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間村二十來戶,但幾乎沒有人家願意接待嶽峰,那老婆子敲了幾家的門,道明來意之後,收到的幾乎是清一色的拒絕。
——“怎麼能招待外人。”
——“論理,外姓都不該進這個村子!”
——“盛家這是要變天了是嗎,對個外姓都這麼客氣?”
……
嶽峰在後頭聽着真是牙癢癢,都什麼時代了,還開口外姓閉口外姓的,就你們姓石的高貴,國務院都得給你們發特別姓氏補貼!
問了幾家之後,那老婆子有點不耐煩,問嶽峰說:“最底下的村子好像還有空房子,要麼你底下去住吧?”
純屬搞笑,最底下爬到最上頭,少說一兩個小時,自己吃飽了撐了整天爬上爬下?嶽峰怪笑:“你怎麼不乾脆讓我睡回桂林去呢?”
那老婆子聽不懂這樣怪里怪氣的反諷,居然還當真了:“你要睡回桂林去?”
嶽峰無語,末了直白回了一句:“我不願意。”
問了一圈下來,終於有一個人站出來,願意做這個東待客。
石嘉信。
老婆子如釋重負,回頭看嶽峰,示意他可以拎包進屋了,嶽峰沒立刻動,他心裡有點猶豫,說真的,特別不想領石嘉信這個情。
石嘉信看出了他的心思,笑了笑說:“嶽峰,你就住這好了,你上去接小夏也方便。石家人不是普通的排外,你後面就知道了。”
話說的在理,犯不着爲了一時之氣跟自己較勁,嶽峰心一橫,拎着包就進屋了,沒一句謝字,進屋時還把石嘉信撞了個踉蹌。
石嘉信苦笑了一下,那個老婆子看着他,似乎想跟他交代什麼,想了想還是忍住了:這才第一天,盛錦如既然沒有詳細的交代,自己還是不要太早動作的好,省得節外生枝弄巧成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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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頭村子的生活水準明顯要好過盛錦如她們,石嘉信的屋裡水電齊全,有煤氣,冰箱微波爐也不缺,嶽峰前頭主要在管季棠棠吃飯,自己吃得少,從山上爬下來又費力,又有點餓了——他也不客氣,不管主人家樂不樂意,打開冰箱翻了一袋速凍水餃出來,煤氣燒上水,撕開真空袋下餃子的時候纔想起來:“你們這還有速凍的餃子?”
一邊說一邊把包裝袋的正面翻過來看,發現還是挺有名的牌子。
石嘉信挺識趣地幫他從碗櫃裡拿醋:“你別把我們這想的跟窮山僻壤似的,我們定期從外頭買東西進來的,底下的村子還通網,屋裡有影碟機,你要嫌悶去看碟,最新的大片都有。”
嶽峰有點納悶,石嘉信看出了他的心思:“也就溶洞裡頭的盛家女人世世代代跟活在舊社會一樣,這個我們也沒辦法,早些年,盛家的女人還能在外走動,盛清屏逃了之後,盛錦如把溶洞看的死緊,實話跟你說,那之後出生的盛家女兒,有些連現在是哪朝哪代都不知道。”
嶽峰覺得匪夷所思,他拿筷子攪了攪鍋裡的餃子,忍不住問石嘉信:“你們到底靠什麼生活啊?”
石嘉信也不瞞他:“表面上,做什麼的都有,小本生意、工農、運輸跑線,實際上另有財源,都是暗線,十來年經營下來,穩的很。”
嶽峰聽不懂:“什麼財源?”
石嘉信很意外,他覺得自己都把話說的很明白了,沒想到嶽峰的腦子也有變漿糊的時候:“這麼着跟你說,香港有很多風水師,數的上的那幾個,收入都相當可觀,有個叫李居明的,曾被飲料巨頭可口可樂的總部請到美國看了風水,還曾經利用堪輿秘技幫美國人找過恐龍化石,你聽說過沒有?”
嶽峰搖頭:“這個人我沒聽過,不過你說的我懂。很多人信這個,別說香港了,現在內地很多富商,買房要看風水,入葬要看地穴,起名字都講個命理,在這上砸的錢都是論捆的。”
石嘉信點頭:“就是這個理,表面上,咱們大陸這邊破除迷信,不提倡這玩意兒,但是你也知道的,官禁民傳,水面下頭,做這行的,足可以形成一個產業,嘴皮子動動,過手的錢不比什麼廠子企業的少。”
嶽峰有點聽明白了。
“盛家的女人天賦異稟,算得上懷揣異術,既然能以此生財,沒道理捧個金飯碗乞討。其實很多年以前,盛家就以此聞名了,我看過盛家留存下來的一些記載,好像是清康熙三十年的時候,有這麼一段,說是淮陽鉅富,父遇盜橫死,怨氣盤桓不去,家宅夜夜聞泣聲,子苦之久矣,後得同僚秘授,以翡翠如意一枚,金珠一斛,銀數封,請得盛氏平戾之鈴,九日異象旋得解。這是我看到的最早的關於盛家以此爲生的記載,不過這只是有文字記錄的,實際操作上,應該更早。”
嶽峰被這段半文不白的敘述搞的頭昏腦漲,回過神時才發現鍋裡下餃子的水突突翻開的厲害,趕緊接了勺冷水去激生:“然後呢?”
“這麼多年下來,換湯不換藥,有需求就有供給,親人被害的,哪怕傾家蕩產,也想找出真兇還死者一個公道;害死了人的,怕有因果報應疑神疑鬼夜不能寐……明白了吧,這些都是金主,咱們不愁沒錢入帳。”
大致明白,不難理解,嶽峰把煤氣關了火,盛了碗餃子到桌面坐下,一邊吃一邊繼續問他:“盛家被秦家追着攆着,恨不得鑽到地底下躲起來,還有這心思跑去聯繫業務?”
石嘉信冷笑:“跑腿動嘴的事犯得上驚動盛家的真神嗎?山下村那些人是幹什麼的?而且盛家接單是有規矩的,也是祖上傳下來的,官不接匪可接,窮不接富可接,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你也看到了,山上山下,加上溶洞裡,一共纔多少人?撐死了百多張嘴,盛家養的起。”
嶽峰忽然反應過來:“不接官我理解,不想跟公安什麼的扯上關係對吧,匪可接是什麼意思?善惡不分?還有窮不接富接,這不典型的有奶便是娘嗎?”
石嘉信居然比他還意外:“那又怎麼樣?盛家又不是雷鋒,又不要積德修道成仙,那麼多人靠手藝謀生,會做衣服的裁衣服賣衣服,會做飯的開館子迎客,盛家跟他們有什麼不同?怎麼事情到了盛家這兒,就成了有奶就是娘了?”
石嘉信的嘴皮子忽然就這麼溜了,嶽峰有點招架不住,加上信息來的太突然,他腦子裡有些亂:“但是盛家不是天賦異稟……”
“天賦異稟怎麼了?你以爲盛家是超人啊,還能力越大責任越大,整天哭着喊着替天行道啊,你見過超人嗎,還不就只電視上蹦躂一下?嶽峰,你也是走南闖北見過世面的人,這個問題上,不要這麼幼稚這麼理想主義好不好?”
TMD居然敢說他幼稚,嶽峰真想把一碗餃子都扣他頭上,他心裡頭爲季棠棠不值:丫頭也是蠢到家了,居然能相信化解怨氣這樣的藉口,還以爲盛家做的是什麼偉大高尚感天動地的善事是吧……
不過轉念一想,又覺得這樣的確是更合理一些:以前他和季棠棠真的都有點理想化,把盛家當成是電視劇裡非黑即白正面悲情的人物,其實石嘉信說的沒錯,盛家有那個必要大包大攬把全世界人都當成自己的責任嗎?拉下一直以來籠着的面罩,盛家也無非就是個渴了喝水困了睡覺吃喝拉撒一樣不缺的人物,也要賺錢、鑽空子、投機取巧謀私利。
人不爲己,天誅地滅嘛。
這麼一想,頓時就意興闌珊,一碗餃子快見底時,才又想起什麼:“接了單之後怎麼辦?盛家的女人敢出去嗎,不怕被秦家的人半道上給截了?”
石嘉信笑了笑:“想化解怨氣,能力到一定的水準,根本不需要東奔西走的長途跋涉,盛家的女人從小學習御鈴,只要能把死者的頭髮、死時腳上所穿的鞋子、血或者其它一些跟死者密切相關的東西帶入溶洞,憑藉鈴的感應,就能迫使怨氣撞鈴,從而聽到鈴語得到線索。”
“只有像盛夏這樣半路出家,從來沒經過訓練,自己胡亂摸索的,纔會只能感應隨機撞鈴的怨氣,然後必須去事發地尋找下一步線索——盛清屏是什麼都沒教她,不過也在情理之中,既然逃出去了,誰會想讓女兒再過這樣的生活呢。”
伴着這樣的講述把一碗餃子草草下肚,還真是食不知味,難得石嘉信居然能耐着性子給他講這麼多,嶽峰也大致猜到他多半是因爲昨晚的事情心中有愧,石嘉信這個人,有些時候有些舉動,自私的真是讓人殺了他的心都有,但必須承認,如果不是爲了尤思,他也壞不到哪裡去。
既然他愧疚,索性趁熱打鐵,多從他這裡拿點訊息:“那秦家呢,跟盛家這糾纏不休的,怎麼回事?”
石嘉信搖頭:“這我就不知道了,盛家的生意,是我們石家人對外打理,畢業之後,家裡很想讓我在裡頭謀一席之地,我幫着聯繫過幾次,所以知道的多。至於盛家和秦家的秘密,我基本上一無所知,你想問,去問盛錦如吧。”
問盛錦如?問塊木頭都比問那老婆子靠譜吧。
見嶽峰一時間沒新的問題,石嘉信起身收拾碗筷,剛把東西都放水槽裡擱好擰開水龍頭,嶽峰的一句話釘子樣把他釘在當地:“你昨天晚上,口口聲聲是爲了思思,她沒離開對吧,也沒死是嗎?盛家是不是拿她威脅你了?她也在這對嗎?”
石嘉信的喉結滾了兩下,臉色忽然變的灰白,眸子裡浮上一層死氣,咽喉裡嗬嗬的,不知道該怎麼去回答這個問題。
幸好這個時候,嶽峰的手機響了。
換好之後,知道他號碼的人只有一個,不看來電顯嶽峰都知道是光頭。
光頭在這頭的工程談的差不多了,下午就乘車走,離開前打電話給嶽峰,想看看還有什麼要幫忙的,嶽峰知道自己這頭的情況特殊,也不大想給光頭添麻煩,含糊地答了句一切都好,光頭遲疑了一下,掛掉之前提醒了他一句:“峰子,我不知道你現在到底攤上的是什麼事,但是是不是平安,總得跟親近的幾個人交代一聲。毛哥都打了兩遍電話給我了,問我說峰子是不是出什麼事了,怎麼一遍兩遍都是關機啊,你沒同意,我也不好跟他說你的情況。你斟酌着看,行的話給要緊的人打個電話吧,免得人家牽腸掛肚的。”
掛了電話,嶽峰猶豫了好一陣子,還是決定分別給毛哥和潔瑜打個電話,石嘉信依然柱子一樣杵在水槽前頭,水龍頭裡的水嘩嘩的,白色的水花亂噴亂濺,嶽峰過去把龍頭擰上,說了句:“你慢慢忙,我出去打個電話。”
嶽峰一直走到村子的外圍,靠林子的地方,第一通電話是給毛哥的,天氣一天天轉暖,尕奈的生意應該不錯,因爲電話的背景音很雜,感覺上人進人出的,在紛亂的雜音裡,嶽峰突然分辨出一個人的聲音,脫口問了句:“神棍也在?”
毛哥沒好氣:“嗯,在。三十,牀位三十。”
後半句話,應該是向着客人說的。
嶽峰怔愣了一下,回想起最近一次跟神棍的通話,有點好笑:“他不是去什麼荒郊野外找美女嗎?找到了沒?”
毛哥火大的很:“找個屁!TMD我說出來你都不信,昨天我擱門口坐着,突突突一輛拖拉機開過來,兩藏民擡一擔架下來,這孫子就在上頭趴着呢,還有醫院的單子,尾椎骨折,什麼哪個椎體錯位!尼瑪你知道原因是什麼嗎?這個智障拿自己的屁股去坐一條蚯蚓!我都不好意思說我認識他!”
那頭響起神棍尖利的聲音:“誰?你給誰打電話?是小峰峰嗎?我強調過多少次了,不是蚯蚓,是異形!異形!”
“你TMD坐死的還是恐龍呢,你給我滾!”
雜音小點了,估計毛哥拿着電話走開了一些,聽起來,還是餘怒未消:“我都不好意思說他,都這麼大的人了,盡搞點讓人來氣的事,你說你跟個蚯蚓過不去幹嘛,你那屁股是屬金剛的啊,有那戰鬥力你去收復釣魚島啊,現在可好,一兩個月都得趴着了。”
明明是挺悲慘的事兒,嶽峰聽的忍不住想笑:“他定下來也好,正好尕奈現在遊客多了,他在的話還能幫你攬個客,擺個龍門陣什麼的。”
毛哥又急了:“我稀罕!他整天趴在門口,尼瑪蓋塊白布都趕上賣身葬父了……不說他,對了,你換號了?”
嶽峰遲疑了一下,決定還是編個最穩妥的說辭,大意就是路上出了點事,得罪了人,得避避風頭,所以暫時不大會打電話,如果有人找上門打聽他,只要一口咬定不知道就行了。
說完了,毛哥那邊沉默着沒動靜,嶽峰怕他擔心,又加了一句:“真沒什麼事老毛子,又不是沒歷過事的,你放寬心。”
毛哥長嘆一口子:“峰子,你不想說,具體什麼事我也就不問了。不過,不是我說你啊,你早就不是幾年前年輕衝動的時候了,那時候爲了雁子你能跟人動刀動槍的,現在你帶着棠棠呢,凡事忍一下,哪能又那麼衝動跟人死磕啊。”
嶽峰沉默了一下,說:“我知道了。”
潔瑜的反應跟毛哥又兩樣了,她一聽到嶽峰的聲音就跳起來了,說話的時候聲音都哽了:“哥你哪去了啊,我昨天還跟方程式說,我得去登廣告找人了,我好幾天打不通你電話了。”
方程式是潔瑜的男朋友,因爲是中學數學老師,潔瑜老給他起亂七八糟的綽號,光嶽峰聽到的,就有“代數”、“幾何”、“排列組合”、“勾股定理”、“方程式”,反正幾天換一個,只要是跟數學有關,準是指她男朋友沒錯了。
潔瑜的話讓嶽峰怪心酸的,覺得特別對不起這個妹子。
早幾年,跟苗苗還沒在一起或是分分合合的時候,他身邊過了不少女孩兒,拒絕之後,有人痛苦難受也有人歇斯底里地罵他恨他,只有潔瑜不同,她用一種很堅決的姿態進入到他的生活裡來了,她說:“我就是喜歡你,做不成你愛人做你家人不行嗎。”
她這麼說,也這麼做了,潔瑜的性格里,很有一些女強人的乾脆利落,她說不糾纏就真的不糾纏,一心一意幫着嶽峰打理生意,嶽峰雖然那時候掙的多,但是花的也胡天海地,單說那個酒吧,以他那種呼朋喚友仗義疏財的性格,月月虧空天天赤字,都要自己掏腰包填補的,潔瑜接手了之後就不一樣了,情誼錢財一碼歸一碼,她是敢拉下臉來朝每一個熟客要賬的,開始時嶽峰不適應,還說過她幾次,潔瑜眼裡頭含着眼淚任他說,但錢是一分不少要,私下裡還尋了個機會跟他說:“哥,反正白臉是我做了,總要吃飯的,我不想你虧。”
嶽峰心裡明白,他的生意也好,房產也好,沒有潔瑜打理,純粹就是耗財吃錢沒收益的。
所以他很快就給潔瑜支薪、算份子,潔瑜開始不要,後來嶽峰發過脾氣,她也就收下了,潔瑜有一點跟嶽峰很像,她很講義氣,受你一分,千方百計想還你十分,生意交給潔瑜,嶽峰特別放心,兩人關係親近了,潔瑜開口閉口都叫他哥,叫習慣了,嶽峰真把她當親妹子看了。
嶽峰的家庭很複雜,母親犯案,父親橫死,他是比任何一個人都渴望有家庭的溫暖,所以對潔瑜這份情誼特別珍視,有了解他們過往的朋友曾經對他感嘆:“這愛情吧,開始的時候都是愛,後來的走向就千差萬別了,有愛到變質的、愛到修成正果的、愛到成仇不愛的,也有潔瑜這樣,愛着愛着就成你家人的,也挺好的,一輩子情分都不變,想起來都暖心窩子。”
他這一趟撂攤子走人,動輒半月沒消息,生意都扔給潔瑜,尤其是時不時還有九條那邊要“帶粉”的壓力,想來想去,最對不起的人,就是潔瑜了。
所以對潔瑜,他隱瞞的很少,除了把季棠棠的部分帶過了不說——他告訴潔瑜自己在外頭遇到了苗苗的爸爸,兩個人起了衝突,互有損傷,如果秦家不追究還好,追究的話,他是有段時間不能露面了,換號的原因就在於此,潔瑜這裡,也請一樣的口徑:沒見過,沒聯繫過,不知道。
潔瑜的初始反應,居然跟毛哥是一樣的,都是長久的沉默,再開口的時候,聲音裡顯而易見的失望:“哥,苗苗這一頁就真的翻不過去了嗎?她都結婚了,你還因爲她跟她爸起衝突,你至於的嗎?”
這頂帽子扣的,嶽峰心裡是真冤,但也只能咬牙受下:“潔瑜,能不能暗地裡幫我打聽打聽,秦家人回去了沒有?”
潔瑜嗯了一聲,嶽峰不放心,又叮囑她:“一定得暗地裡打聽,你不能露面,實在不行,打聽不到也沒關係,懂嗎?”
潔瑜又嗯了一聲:“打聽到了我給你短信。”
說完了,她不急着掛電話,好像是還有話,嶽峰催了幾次,她才吞吞吐吐很有點不好意思:“哥,方程式向我求婚了。”
最先涌上心頭的感覺居然是失落,再然後纔是由衷欣喜,嶽峰追問:“沒爲難爲難那小子?答應了沒?”
潔瑜撲哧笑出聲來:“當然爲難了,我說我是沒問題的,但是我父母死的早,我得讓我哥給我做主,哥不同意我是不嫁的,方程式這兩天變着法兒跟我打聽你喜歡什麼,想盡辦法要拍你馬屁呢?哥,你想要什麼,儘管開口,就這次痛宰他的機會,可別放過咯。”
嶽峰下意識就冒出個念頭來:把棠棠送我吧,到時候跟潔瑜一起辦婚禮,多熱鬧。
他答了句:“要什麼都是空的,對我妹子掏心掏肺的好就行,不然打斷他的腿,全城都不準賣柺杖給他!”
潔瑜咯咯咯笑着掛了電話。
兩個電話打完,日頭都快到正中天了,昨晚上下過雨,樹葉水潤水潤的,讓日光這麼一打,光亮刺眼,嶽峰吁了口氣,沿着原路往回走,走了一陣,忽然看到幾個縮在牆角處打彈珠的小孩,男的女的都有,他們也看見他了,忽然之間,個個都跟抖索了毛要打架的鬥雞似的,滿懷敵意地看着他,互相之間咬牙切齒說着什麼,再然後,有個最大的突然彎下腰撿了塊石頭惡狠狠扔過來。
“不要臉,外姓人,不要臉!”
小一些的孩子也被帶動起來,紛紛撿小石子兒扔他,七嘴八舌說什麼的都有。
“盛家姐姐是要嫁給自己人的!”
“外姓人都是柺子,不要臉!”
……
嘴上呼喝的厲害,嶽峰躲閃着往前大踏步一走,他們嚇的呼啦一下都跑散了,但是跑的不遠,縮在牆角後頭,看着他的眼神兇巴巴的,連眼神都像是在咒罵。
嶽峰心裡直冒火:這些熊孩子都被灌輸的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村子小,發生了什麼誰都看得見,石嘉信正好出來,把發生的一幕盡收眼底,他朝嶽峰笑了笑,像是在說:怎麼樣,我說的沒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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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道的盡頭又是個巨大的穹洞,筏子停靠的地方是一大塊圓滑向上的巨石,足有一個籃球場那麼大,遠看像個小島,又像是浮出水面的龜殼背,周圍的山壁上有很多盞馬燈,燈油都添的足,火焰很亮,有幾個年紀小的女孩在水邊嬉戲打鬧,聽到水聲,她們都好奇地往這裡看,更近些的時候,有幾個年輕的女人朝下面走,石頭上也陸陸續續站起了幾個年紀大些的,大家都沒有說話,洞裡似乎一下子安靜下來,只有嘩啦嘩啦竹篙划水的聲音。
竹筏子的一頭在石壁上抵了一下停住,那個雙頭女人跳下筏子,彎腰把筏頭的繩子系在水邊一塊突出的石頭上,盛錦如拉着季棠棠的手先下,季棠棠先前在水上經那麼一嚇,神情萎頓的很,讓她往哪就往哪,小女孩們各自攙着年輕女人的手,仰着頭滿臉的疑問,似乎都想問:這是誰啊?
有個年輕女人豎起手指在脣邊,示意她們不要出聲,跟在太婆婆的後面走就好。
於是一羣人,慢慢就分成了長隊,順着石脊往高處走,遠處看,像是一隊沉默的緩緩爬行的螞蟻。
石面上,除了那幾個站起來的,還有幾個跟盛錦如年紀差不多的,其中一個更老些,頭髮亂蓬蓬的,穿藍布的褂子,方口的布鞋,盛錦如在她前頭停了停,問:“青姐吃飯還好嗎?”
有個年輕的女人說了句:“還好,老人家牙和腸胃都不大好,早上拿進來的粥倒是喝得下的,我們前頭還在商量,反正洞裡也能開火,下次裡頭囤點糧,也不用老是跑進跑出的。還有,早上石慶家的老二跟我說,要是病的厲害了,可以請個大夫看看。”
盛錦如還沒吭聲,那個青姐反而不高興了,一張嘴沒兩顆牙,說話都漏着風:“要請什麼大夫,這就是老病,誰到這個份上不老死的!”
盛錦如安慰她:“不是這麼個說法,咱們盛家沒早些年人那麼多了,剩下的,八十九十都是寶,有的治,還是要治的。”
青姐皺起眉頭,趕蒼蠅一樣揮手:“年輕人想東想西的,你也跟着摻和,她們就是心思大,總想出去走走看看,我前頭還在說,當初怎麼勸盛影的,不聽,硬要出去,怎麼樣?死在外頭,骨頭都沒收回來,先死的都是這些個有心眼的。”
這話說的重,周圍的人都不敢講話了,青姐說多了就有些喘不來氣,盛錦如跪下身子給她撫了撫後背:“不提這個,過來認個臉,像屏子不像?”
一邊說,一邊把季棠棠往前推了推。
青姐愣了一下,擡起頭眯着眼睛打量季棠棠,她老眼已經有些昏花了,看東西總有重影,看了一會看不清,低頭拿綴了老皮的手去揉眼睛,揉着揉着,忽然拿手重重去拍地,聲音很激動:“看見沒有,當初拼死拼活要走的,要離開的,活不下去,還不是要回來?外頭誰管你的死活,只有這兒,供你吃供你穿,死了還給葬!”
季棠棠有點害怕,瑟縮着往後退了一下,還伸手去抓盛錦如的胳膊,每個人都或多或少看出她不對勁了,但都沒吭聲,只有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忽然咦了一聲,指着她說:“是傻子啊?”
盛錦如臉色一沉,兩道錐子樣的目光狠狠瞪了過去,那個先前答話的女人反應很快,重重抽了那女孩一個嘴巴:“多嘴!”
伴隨着那個女孩委屈的大哭聲,人羣中有輕微的騷動,盛錦如卻似乎很是滿意那個女人的做法,示意那年輕女人:“帶丫頭進音眼,癡癡呆呆的,還不是叫秦家給害的,其它人留着,我有話交代。”
音陣就在石面的最高處,同樣是九宮格一樣三乘三九個約手臂深的洞,可以容一個人坐進去,每一格的邊緣位置,都連着一條很長的延伸到高處的細銅索,順着銅索的位置往上看,可以看到十餘米高的頂上,懸着九種樣式不同的風鈴,那個女人猶豫了一下,回頭問盛錦如:“太婆,先從路鈴開始嗎?”
“你是哪一支,就先從哪一支開始吧。”
那個女人嗯了一聲,扶着季棠棠進了右下的格洞,坐進去之後,感覺跟進了澡桶似的,分外新奇,那個女人拉動其中一根細銅索,伴隨着輕微的齒輪轉動聲和銅索的滑行,頂上慢慢垂下一盞風鈴,季棠棠聽不見,直到風鈴到跟前了才大吃一驚,好奇的伸手去撥弄,這是個嵌套鈴,有點類似於牙雕工藝的多層嵌套,大鈴套小鈴,動起來鈴音是混的,叮叮噹噹特別好聽,她正撥弄地起勁,那個女人突然咬破自己的中指,等到鮮血滲出時,狠狠摁在季棠棠的眉心。
季棠棠讓她摁的一個趔趄,如果不是有洞擋着,估計會當場翻個跟頭,她氣的要命,正想一巴掌回過去,眉心處一股突如其來的刺痛感,迫地她全身一陣抽搐。
奇怪的,居然能感覺到有無數道血線從眉心處的血跡往大腦裡延伸,最終直達耳膜,耳道刺痛,顱骨裡迴盪無數雜音,但與此同時,又有一道清越之音穿插進來,所到之處,一片沁沁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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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年輕的女人過來,向着盛錦如低聲說了句:“好了。”
盛錦如吁了口氣,轉頭招呼散落在邊上的人:“大家都坐近點吧。”
二十來人圍攏了靠近坐下,那個先前被打的小女孩滿臉的憤懣委屈,突然看到不遠處石面下冒出那個雙頭女人的臉,滿腔的怨氣登時就撒在她身上,隨手撿了一塊石頭狠狠扔過去:“滾開!醜鬼滾開!”
咣噹一聲砸擊石面的聲音,那個女人的臉迅速低了下去,再也沒有冒出來。
盛錦如眼皮都沒掀,像是早已司空見慣,她疲憊地環視了一下週圍的每一張臉:“大家想問什麼,說吧。”
有人怯生生的開口了:“那個是屏姨的女兒嗎?”
“嗯。”
下一個問題隨即跟了上來:“屏姨也回來了嗎?”
盛錦如沉默了一下:“屏子死在外頭了。”
意料之中的死寂,倒吸涼氣,盛錦如刻意忽視一張張臉上的震驚,呆板而木然地繼續說下去:“當年屏子殺了人逃出去,你們說我不追究是護短,不公平,現在老天收了她了,殺人償命,也是她的報應。”
“具體怎麼死的,以後要問小夏了。但是我聽說,她的死,跟那個當時帶走她的男人有關係。”
盛錦如忽然笑起來,她笑的太誇張了,以至於上氣不接下氣,連眼淚都笑出來了,她伸手去擦眼淚,像是在講別人的特別可笑的故事:“你們知道嗎,那個男人,那個當初她拼死拼活要跟着,甚至爲他殺了人的男人,姓秦!那是秦家人!那是秦家人哪屏子,你爲什麼不聽媽的話啊,你眼睛瞎了嗎……”
盛錦如的狂笑變成了撕心裂肺痛哭。
石壁背面,那個雙頭女人的手死死摳進了石縫裡,整個身體抽筋一樣在抖,她像一條慢慢蠕動的蟲子,悄無聲息地往下爬到了水邊,黑漆漆的水面泛着冷光,她顫抖着把兩個頭都埋進了水裡,藉着水的遮掩,張嘴發出痛苦地哀嚎。
沒有聲音,水流倒灌進嘴裡,帶着礦質的味道,涼到徹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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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四五時許,突然變天,陽光一瞬間全部變成了陰影,整個視野的色調由暖變冷,灰色的雲還沒有布合就被閃電撕開一條大口子,轟隆隆的雷聲像是從天的一邊滾到另一邊,屋頂的瓦顫顫作響,嶽峰站在窗邊,目瞪口呆地看外頭的景色,這雨沒有醞釀,不及溼潤周遭,下的太急,以至於雨柱在地上砸起來的,都是沙塵,嶽峰忍不住向石嘉信抱怨:“你們廣西的天氣,怎麼跟鬧着玩兒似的?這是該下暴雨的季節嗎?”
說話間,半空又是一道閃電斜過,潔瑜的短信就是這個時候進來的。
嶽峰記得以前看過安全常識,雷電天氣別在窗口接電話什麼的,想必短信來了也是一樣危險,趕緊往屋裡跑了好幾步,這才掏出手機來看。
“哥,幫你問過了,苗苗已經回家了,但是他爸爸沒有回來,其它跟着秦守業的人也沒回。我打電話去秦守業的單位問過,接電話的人回答說聯繫不上,請假已經超期了,他們領導都很惱火。”
又是一個炸雷滾過,不知道是不是擊到了電線杆,外頭有哧拉拉的聲音,似乎還有帶焦的煙氣,白熾燈一下子滅了,整個屋裡都暗下來了。
石嘉信咦了一聲,伸手在牆壁的開關上連試了好幾下,嶽峰沒有動,他腦子裡,只想着一件事。
苗苗回去了,秦守業怎麼沒回呢?還有秦守成,他們去哪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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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雨來的突然,轉眼功夫接天連地,五分鐘之間,三輛車打頭的一輛就陷了車,頭車上的人撐着傘一腳一顛踏着泥濘過來,風大,傘都被吹折了形,他跑到第二輛車的後座邊,伸手去敲茶色的車玻璃,玻璃窗緩緩落下,露出秦守業陰鷙森冷的一張臉。
“大伯,”那個人側過傘面拼命抵着,省得大風把雨給刮進車裡,“不好走,這是土路,本來就不好走車,下雨的話更糟爛,咱們最好停一天,要不明天僱拖拉機吧,明天的路都是機耕道,聽人說,一般拖拉機都走的吃力,當地人都是乘摩托的。現在這個情況不好弄,冒雨挖車的話太費力了……”
“挖!”
那人愣了一下,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再想求證時,玻璃窗又緩緩拉上了。
風大起來,傘被吹歪在一邊,突如其來的大雨澆了他滿身,那人哆哆嗦嗦籠着傘往回走,頭車開了門,有個人頭上頂個塑料袋伸出個腦袋,似乎是想問他“請示”的怎麼樣了,那人滿肚子火,惡狠狠吼了句:“媽的坐車上挺屍啊,都給我下來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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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開車燈,暴雨天氣,車子裡顯得悶躁而灰暗,秦守業一個人佔了整個後座,旁邊斜着一根臨時買的木頭拐,秦守成坐在副駕上,摸索着去點菸,撳打火機時,看看外頭的天氣,又扔回去了,透過後視鏡在後座時,視線正和秦守業的對上,秦守業一臉的陰陽怪氣。
“老二,時隔二十多年,舊地重遊,感覺怎麼樣啊?”
秦守成忍住氣:“大哥,我知道你現在有氣。但是這樣,真的不合適。”
秦守業冷笑:“怎麼個不合適啊?”
“強龍不壓地頭蛇,八萬大山是盛家的地盤,九種鈴都齊全,一直以來,我們對付單個的盛家女人都吃力,跑到人家大本營去,不是找死嗎?況且我們才這麼幾個人!”
秦守業沒說話,秦守成斟酌了一下他的臉色,又添了幾句:“而且盛夏和嶽峰,不一定來了八萬大山,盛清屏的原信你是看過的,她吩咐過小夏不要回盛家的,我們也考慮到她回盛家求助對我們不利,所以改動的信裡保留了這部分內容,你想小夏怎麼會違揹她媽媽的意思呢?”
秦守業冷冷看着他:“這誰知道,你這個女兒,一直沒按常理出過牌,當年是你說她嬌生慣養膽小怕事,只要按計劃行事就不會出什麼大簍子的,結果怎麼樣?老子敗就敗在把你放的屁當成人話來聽,不然也不會落到今天這個田地!”
秦守成忍住了沒吭聲。
“除非這兩個人跟老鼠一樣挖個洞躲起來一輩子不見人,否則除了八萬大山,他們沒別的路。”
“不是,大哥,你的腿還沒好,只是草草處理了一下,萬一感染就不好了,自己身體要緊,咱們可以從長計議……”
話還沒完,秦守業忽然操起柺杖,沒頭沒腦地向秦守成砸了過來,幸虧有車座擋着,沒傷到人。
秦守業眼珠子血紅,臉色足可以稱得上是猙獰了:“從長計議從長計議,老子沒那麼多時間去跟這兩個小雜種玩從長計議!二十多年了,你這套狗屁的陰謀遊戲老子玩膩了,TMD是拔刀子見血的時候了!”
前車傳來喊號子聲和呼喝聲,司機啓動雨刷,貼着前擋玻璃往前頭看了看,回頭說了句:“好了,能走了,坑也用板子先架上了。”
伴隨着引擎啓動的聲音,車子緩緩開動了,沒有人說話,車子裡突然就安靜下來,只有車身顛簸造成的顛動和雨柱打在車頂的砰砰聲,秦守成覺得煩躁,他拿手擦了擦右邊車窗的水汽,想看看外頭的地形,這個時候,秦守業忽然又開口了。
“老二,你有注意到山上的林子沒有?”
這話問的,沒頭沒尾的,秦守成有點摸不着頭腦,但還是應了聲:“有啊,怎麼了?”
秦守業的聲音很古怪:“我怎麼覺得,我好像看見了盛清屏啊,就在樹底下站着,一晃眼又不見了,前一秒還朝我笑來着,後一秒手裡頭就抱了個頭……”
秦守成的後背有點發涼:“大哥,別開玩笑,這種荒山野嶺的……”
他一邊說一邊去看後視鏡,視線剛觸到,猛然間身子一僵,幾乎要駭叫出來。
秦守業的邊上,坐着的那個女人,那是……
盛清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