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恆霜眨了眨眼睛,迷惑不解地看着那個中年女子,一邊撫摸着自己懷裡抱着的小白狐道:“請問我見過你嗎?”
那中年女子微笑着轉了個身。
她身上的衣衫很快變了個樣子,成了一名僕婦的打扮,手裡還託着一個八段錦的禮盒,嘴裡說道:“……大小姐,我們大少爺有些話,想讓奴婢單獨說給大小姐聽,不知道方不方便?”
似曾相識的衣着打扮,聽起來十分耳熟的話語。
杜恆霜一下子瞪大眼睛,“你是那個提醒我要小心重影的人!”
那中年女子笑着點點頭,身形晃了晃,身上的衣衫又變回剛纔的樣子。
“真是多謝你了。”杜恆霜對那中年女子深深行禮。
那中年女子站着受了她的禮,收了笑容,嘆息道:“你怎麼一直在這裡?你不想回家嗎?你家中還有一雙幼兒,你可想他們?”
杜恆霜微微蹙起眉頭,擡頭看向湖邊的木樨樹,“孩子……平哥兒、安姐兒……”她胸中升起一股思念之意,可是不知爲何,一想到要離開這裡出去,她的心就痛不可仰。
杜恆霜用手捂住胸口,淡淡搖頭,“他們在家,有嫡親祖母,還有外祖母照看,我還留下幾個得力的下人,應該過得還好。再說,我不在家,他們可能還更安全一些。”
她的記憶裡,就到她來到安子常的田莊爲止。她記得諸素素對她分析過,說她不在家,兩個孩子就是安全的。那想要她命的人,沒有想要孩子的命。
再之後蕭士及戰死的消息,已經被她強迫遺忘了。
所以有時候,她也很疑惑。不知道自己爲什麼在這裡,她身邊的那些人去哪裡了?諸素素,安子常,還有那些做粗活的村婦,都到哪裡去了?
那中年女子面露責怪之色,搖頭道:“杜大小姐,你已經爲人婦,爲人母,遇事不能一味逃避。”
杜恆霜疑惑。“我逃避什麼?——我沒有逃避啊?我出不去而已。你也看見的,這裡無邊無際,我根本就走不出去。”
“你不覺得奇怪嗎?這裡無邊無際,卻只有你一個人。你不用吃飯、喝水、睡覺,卻能一直待在這裡。不知道過了多少天了,你還不明白嗎?”那中年女子緩緩走到她身前,定晴看了看她的額頭。
她的泥丸宮霧氣濛濛,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掩蓋了她的神智。
難怪她會一直心甘情願地待在這裡。——她把自己放逐、囚禁在這個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
“相由心生,魔由心動。看來,我插手讓你活下來。還是讓有些人不滿了。”那中年女子掐指算了一下,有些不屑地哼了一聲,“奪人身軀本來就是逆天背倫的行徑。我天狐一族上稟天道,維持世間正道滄桑。我就不信這個邪!”說着,兩手伸展如蓮花,催動杜恆霜雙眉間裹住她神魂的紅雲。
那股紅雲感受到原主人的召喚,開始不斷擴大。將圍在紅雲周圍的霧氣立刻驅趕得一乾二淨。
隨着她泥丸宮裡的濃霧逐漸散去,杜恆霜迷惑的雙眸漸漸清澈起來。
那中年女子憐惜地輕撫她的面頰。低聲道:“回去吧,可憐的孩子。我讓小白跟着你回去。它爲了救我,散去一身法力,如今只是一隻平凡普通的小狐狸,還望你幫我照看它。等大限一到,我就來接它。好麼?”
這一瞬間,杜恆霜完全想起了她強迫自己遺忘的那些往事。
她的夫君,已經戰死沙場了。
她在這裡到底躲了多久?
杜恆霜抱着小白狐盈盈下拜,哽咽着對那中年女子問道:“請問夫人,我在這裡有多久了?”她隱約明白,自己爲何會被困在這裡出不去了。
那中年女子道:“已經一年多了。”
杜恆霜怔怔地站起身,喃喃地道:“是到了要走的時候了。我要回去。我的孩子今年……”她想了想,自己生病離開長安的時候,兩個孩子剛剛滿了週歲。她在蕭家的田莊養了一年的病,快要走的時候,被人襲莊追殺。也就是說,她到安子常的田莊的時候,兩個孩子是兩歲。如今,這位中年女子說她在這裡已經一年了,那就是說,她的兩個孩子已經三歲了,而自己,也有十九歲了。
三歲的孩子,已經逐漸開始記事了吧?
杜恆霜記得諸素素跟她說過,小孩子小時候誰帶其實並不重要,反正他們不記得那麼小時候的事。
但是從三、四歲開始,就能慢慢記事了。
這時候如果不能跟孩子在一起,以後確實很難彌補。
沒爹的苦,她自小已經吃夠了。現在她的孩子,卻要開始承受沒爹沒孃的苦,比自己和士及小時候還要可憐。
杜恆霜心裡一陣刺痛。
“你自己想明白,什麼是你最重要的東西。等你想明白了,你就能出去了。”那中年女子說着,伸手拍了拍杜恆霜懷裡的小白狐,“小白,乖乖跟着杜大小姐,等我以後來接你。”很快,那中年女子的身形在杜恆霜眼前冉冉消失。
杜恆霜站在湖邊,看着四周晦暗的天色,再擡頭看了看身旁的木樨樹,自言自語地道:“等明日這裡開滿金黃色木樨花的時候,我肯定就能出去了。”
那小白狐在杜恆霜裡睜開一隻眼睛,瞥了一眼面前的木樨樹,不屑地聳了聳小鼻子,身子拱了拱,往杜恆霜懷裡鑽進去,只留一條雪白的長尾巴在身後甩了甩。
杜恆霜慢慢在湖邊坐下來,靠在那座椅模樣的大石頭上,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
不知睡了多久,杜恆霜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面前已經是天光大亮。
懷裡的小白狐就像一個火爐子,讓她第一次覺得這裡的黑夜是溫暖的。
在這之前,她一個人在這裡渡過的漫漫長夜。每一天都冰寒刺骨。
昨夜她卻是很好地睡了一覺,因爲不再覺得寒冷和孤獨。
杜恆霜低下頭,輕輕撫了撫小白狐的腦袋。
一股輕癢鑽進從小白狐的頭直鑽入它的心底。
小白狐忍不住翻個身,在杜恆霜懷裡四腳朝天,露出雪白肉粉的小肚皮,讓杜恆霜繼續給它撓撓。
杜恆霜失笑,輕聲道:“你是狐,又不是狗!”
小白狐咧開嘴,狡黠地睜開一隻眼睛。同時伸出小爪子,往他們面前的木樨樹指了指。
杜恆霜的視線順着小白狐的爪子往上看。
她的眼裡一下子盈滿淚花。
只見那棵四季長青的木樨樹,居然看滿了金黃色的木樨花!
一叢叢細小的花朵擠在一起,開得一嘟嚕一嘟嚕滿樹都是,將以前的綠葉蓋得嚴嚴實實。壓得樹枝一根根往下垂,似乎不堪重負。滿樹繁花,不見綠葉。還有木樨花特有的香味,一縷一縷從木樨花樹上飄散下來,在這無邊無際的曠野上盪盪悠悠。
杜恆霜站了起來,伸出手,往那株被壓得最低的樹枝上夠過去。輕輕摘下一朵金黃色的木樨,插在自己鬢邊。
抱了抱小白狐,杜恆霜低頭對它笑道:“我要回去了,你想自己留下來嗎?”
小白狐擡頭看着她。
不知怎地。杜恆霜總覺得小白狐在對她笑。
是到該回去的時候了。
杜恆霜回頭再次看了一眼這裡的湖水、曠野和木樨樹,靜靜地揮手道別。
平哥兒、安姐兒,娘回來了。娘以後再也不離開你們。沒有爹不要緊,娘會好好照顧你們。
杜恆霜默默想着自己的兩個孩子。緊緊地閉上眼,沉入無邊無際的黑暗當中……
……
諸素素坐在杜恆霜牀前。很是擔心。
這一次,杜恆霜有三天沒有醒來了。以前她晚上睡覺,到早上某個時辰就會睜開眼。雖然還是對外界沒有交流,但是至少她能走能坐,也能吃飯。哪像現在,整個一植物人的狀態。
這三天,諸素素想方設法,也只給她餵了一點流質的稀粥。
再這樣下去,杜恆霜會逐漸脫水身亡的。
植物人的狀態,在古代是活不下去的。
因爲沒有辦法輸液,就沒有辦法保持身體的生機,就算腦袋沒有死,整個人也要被活活餓死了。
諸素素很是着急,又一次拔出銀針,往杜恆霜眉間的泥丸宮扎去。
這一次,杜恆霜居然全身輕顫,發出一聲嚶嚀。
諸素素大喜着抹了一把汗,總算是有反應了。
她再接再勵,繼續往杜恆霜的穴道上扎針。
杜恆霜只覺得眉間一陣刺痛,全身如同從懸崖上墜落一樣,突然落到的實處。
她好像過了一年多飄飄蕩蕩的日子吧?
杜恆霜緩緩睜開眼睛,葡萄紫一般的雙眸漸漸凝聚了影像。
“……素素?”杜恆霜有些不確定地叫了一聲。她記憶裡的素素,似乎更年輕漂亮一些?這個素素,看上去穩重許多,也沉穩許多。
諸素素目瞪口呆,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手裡還是保持着扎針的姿勢,全身僵硬。
杜恆霜覺得這個樣子更像諸素素,脣角微揚,展開一個緩緩的笑顏。
諸素素這才大喊一聲,“霜兒!你醒了!你終於醒了!”大叫着撲了上去,抱住杜恆霜纖弱的肩膀,忍不住哭了起來。
真是太不容易了。
在古代能把一個自閉症患者治癒,諸素素真心佩服自己的本事。
杜恆霜笑着拍了拍諸素素的肩膀,如同一個和顏悅色的鄰家大姐姐一樣,輕聲安撫她道:“好了好了,我這不是醒了嗎?這一年多,多虧了你照顧我。”
諸素素忙伸手將杜恆霜眉間的銀針拔了下來,然後扶着她坐起來,腮邊還掛着淚水,脣角卻已經笑逐顏開,“霜兒,你真是醒的及時啊!再不醒。我就算拼着被人追殺,也要把你送回長安。”
杜恆霜嗯了一聲,沒有在意。她伸了個懶腰,發現自己也不像是在牀上躺了一年的人,有些奇怪,問道:“我這一年就是躺在牀上暈迷嗎?”
諸素素這才發現一個不對勁的地方,皺着眉頭問杜恆霜:“你剛纔說什麼?你怎麼知道已經過了一年?”
杜恆霜笑着沒有說話。她如今醒了過來,這一年多的事情,她也慢慢有了印象。只是在這些印象當中。她就像是個局外人,看着那個如同木偶人一樣的杜恆霜在這裡起居行走。
“真是難爲你了。如果沒有你,我早就不在這個世上了。”杜恆霜誠心誠意地謝道。
諸素素搖搖頭,又覺得不放心,絞盡腦汁地想了一會兒。出去拿了杜恆霜的弓箭進來,道:“霜兒,不是我不信你。但是你突然醒過來,我有些不放心。——你出去給我射一箭讓我瞧瞧。”
杜恆霜白了諸素素一眼,掀開薄被起身,從諸素素手裡接過弓箭,在手裡比劃了一下。就走到門口,掀開簾子出到外屋。
安子常正坐在外屋喝茶。
看見杜恆霜手持弓箭走出來,臉上神情自如,沉靜悠然。和這一年來木木呆呆的樣子大相徑庭,安子常陡然一驚,手裡的茶杯咣噹一聲滾落下去,茶水四濺。將他一身靚藍色湖綢夏衫潑得斑駁淋漓。
杜恆霜停下腳步,凝視着安子常。靜靜地站了一會兒,才躬身福禮道:“多謝安公子。——大恩不言謝,恆霜只有來世結草銜環,再圖報恩。”
安子常苦笑着擺擺手,“我救你,是舉手之勞。”說着,又背起手道:“說起來,你救了我一命,我卻曾經害你差點沒命。所以我欠你兩次恩情。——上一次不用說了,加上這一次,我們倆算是兩清了。”
居然一點都不居功,反而話裡話外讓杜恆霜不要覺得欠了他的。
杜恆霜偏着頭想了想,居然也不謙虛,點頭道:“如此甚好。我確實救過你一命,而你也確實差點害我沒命。所以你救我兩次,很公平。——安公子,我們打平了。”落落大方的舉止,又讓安子常有些後悔。
都怪自己嘴賤,沒事裝什麼英雄?
就應該讓她欠着自己,一直欠,讓她這輩子也還不清……
安子常在心裡不斷痛罵自己,卻身不由己跟着杜恆霜走出門外,站在門口的迴廊底下。
諸素素從後面跟上來,聽見剛纔安子常和杜恆霜的對話,心裡很是高興,對安子常做了個鬼臉道:“安國公也有吃憋的時候,真是千載難逢啊。”她跟安子常鬥嘴,也不是每次都贏。
但是安子常在杜恆霜面前,似乎完全束手無策。不管是有意挑釁,還是故意施恩,是故作大方,還是尖酸刻薄,對杜恆霜都不起作用。
諸素素忍不住在心裡對杜恆霜這樣不把大帥哥放在眼裡的行爲暗暗叫好。
不過再一想,人家杜恆霜從小跟蕭士及這樣的大美男一起長大,肯定早就對美男免疫了。不像自己,偶爾還要對安子常這個俊男發發花癡……
想起蕭士及,諸素素又着急起來,催杜恆霜道:“快射快射!射完我跟你說正事兒!”
杜恆霜笑了笑,伸臂平舉長弓,拉弓搭箭,也沒有怎麼對準,就往院子裡的那株木樨樹射了過去。
啪嗒!
一隻黑色的烏鴉從樹上掉了下來,落在院子裡的地上。
那烏鴉身上正好插着一支羽箭,就是杜恆霜剛纔射出去的。
諸素素長長地鬆了一口氣。——還好還好,應該是霜兒沒錯。不過,爲了萬無一失,等她們回長安了,讓霜兒再給自己跳一支她最拿手的胡旋舞,就齊活了……
安子常一雙手伸出來,輕輕拍了拍,讚道:“好箭法。蕭夫人大病初癒,箭法就能恢復到這個程度,實在是可驚可怖。”
杜恆霜額頭上微微冒出幾滴汗,她在腰間摸了摸,拽下來在腰間掛着的一條帕子,往額頭上擦了擦。
一隻雪白的小東西箭一般從半敞的院門裡鑽進來,叼着那隻被杜恆霜射死的烏鴉,顛顛兒地來到杜恆霜跟前獻寶。
杜恆霜大驚。這不是她夢裡的小白狐嗎?怎麼青天白日下也出現了?難道她還沒醒?還在夢裡?!
杜恆霜惶恐地左右看了看。
諸素素咦了一聲,蹲下身,看着那隻雪白的小動物,摸着下巴沉吟道:“這是狗呢?還是貓?”
那小白狐一下子將烏鴉吐出來扔到地上,不屑地橫了諸素素一眼,就優雅地翹着小長尾,來到杜恆霜身邊,拿腦袋蹭了蹭她的腿。
杜恆霜怔怔地彎腰將小白狐抱起來。
諸素素揹着手,偏着腦袋看着杜恆霜懷裡的小白狐,嘖嘖有聲,“原來是隻狐狸,還是隻小白狐。”
杜恆霜下意識道:“它是小白。”說完看看諸素素,再看看安子常,有些遲疑地問道:“……這裡怎麼會有狐狸?”其實她是想問,你們也看得見它嗎?
不過話到嘴裡又咽下去了。
看看諸素素和安子常的神情,就知道他們也看見了,又何必多此一舉地問呢?
所以她改了話題。
安子常笑着道:“這裡是荒郊野外,有狐狸不奇怪。我以前還見過梅花鹿、熊瞎子呢。”
諸素素也點點頭,表示:“我也見過。不過沒這隻小白狐漂亮乾淨。”
杜恆霜放下心,想起來夢裡那中年女子的話,才明白她原來是這個意思。——她是想讓小白狐在現實中跟着自己。
諸素素已經對杜恆霜“驗明正身”,就忙拉着杜恆霜往屋裡走,“你醒過來太好了,我有事要跟你說。”
安子常也跟着走進來。
諸素素這幾天對安子常很是生氣。蕭家發生那麼多的事,他居然都瞞着她們。直到這次蕭士及也活着回來了,他纔跟她細說了蕭家這一年多的事兒。
最讓她生氣的是,陳月嬌居然抱着蕭士及的牌位成了親,現在蕭士及活着回來了,陳月嬌就成了名正言順的填房!
填房填房!填你孃的房!
人家原配還活着,我看你有什麼臉面腆着做填房!
那時候,諸素素恨不得將暈迷不醒的杜恆霜直接拿車拖到蕭士及面前,就在他上下朝的地方,當着衆人的面,揭穿這個渣男的真面目!看他到底是要新歡,還是要舊愛!
不過過了兩天,安子常又告訴她,說蕭士及不肯認陳月嬌這個填房,自己帶着孩子,和杜恆霜以前陪嫁的下人回蕭家的舊宅子住了,諸素素才覺得自己沸騰的熱血稍稍冷卻下來。——好吧,算他識相……
可是到了今天,安子常又帶來一個消息。這消息不僅跟蕭士及有關,還跟杜恆霜密切相關。當然也跟那陳月嬌關聯匪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