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離散各無情
月夕確實在沉睡着。
她早已疲憊不堪,一進了房間,擋不住深深的倦意,靠着席榻便沉沉睡去了。便是連胡衍扶她躺下,爲她蓋好被子,她都一無所知。
胡衍坐在席榻旁,默默地注視着她睡夢中秀麗卻雙眉緊鎖的面容,聽到外面的房門開開合合,似乎聽到隔壁趙括的腳步聲;甚至是,另一間房阿璃心底的輕哼聲。
三間房,四個人,各懷心事。心緒如千重絲網,密密網住了每一個人。
除了睡夢中的月夕,誰都輾轉難以入眠。
“月兒……”黑暗中有女子的聲音遠遠傳來,“是不是很辛苦?”
“祖奶奶,祖奶奶……”月夕四處尋找,低聲道,“月兒不苦。”
“怎麼會不苦?”桑婆婆尖利的聲音響起,“那姓趙的這樣對你,這世上還有什麼好留戀的,不如跟婆婆走罷?”
“若真的辛苦,便莫要再捱了。”祖奶奶柔和的聲音又響起,“你讓小恪走了,你難道真要同祖奶奶一樣,孤單單一個人終老麼?不如,來祖奶奶這裡……”
“月兒,不可糊塗。我白氏子孫,豈可輕易服輸……”
“若心中委屈,哭一聲便好了,何必這般倔強?”
黑暗中,又先後傳來爺爺和師父的叮囑聲。祖奶奶和桑婆婆要帶她走,爺爺和師父不住地攔阻。四人的聲音此起彼伏,各有主張。
月夕心中矛盾重重。一時想走,一時想留,眼前祖奶奶、師父、爺爺、桑婆婆一張張慈愛的臉閃過。又一個個轉身離她而去。
有情無情,都在造化爐冶中;備受煎熬,終不能免於離散。
突然間一隻大手伸來,要將她拖入無邊黑暗之中。月夕用盡了全身力氣掙扎,冷汗溼透了她的衣服,卻還擺脫不了那隻手。
月夕猛地驚坐了起來,雙眼一睜。眼前是一片光明,才明白自己是陷入了夢魘之中。她一手扶在胸口,喘着氣。候了片刻,環視屋內,發覺胡衍竟不在屋內。
她又坐了許久,可仍未見到胡衍回來。她心中微覺驚訝。猶豫片晌。側耳貼在屋壁上,悄悄地去聽隔壁房間的聲響。
隔壁也毫無聲息,像似所有人都消失了。
月夕推開窗格,四處探視,窗外不過是幾株新栽的香樟樹,冬日不凋,白雪中格外青翠。忽聽樓下有衣衫掠過的獵獵之聲,再瞧前面那雪地中輕盈躍動的紅色身影。像極了阿璃。
月夕輕身從窗口躍出,無聲無息地跟着阿璃。一路到了遠處的一片林子裡。
大雪莽莽,密林森森,林內一處略微空闊之地,站着趙括與胡衍。阿璃藏身到了樹上,月夕則悄悄地站在她身後的另一株樹上。
但聽林中寂靜無聲,誰也沒說話。過了半晌,胡衍開口冷聲道:“此處已是魏國,我答應你的事情,已經做到了。你答應我的呢?”
趙括低聲道:“多謝你。可……邯鄲危在旦夕,你要帶她去哪裡?”
胡衍傲然笑道:“我多少也有幾分本事。趙姬在我身邊,會很平安。她要去哪裡,我便陪她去哪裡。我們的事,似乎與閣下已無干繫了罷?”
趙括垂着頭,半晌才道:“好,我再沒什麼話好說了。”
胡衍卻冷笑道:“你沒話好說,我還有話說。”他袖中寒光一閃,一道劍光脫袖而出,直指趙括的咽喉:“我大哥之死,你必得一命還一命。”
趙括並未躲避,只是淡笑道:“我一直想不通胡陽大哥當初爲何要救我,直到見到了你,才明白了過來。”
他們兩人的神采,確然是太過相似,月夕心中黯然。她記得趙括說過,當初胡陽與他在北山同時落到了山坳裡,胡陽還救了他一命。如今想來,大約胡陽是從趙括的臉上瞧見了自己的弟弟,兄弟情重,這才一念之仁,甘願以蘼心果救了趙括一命。
“我大哥竟還救過你?”胡衍駭笑了兩聲,愈發憤怒,“可你仍是殺了他。”
“兩國相爭,其中又有多少無可奈何。”趙括苦笑道,“你要爲你大哥復仇,是情理中事。只是卉姬原是你的嫂子,你真的決心不再同她相認了麼?”
“她與我大哥成親之前,我便已經外出學藝,她從來也不認得我。”胡衍嘆道,“她也是被我大哥連累,才流落風塵。如今難得有異人公子肯照撫她,我何必再去驚擾她。”
趙括微微頷首,心中覺得胡衍此人,除了執着於殺兄之仇和月夕,對於其餘的事情,他都甚是慷慨豁達。他凝目瞧着胡衍:“既然如此……月兒交給你,我也放心了。”他眼一閉,微微仰起了頭。胡衍手臂一震,手中短劍便要刺入趙括的咽喉。
阿璃驚呼了一聲,朝下撲去,將趙括帶得偏離了劍鋒,又將他撲倒在地。兩人在雪地上打了幾個圈,才站了起來。
阿璃一站起來,便指着胡衍怒斥道:“姓胡的,你要出爾反爾麼?你明明答應了我們,咱們一起救了趙姬出來,趙姬歸你,我同我大哥回齊國,你便再也不提殺兄之仇。這筆交易,你是不是都忘了?”
趙括竟會拿她做交易……
月夕在樹上聽得打了個寒噤,只覺全身痠軟無力,四肢難動。她緊緊抓着樹幹,盯着下面三人,他們的話一句句清清楚楚的傳入耳中,聽胡衍冷笑道:“我只答應了去救趙姬,其他的,全是你自說自話,我可什麼都沒答應。”
“你這個無信小人……”阿璃氣急,揚掌便要教訓胡衍。胡衍側身讓過,將她的胳膊一抓一推,阿璃頓時便被推倒在了地上。她氣急敗壞,站起來又一揮雙掌,朝胡衍拍去,胡衍冷笑道:“姓趙的,你再不管管你這個小妹子,我便替你管教了。”說着袖劍一揚,虛晃一招,便朝阿璃刺去。
趙括兜手一摟,將阿璃抱在了懷裡,背轉了身。胡衍本只是恫嚇阿璃,短劍正要收回,可一見趙括便在眼前,背部空門大露。他想起殺兄之仇,又想起趙姬對這人矢志難忘,心中恨意又起,袖劍抖動,朝着趙括的心口狠狠地便要刺下去。
趙括將阿璃朝外一推,阿璃跌出了好幾步,回身一瞧趙括命在旦夕,大叫道:“大哥……”
一條白色的身影從樹上急縱而下,輕飄飄地擋在了趙括的身前。胡衍見到來人,袖劍已然收勢不住,只得運力向右一偏,只將來人的左臂劃破了一條深深的血痕。
“趙姬,你怎麼……”
趙括聽見胡衍的叫聲,立刻轉過身來,瞧見月夕站在自己身後,左臂的鮮血涔涔流下。可她卻熟視無睹,一雙眼只是冷清清地望着阿璃,冷聲道:“你寧可自己死,也要護着她麼?”
她望的是阿璃,問的卻是趙括。
趙括盯住她的傷口,哂笑一聲,點了點頭。
月夕不住地冷笑,目光一轉,筆直地望向趙括,一字一字冷冷說道:“可你卻拿我去換你的性命。”
她說完這話,已然全身發顫,好似寒冷難禁。趙括突地心痛難忍,曉得她必有所誤會,低聲解釋道:“月兒,不是這樣,我決不會……”
“大哥,你別說。”阿璃大叫着,撲上去抱住了他,大聲道,“你若說了,便什麼力氣都白費了。”
趙括身子一震,立刻收住了口。月夕冷冷地瞥了趙括與阿璃一眼,又轉過身,對着胡衍道:“他答應了你什麼?”
胡衍面色僵硬,苦笑不語。
“你要爲你兄長鬍陽報仇,天公地道。可你既然答應了因我而放過他,爲何又要言而無信?莫非我不值得你信守承諾麼?你又如何教我相信,你對我是一片誠意?”
胡衍沒料到她竟然會這樣問他,怔愣了半晌,全然不知如何回答。
月夕目光森森,瞧着他們三人。她傷口流出的鮮血,沿着袖子,一滴一滴地滴到雪地上,已經將雪地染得殷紅一片,她卻瞧也不瞧一眼。
傷口之痛,本就不算什麼。可短短几句問話,眼前無人敢答,才叫她痛徹心骨。
月夕呆呆的站在地上,眼中全沒了神采,茫然望着前方的大樹。風一吹,樹上落下了幾片雪來,吹得月夕僵立着的身軀,又起了一陣顫抖。她冷悽悽地笑着,輕聲道:“從今往後,我的事情,你們哪一個都不要來管。”
她揪着心口,蹌踉地走了兩步,聽到身後腳步聲響,趙括和胡衍又要跟來。她直起身,揚起頭,冷聲道:“你們誰都不要跟着。誰跟着來,我便殺了誰。”
她袖子一揮,身子凌空而起,身影在白雪山石間倏忽出沒,極迅捷的向東北而去。
趙括怔立在雪地之中,見到白雪上的鮮血,便如滴滴紅梅,一路朝東北而去。他想着月夕方纔決絕的樣子,怔愣了片晌,突然全身發起顫來,阿璃要來扶他,卻被他一把推開。他喃聲道:“月兒,月兒……”
他一擡頭,胡衍已經沿着血跡追去。他立刻也長身而起,跟隨而去。可不過追了大約百來丈,那血跡便越來越少,間隔越來越遠,終於不見了。
雪地茫茫,夜色深深。
月夕如驚鴻翩翩,消失在了雪林深處。趙括與胡衍立在雪中,放眼四顧,再也無法尋到她的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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