆霜叫去說話去了,讓他白等了一晚上。
好不容易等曾祖母走了,夏侯元才走過來,對杜恆霜道:“霜兒,今兒城裡有燈會,我們去看看?”
杜恆霜詫異,擡頭問道:“燈會?又不是正月十五?爲何有燈會?”
夏侯無雙正和許言朝說話,聞言轉頭笑道:“霜兒姐姐你不知呢,今兒是七夕,我們定州的七夕燈會,可是大大有名呢!”說着,站起來道:“大哥,我們都去吧!”
夏侯元看了看杜恆霜,笑道:“如果霜兒願意去,我們就去。”
許多雙眼睛都求肯般看向杜恆霜。
杜恆霜失笑,打趣道:“喲,我要不同意,真要成爲大家的罪人了。——好吧,咱們就去見識見識。”不過,又道:“孩子們還是回去吧,太晚了,我也怕外面人多,不好照應。”年節燈會的時候,也是柺子出沒的時候,杜恆霜不想孩子出事。
夏侯元雖然不認爲有人敢動他們夏侯家罩着的人,但是杜恆霜既然這麼說了,他還是道:“行,咱們先把他們送回你們家,再去看燈會。”
杜恆霜點點頭,笑道:“行啊,咱們先走吧。”
幾個人忙帶着三個孩子上車回杜宅。
平哥兒和安姐兒本來不願意被送回去,可是一上車,沒多久他們就困得睡過去了。
到了杜宅門口,杜恆霜看着養娘抱了陽哥兒、平哥兒和安姐兒下來,吩咐道:“好生送回去。”
知數和歐養娘應了,親自帶着養娘抱着孩子進去了。
夏侯元就對杜恆霜道:“咱們從這邊一路走過去就行了。”
杜恆霜點點頭,問杜恆雪:“你想去嗎?”
杜恆雪還沒出聲,許言邦就搶着道:“當然去!當然去!”又道:“霜兒,你別管我們,有我在,雪兒不會有問題的。”
杜恆霜抿嘴笑,點頭道:“好啊,那我就把雪兒託付給你了。若是她今晚掉一根頭髮,我都唯你是問!”
夏侯元斜睨着杜恆霜,只覺得她在月光下越發麗色無雙,竟是讓他看一眼,心裡就顫動一下,完全無法自拔。
夏侯無雙拉着許言朝的衣袖也道:“我跟言朝一起,咱們正好三對兒!”
許言朝彆扭地將袖子一甩,從夏侯無雙手裡掙開,不悅地道:“誰跟你一對兒!”
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夏侯無雙實在下不來臺,立即就眼淚汪汪起來。
別的人都裝作沒有看見,自顧自兩兩往前走。
許言朝看見淚水盈盈欲滴的夏侯無雙,不知怎地,想起了那一次,他在太液池落水,醒來的時候,第一眼看見的,就是夏侯無雙哭得紅腫的雙眼……
“好了,給你拉着!”許言朝伸出手,腦袋卻轉向別處。
夏侯無雙破涕爲笑,忙拉起許言朝的手,和他一起走在杜恆雪和許言邦後面。
走在最前面的一對,是夏侯元和杜恆霜。
他們剛離開杜家大門,一個高大的男子從杜家圍牆的陰影裡走出來,正是一身黑衣的蕭士及。他定定地看着杜恆霜遠去的背影,目光如月光下的大海,越發幽深晦澀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