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難得的清爽,兩隻燕鳥“嘰喳”一聲掠過馬車前方,追逐着衝上樹梢。
小琅和重生一起乘坐馬車,管季驊則騎馬陪在一旁。馬車的門廉高高捲起,重生興沖沖的探出頭來,和管季驊說着話。小琅一人靠着車廂,閉着眼睛假寐。她對重生藉口說是養精蓄銳,實則是在平緩自己的心情。下午去取藏在家中的東西,不知道又會面對怎樣的秘密。小琅這樣想着,心中有一點難受。
聽到重生歡喜的“咯咯”笑聲,小琅透過眯着的眼睛縫隙看了看他們。她其實有那麼一點點羨慕重生——能夠忘記,有時候也是一件好事——她甚至當初真的催眠了自己,完完全全把自己當作月十一在活。月十一如今是重生了,那麼司琅呢?
馬車接近城裡時,道路上的人來往多起來。重生有些畏懼的把頭縮了回來。
小琅突然聽不到重生和管季驊的談笑聲,不禁睜開眼睛。“啊,姐姐,我吵到你了吧?”重生有些不好意思地問。
小琅溫和的笑了一下,搖搖頭,又看看馬車外的景象。“重生,幫我把簾子放下好嗎?人來人往的土太大了。”小琅輕聲的央求着。
簾子放下了,重生眼中的緊張也隨之消失,小琅放下心來。“重生,我再休息一下,等到了酒樓叫我好嗎?”大概是剛纔一路上想得太多,她真的覺得腦袋發沉,眼皮開始打架。
“嗯,姐姐你再睡一會兒,不用擔心的。”重生湊了過來,拿起她備用的披肩給小琅搭上。“哥哥說,酒樓的位子是定好的。在二樓,又安靜又靠近窗戶。他是專門考慮到姐姐不喜歡吵的……”重生的聲音在小琅耳邊由大到小……小琅在意識開始模糊時,心中在想:考慮我?這個傻丫頭,人家是心疼你怕羞又好奇吧?
車外打了一聲響鼻的馬把車內打盹的小琅吵醒了。“到了?”小琅微眯着雙眼問了一句,然後軟綿綿的用手指挑開窗紗向外望望。
管季驊已經下了馬,他利索的把車簾甩在篷頂上。“重生,到了,下來吧。”說着,他把手伸向重生。重生乖巧的點點頭,又扭頭對小琅說:“姐姐,我先下去了。”
小琅看着重生在管季驊的幫扶下下了馬車。大概是下車時重生的頭髮掃到捲起的門廉,稍稍有一點亂,管季驊擡手給重生攏好。重生反倒不好意思地低頭悶在他的胸前。
小琅動了動身子,小心的挪到車廂外邊,習慣性的一仰頭,看看酒樓的招牌。炫目的日光照得黑漆漆的招牌一片熾亮,居然看不清名字。
“要幫麼?”小琅先是愣住,尋聲一看,管季驊已經慌張的閃開目光,扭臉對趕車的僕人說:“你幫着這位小……”管季驊打了一個磕,他拿眼角掃了一眼小琅的頭髮,才說,“公子下車。”
小琅望着匆匆吩咐完車伕就領着重生“落荒而逃”的管公子不禁莞爾。自從那日把司琅的身份交待清楚,又把當初和月十一父女的相識過程以及後來和月秀才的生活全盤托出後,管季驊對她的態度就起了很大變化。但是,這個轉變的過程難免有些尷尬。
扶着車伕的手臂,小琅爬下馬車。她現在又換回了男裝,想着萬一碰到熟人走露了身份不好。再說,她現在的頭髮還不夠長。穿女裝在大街上亂逛豈能不遭人非議?還是小心些的好。
酒樓的廳堂裡稀稀落落的只有二三桌客人,樓上更是安靜。小琅心中奇怪,怎麼說也是一國的盛事,難道大家都不愛看熱鬧?
“管公子,”小琅忍不住將心中疑問說出,“怎麼這酒樓裡沒什麼客人?”
管季驊正給重生倒茶,他隨意四處看看,瞧見一個夥計模樣的年輕人剛要下樓,一招手,把他叫了過來。“小二,怎麼生意這麼冷清?”
這個店夥計也就十六七歲,瘦長臉,小眼睛,他伏低身子湊在管季驊耳邊小聲說:“公子莫不是住在城外?這城裡上得起酒樓的人都被城首大人叫到衙門去了。據說是擺了幾十桌酒席迎接那個什麼王女、女王的,還辦了雜耍班子,每人要交十兩,這不是明着搶錢嗎,還白白浪費了我們這麼好的位置。”
小琅聽了不禁乍舌,“十兩?”。這十兩銀子對有錢人家算不得什麼,但是到酒樓吃頓大餐頂多一人一兩。管季驊聽了卻只是點點頭,塞了幾個小錢給夥計算是打賞。店夥計喜笑顏開的去了,管季驊纔對小琅說:“你也覺得十兩很貴嗎?”小琅點點頭。管季驊扯着嘴角勉強笑了一下,又說道:“想當年我也是揮金如土的紈絝之人,哪知道銀錢的多寡?”
“城首……大人收那麼多錢,他……是不是很壞?”一直沒出聲的重生突然皺着眉問道。管季驊連忙換了一副表情,把一盤精緻的小點心換到重生面前,說:“也不算壞。重生,來,嚐嚐這一個。”
沒想到,重生反而板起臉來。“哥哥是看我不起嗎?”管季驊不知此話從何講起,愣在當場。
“哥哥和顧……公子以前經常說的話,我也有聽到的。”
小琅從沒見過重生有如此嚴肅的表情。
“你們說,把手伸向老百姓的官就是貪官,貪官就是壞人。如今城首大人收這麼多錢,爲什麼不是壞人?”重生不依不饒地瞪着管季驊。
“這個……”管季驊苦笑起來,“還是不一樣的。”
“哪裡不一樣?”重生一定要追問下去。
管季驊一會兒看看重生,一會兒看看小琅,滿眼求救的表情,要他怎麼在這裡給重生解釋清楚呢?正在他爲難的時候,小琅側耳聽到樓下傳來跑馬的聲音,她心中一動,扭過身子望向窗外。管季驊像是找到救星一樣眼睛一亮,連忙起身湊到欄杆處,把頭探出窗外,興奮地叫道:“你們快看,阿遠來了。”
樓外的長街上,一隊人馬由遠及近,領頭一名將官頭戴紅纓銀盔,英氣勃勃地騎於馬上。他身着藏藍色緊身中衣,外披素青緞繡金鱗花紋的絹布綴銀薄甲。頸口配雲頭盤領,兩肩頭各一個薄銀鑲包的虎形獸頭咬合住肩片,胸中開襟,穿過閃亮的包銀虎頭護心鏡,一條掌寬五彩緞繡腰帶綁紮在甲裙與身甲間,甲袖拼接小牛皮,長至肘下,束緊小臂,同樣繡飾銀鱗的甲裙分作三片,足下蹬了一雙銀釘革靴。陽光下,銀盔銀甲閃閃發亮,越發襯着此人英姿勃發,氣宇軒昂。
“左隊,”銀甲將官朗聲輕喝,“職守路口,不得有誤。”
“是!”一小隊兵士從後面整齊的跑上來,迅速以酒樓爲起點,奔向長街的大小路口,逐一把守。
“右隊,”將官揚鞭一指,命令即出,“甲乙二組,街面巡邏。”
“是!”
長街上回響着兵士們乾脆響亮的應答聲,引得行人商戶紛紛引頸觀瞧。
“這是哪位將軍的兵啊?”小琅突然聽得左側有人低聲交談。“各個精神飽滿,動作利索。咱們崗城還有這樣的兵嗎?”
“嘿,認得底下那位將官不?你再仔細看看。”
“……噢,原來是顧校尉。”說話之人這才恍然大悟道,“早該想到,除了他還能有誰呢?”
小琅聞言,嘴角不知不覺的微微翹起,眉眼含笑地望着樓下挺拔的身影。“真沒想到,”她在心中暗道,“若是不說我也幾乎認不出來呢。”
正想着,樓下的顧翕遠毫無前兆地突然仰頭向樓上望來,嚴肅沉着的目光與小琅雙目相對的瞬間露出一絲喜悅。他不着痕跡的點了一下頭。小琅微微有些窘迫,似是被人撞破了窺視的心思,臉上的微笑僵硬了不少。顧翕遠的目光未做停留,掃過小琅之後又看向管季驊。剛剛在他的眼底漾起的揶揄的笑意和溫柔又換成先前冷靜無波的樣子。溫柔?小琅心中一愣,她真的在他的眼中看到溫柔了嗎?來不及再看一眼,顧翕遠已經低下頭繼續前行。
緩緩坐回到桌邊,小琅伸手拿起茶杯欲飲,重生突然輕輕抻抻她的衣袖,小聲說道:“顧大哥真英武啊。姐姐,你說是不?從來沒見過有誰穿得那麼好看。”她不知不覺中對顧翕遠改了稱謂。小琅側着頭看看眼中帶着興奮的重生,還未回答,管季驊那邊說道:“人靠衣妝馬靠鞍。早知這樣容易就可以收買你的心,阿遠實在是該早些裝扮上。”
重生畢竟天真爛漫,哪裡聽得出管季驊話中難掩的酸意,只是略微愣了一愣,依然笑呵呵地說:“哥哥哪天要是也這樣騎在馬上,一定比誰都英俊上百倍。”
小琅剛剛送入口中的茶水險些噴出,她強忍着笑意捂着嘴,扭臉到一邊才把這口水嚥下。
管季驊顯然是沒有料到重生如此率真,竟不知道該如何接話,冷下場來。好在重生並沒有將此事放在心上,小琅的心思也停留在樓外的情形上,店夥計又正巧過來上菜,管季驊才躲過尷尬的場面。
“吃菜,吃菜。”管季驊語帶欣喜地招呼着兩個人,“填飽肚子,等一下才有力氣。”
三個人用完午飯,樓下已經熱鬧起來。小琅探出頭一看,長街兩旁站滿了來看熱鬧的老百姓。又等了半柱香的功夫,從城門方向傳來陣陣禮樂,長街中央開始出現跑馬的兵士靜街趕人,路兩邊的百姓們也漸漸安靜下來。
萬里無雲的天空,豔陽高照,鼓樂聲漸漸接進。
“姐姐,姐姐”重生緊緊攥住小琅的手,手心居然略有汗意。“快看,那個是不是就是公主?騎馬走在最前面的?”
小琅這才意識到自己竟然看着天空走神了。她連忙順着重生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匹神俊的白馬之上,一身火紅的王女含笑端坐。
“原來公主就是這個樣子的。”重生瞪大了眼睛,目不轉睛地盯着王女的一舉一動。“重生,”管季驊開口道,“不是公主,是王女。”
重生點點頭,依舊盯着窗外說:“嗯,王女。是不是她以後就是女王了?”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應該吧。”
小琅聞言,挑眉看了管季驊一眼。管季驊正望着王女的隊伍,眼中難掩憂慮。
在崗城城首和上將軍的陪同下,王女的隊伍浩浩蕩蕩的接近酒樓。小琅眼尖,突然發現人羣中有些異動。管季驊顯然也同時發現了情況,他當即一把摟過倚窗看得津津有味的重生擋在身後。再抽回手去拉小琅蹲下時,樓下已經大亂。
“抓刺客!”
“抓刺客!”
“哎呦,踩了我了……”
“啊,別擠,別抓我,不是我……”
……
好不容易,等樓下一切趨於平靜,小琅慢慢攀上窗邊。
王女身邊已經圍了四五層全副武裝的侍衛,酒樓下的百姓則被驅趕到幾十步以外,空出一片場地,由崗城的士兵圍着。
遠處的人羣分出一條甬道,顧翕遠帶着手下押着一個年輕男子走了進來。
顧翕遠示意手下將人押到上將軍馬前,自己則站在一側躬身行禮。“末將已將刺客抓到,請上將軍發落。”
小琅看了看八面威風騎在馬上的上將軍,心中暗道:“好可憐的馬,馱這麼個大胖子可怎麼是好。”
“刺客,給本將軍跪下。”上將軍按住□□寶劍一挺身子,可憐的馬兒“唿呦呦”的後腿顫了兩下。
那青年人非但不跪反而揚起脖子,衝着上將軍冷笑道:“將軍?你是哪門子將軍?難道酒囊飯袋如今也出將入相了?”青年人聲音琅琅,王女的侍衛和遠處的人羣都傳出陣陣笑聲。王女皺皺眉,頭扭向身側冷冷瞟了一眼,她的隊伍頓時沒了笑聲。王女又一揚手,她身前的侍衛“譁”的一聲讓開。“嗒嗒嗒”響起馬蹄聲,王女已經驅馬上前。
“上將軍,能不能讓我親自問幾句話?”
上將軍當衆丟了如此大的面子,此時已經氣白了臉。見到王女突然出來,他的臉色變了又變,居然隱忍下來,換上一副笑臉,道:“驚了王女的鳳駕,實在不該。此人就交與殿下,認殺認剮。”
小琅在樓上聽得這上將軍如此言論不禁心中燃起怒火。什麼叫認殺認剮?且不說一個外國人無權在別人的領土上如此作爲,就算是他本人,沒有問清情況,豈不是要草菅人命?
王女縱馬來到那個青年人身前,沉聲道:“我夜突國國使此行,實爲兩國永久和平而來,這是利益兩國的大事,你卻爲何不滿?”
青年人看也不看王女,轉身看看身後站着圍觀的崗城百姓,大聲說:“他們是誰?大家難道都忘了嗎?”四下百姓面面相覷,不知所謂。青年人面色激動起來,他的雙手雖被縛住,卻依然使勁力氣擡起,指向夜突王女,大聲說道:“他們是屠殺我們崗城百姓的劊子手啊!你們忘記了嗎?忘記了嗎?”
人羣中先是一片默然,隨後纔開始有隱隱騷動,半晌復又平靜。
青年人滿臉失望的左盼右顧,最終仰天長嘆一口氣。他緩緩轉過身來,擡起頭看向王女,打量了一下,又道:“看你的年紀,只怕當年還未出世。我把這帳算在你的頭上,確實有失公允。呵呵……”他氣苦地笑了兩聲。“都忘了……是啊,都死光了,誰還記得呢。”
王女也沉默了一會兒,纔開口說道:“你說的是二十年前的戰事。但是兵戎相見怎會沒有死傷?”
青年人低着頭,沒有表示,雙拳緊握在身前。
王女面色更加嚴肅起來,她擡頭四下望着,朗聲說道:“夜突國國使多雲嵐將於明日前往當年戰場正式祭拜,慰告兩國亡靈,祈禱從今以後天下太平,兩國百姓樂業安居。”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露出驚異的表情。上將軍隨即目色深沉,臉上陰鬱之色一掃而過。那個青年人也目光炯炯地擡起頭,但只是看着王女,並不出聲。
多雲嵐回身看向崗城的城首和上將軍,問道:“多雲嵐有個不情之請。”
“殿下還請講。”城首和上將軍一同回答。
“既然此人任我處置,我便將他帶走。”王女又看向那個青年人,繼續道:“我會讓你看到,我將建立怎樣的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