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餐點,管季驊正要吩咐管家給顧翕遠和大公子安排客房,顧翕遠放下漱口的茶杯,擡手阻止道:“不了,我還要趕回營裡。明日一早再來。”說罷他扭頭往裡屋看了看,卻沒說話。管季驊見狀,揣摩着他大概是不放心,對管家說:“從小姐房裡再借個丫環過來守夜,手腳輕些,別吵了小姐。”
家領命而去,管季驊和大公子一同送顧翕遠離開。三人走在院中,管季驊突然問道:“明日……要不要報官?”
原本默不作聲的兩人不禁對視,大公子猶豫道:“十一剛剛從獄中脫身……”
顧翕遠藉着月色低頭看看掌心,又翻過來瞅瞅手背,才說:“我在明敵在暗,若是馬上報官又把小琅置於被動之處。不如按兵不動,封鎖消息,或可尋到突破。”
送走了顧翕遠,管季驊陪着大公子轉向客房,突然見管家匆匆跑來。“公子,那位姑娘發起癲來,滿口胡話,張牙舞爪的。傷口怕是又裂了,兩個丫環按都按不住。”
大公子聞言倒吸一口氣,對管季驊說道:“定是發了高熱,快快備了涼帕子來。”然後幾乎要棄了柺杖一般,也顧不得腳下的踉蹌,歪歪斜斜的就往回趕。
管季驊緊跟着大公子衝進裡屋時,原本趴臥在牀上昏睡的小琅已經坐起,面色赤紅,雙目圓睜,額角上一道短疤更顯猙獰。她揮動着兩隻手,口中呼哧呼哧喘着大氣。一個丫環狼狽的伸開雙臂擋在身前,另一個急的滿地打轉,伸手也不是不伸手也不是。就聽小琅的聲音越來越高的叫道:
“爹爹,帶了我去……誰讓你攔着我……落錐放手,放手啊……鐫兒你把她拉開……”
“啊!”丫環突然驚叫一聲,抱起胳膊躲到一邊,竟是被小琅咬了一口。另一個還沒趕急去攔,小琅已經跌跌撞撞的衝下牀來。
轉眼間她衝到大公子身前。“十一……”大公子單手去攔,殊不知小琅哪來的力氣,一把將他推開,而柺杖卻將小琅絆了一個趔趄,正正倒向大公子身後的管季驊。
“呃,姑娘……”管季驊有些手忙腳亂的扶住迎面倒下的小琅。
“啊!”小琅突然驚恐的瞪着管季驊的臉,從他手中掙脫,剛纔還通紅的臉瞬時血色全無,渾身不停的抖着,“你……”
管季驊以爲她是見到陌生人害怕,連忙又向前半步,伸出手。
“放了我……不是我……不是我啊!”小琅眼中懼意更甚,雙手交握着向後哆哆嗦嗦的倒退。
“小心……”眼見小琅就要倒退到正在掙扎站穩的大公子身上,管季驊下意識的又進一步,叫出來。
但這似乎更加驚嚇到小琅。她不顧一切的一甩頭,扭身往回跑,當下撞在大公子身上,兩個人滾倒在地上。
“十一!”大公子丟了手上的柺杖,緊緊護住小琅,“唔……”的發出一聲悶哼。他的肩膀重重的磕在地上。
兩個丫環在一旁看傻了眼,管季驊氣得跺腳,罵道:“還呆着做什麼?快扶起來啊。”
小琅雙手抱着頭在大公子懷裡發抖。大公子感到環在她背上的手觸到一片濡溼,心中大叫不妙,輕輕放鬆攤開一看,果然是一片血跡。管季驊也看到小琅背上殷出的血跡,無奈的搖搖頭,急忙去取自己的百寶囊。
小琅連驚帶嚇又加上重傷和高燒,根本沒有力氣站起來,卻偏偏又固執的縮在大公子懷裡,別人稍一觸碰便蜷縮得更緊。大公子眉心緊鎖,滿眼不捨,只能輕聲地安慰着:“十一,沒事。”
衆人無法,只得又叫了幾個小廝,將地上的兩個人一同擡到牀上。大公子輕輕摟着小琅斜靠在牀邊,再由管季驊給她重新包紮。
好不容易一切重新折騰妥當,管季驊剛要開口讓丫環們扶着小琅,把大公子解脫出來,卻只是張了張嘴,沒有發出聲音。他沉默了一下,衝兩個丫環揮揮手,三人無聲無息的走到外間。
“你們今夜就在外間守着吧。裡屋若有動靜,再進去伺候。但是記得過半個時辰打一盆新水,絞帕子時小聲些,別嘩啦啦的吵了人。”管季驊都安排好後,又走到門口朝裡屋望了望,才轉身離去。
回到自己的臥房,管季驊略微洗漱了一下便和衣躺下。他一隻手墊在腦下,一隻手放在胸前,腦海裡全是臨走時望見的那一眼——悠悠的燭火映照在大公子的臉上,神情平靜而溫柔,一隻手穩穩的摟着懷裡的人,另一隻手則輕輕附上小琅的額頭探探溫度——他“唉”的一聲嘆出一口氣,閉上了眼睛。但願那個姑娘能熬過這一晚,管季驊心裡想着,漸漸睡去。
第二天一早,顧翕遠便從營裡趕來。他見到大公子的時候,管季驊正在和他用早飯。
“小管,昨夜如何?”顧翕遠一邊問一邊自己拉開一張椅子,坐到桌前。
管季驊擡眼看看大公子,大公子輕輕點了一下頭,說:“還好。”
顧翕遠伸向蛋餅的手微微一頓,“竟是山公子照看了一夜?”他大概是看到大公子眼中的血絲,推測着說。
大公子不置可否,皺着眉抿了一下嘴,猶豫着說:“我昨夜……又細細回想了一下,似乎……”
“似乎什麼?”顧翕遠馬上放下手裡的奶茶問道。管季驊也歪過頭專心的聽着。
“似乎當時有人看見了什麼。”大公子望着顧翕遠,可又不大肯定的說。
“怎見得?”
“我好像聽到有人當時大叫了一聲,但是不記得是十一中箭之前還是之後。”大公子眯起眼睛,還想竭力回憶一下。
“嗯,我昨夜回營的路上也想到了,今日便去周圍打聽一下,或有所獲。”顧翕遠重重的點了一下頭,又問:“小琅今日能醒嗎?”
大公子聞言馬上看向管季驊。管季驊剛要開口,從裡屋突然探出一顆腦袋,小心謹慎的說:“哥哥,那位姐姐好像是要醒了。”
纔剛在房間裡放下包袱,桂如就依着這陣子的慣例要給郡主鋪牀。
“桂如,”斐菱坐在凳子上擡擡手,“把梳妝盒拿來,我要先梳洗一下。”
桂如雖然一愣,但是依言趕緊打開包袱,從裡面拿出一個手掌大小、鑲了玳瑁的木匣。她走到斐菱身邊,三弄兩弄地在桌子上支了起來,竟然是一個帶着鏡子的小巧的梳妝檯。
“奴婢去打水。”桂如看着斐菱小聲說。
“嗯,”斐菱緩緩的將身子扭向小鏡子,疲憊的點了一下頭。“……小心些。”
桂如應了,低着頭走出客房,輕輕的掩上門,在心裡嘀咕:“小心?小心什麼呢?”
斐菱眼神有些呆滯的望着鏡中的自己,微微左右側側臉,又伸出手指撫了撫眼角——都出現細細的皺紋了——她眉心微蹙,嘆出一口氣。細嫩的手指似乎有些發涼,她用力握了握,才又在小木匣中翻撿了幾下。“卜勒”、“卜勒”的,匣裡的小木梳竟怎麼也摳不出來。她的眼中泛出惱意,揚起手抓住木匣就要往地上砸。“嘩啦”一聲,木匣裡的梳子簪花率先撒落了一地。斐菱反倒停住了。她的身子一矮,手臂也跟着軟了下來,就那麼攥着木匣,一動不動的坐在凳子上出神。
桂如打了水進來時,被一地的狼藉下了一跳。她偷偷的瞧了瞧斐菱的神色,抿着嘴趕緊將水盆輕輕放好,便一言不發的蹲下身子收拾。
“桂如,”斐菱的聲音從桂如的頭頂上傳來,“你說……我的孃家在哪裡?”
桂如手上一頓,忍不住仰起頭看向主子,但見斐菱並沒有注意她,仍是自顧自的緩緩說道:“我哪裡有孃家呢……別看我掛着郡主的名頭,哪一點不是他給我掙來的……國公府又算什麼,哪一個不是靠着他?”
桂如重新低下頭,地上收拾得差不多了,她站起身,將東西都放在桌上。斐菱突然一拍桌子,憤憤地說道:“沒有一個爭氣的。”
桂如緊張的一縮脖子,有點結巴的輕聲嘀咕道:“奴婢……奴婢……”
斐菱的目光掃了過來,似乎是看了桂如一眼,冷冷的一哼。“守好你的本分吧。”說完, 她將手裡攥着的木匣放在桌上,起身走向牀鋪。懶懶的往牀上一歪,突然蹦出一句:“我這是爲誰啊。”
桂如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也不知主子說的什麼,只是隱隱的覺得和這次奇怪的出行脫不了干係。於是更加牙關緊閉,打定了主意一言不發。
“我這是爲了我自己。”斐菱似乎找到了結論,“對,就是爲了我自己。”說完,她似乎出了一大口氣,伸展開全身,倒在牀上翹了翹腳。“桂如,給我打熱熱的水洗腳。”
中午的時候,桂如正在房裡服侍斐菱穿衣梳洗,門外傳來輕輕的叩門聲。“主子……”
桂如仔細一聽,應該是車伕的聲音。
“開門。”斐菱接過桂如手裡的梳子吩咐道。
桂如領着車伕進了屋,斐菱微揚着脖子扭頭問道:“怎麼樣?”
車伕看了桂如一眼,桂如馬上知趣的低了頭轉身要往外走。
“你在門外守着,有人接近就咳嗽一聲。”聽了斐菱的吩咐,桂如連忙點頭,誠惶誠恐的邁出門檻,把門關好。
“城門似乎不久前突然盤查的緊了起來,而且換了新的通關文書。屬下找了幾個商隊都不肯夾帶陌生人。”車伕輕聲地對斐菱彙報着。
“怎麼會?”斐菱握着梳子的手一緊。
“小人也不知,難道風聲走漏了?”
“不會。”斐菱馬上斬釘截鐵的說。
“那……還去不去?”車伕猶豫的看着她。
斐菱眼中厲色閃過,一咬嘴脣,“去!我自有辦法,你再去四處打聽打聽。”
“是。”車伕沒有二話,服從的點點頭,轉身離去。
第二日天剛大亮,守城門的兵丁打着哈欠依在城牆根上,沒精打采的望着城內的街道,從遠處漸漸傳來吱吱扭扭的車輪聲音。再過一會兒,能看到些人影,還隱隱伴着哭聲。兵丁好奇的站直了身子,伸着脖子往遠處看。突然臉色怪異的扭曲了起來,“啊呸呸呸,他奶奶的雄。”兵丁氣呼呼的往地上吐着唾沫,然後狠狠地用腳碾了幾下。
哭聲更加明顯的時候,兩個頭上披着白麻布的女人費力的推着一輛平板車漸漸接近城門。
“站住,你們幹嗎去?”兵丁厭惡的瞪着平板車上用麻席蓋着的物體。
“咳咳……官爺……咳咳……我們投親來這裡……”兩個女人中身材高挑的那個邊用袖子捂在臉上咳着,邊氣喘吁吁的說道,“我大哥,咳咳,得了急症去了……咳咳……店老闆非說是疫症,會傳染……咳咳,把我們轟了出來……”
“什麼?”兵丁似乎大吃一驚,一下子竄後幾尺,“你們還不把人燒了,到處亂晃什麼?”
“燒?咳咳……”那女人似乎急了,上前半步,唬得兵丁差點向後倒去。
“我們出城,咳咳,去山裡埋了,咳咳咳咳咳……還不成嗎?”
“成,成。”兵丁忙不迭讓開道路,用手捂住嘴說:“趕緊走,走,再別讓我見到你們,快走。”
當崗城的城牆已經遠遠的再也看不到時,平板車上的屍身突然撩開麻席坐了起來。“主子,”他正是斐菱的車伕。
那兩個女人就是斐菱和桂如,和城門的兵丁說話的便是斐菱。
“主子,出是出來了,但是沒有馬了,這速度……”車伕一邊從板車上跳下來,一邊說。
桂如幫斐菱把頭上披的白麻布摘下來,然後扶着她爬上平板車。斐菱坐穩了揉揉胳膊歇歇腳,神情略顯得意地說:“走也要走去,抓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