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釗派人去叫六午, 他自打上次從京城最出名的恩慈寺回來,就察覺到六午的異常。
六午在他身邊也算有一陣子了,尤其是他收服墨色無邊以後, 六午作爲一名得力干將, 很得陸釗的信任。可是……就在那天的慈恩寺裡, 陸釗明顯察覺到六午的驚訝、困惑和恐慌。更可疑的是, 陸釗自己向周圍望了望, 他居然看到了一個熟人。陸釗回宮後一直在懷疑,難道六午和他有接觸?
平順帝浩浩蕩蕩的進京了。迎接的儀式異常的盛大,小皇帝意氣風發的高座馬上, 洋洋得意之勢大有捨我其誰的味道。
陸釗率百官跪在城門前。這樣大的逾矩沒有任何一個人敢發一言,因爲前幾日, 爲了此事的不和諧聲音都被陸釗直接拖下去砍了。包括出面求情的顧老侯爺, 也被陸釗冷言擊道:有掌兵權後不軌之心。
陸釗現在完完全全掌握了後宮。他趁顧翕遠在崗城打仗的機會, 將內外禁軍撤換個遍。他吸取當初顧翕遠閃電奪宮的經驗,內外禁軍不僅由他全權統領, 而且設定秘密暗號,以備遭遇突襲時的救援。
陸釗之所以可以這樣做,完全是因爲他取得了後宮太皇太后、皇太后的信任。在這些貴婦人眼中,臣子確實沒有家奴來得可信。按太皇太后的話,他陸釗一個閹人, 披上龍袍也當不了皇帝。再說, 平順帝能有今天, 兩位中州頂級貴婦心裡別提多感激陸釗了。
平順帝凱旋, 宮裡設盛宴慶祝。高臺之上, 唯見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二人真心實意的笑逐顏開。月十一併未恢復女裝打扮,依然身着近侍服色, 低眉順目的在貌似興奮無比的平順帝身後伺候。
感覺到一道銳利刺骨的視線,月十一微微擡頭,陸釗正眯縫着眼睛盯着她看。月十一不由自主地嚥了口唾沫,低下頭。眼見着宴席過半,月十一心中開始尋思着找個由頭和平順帝打個招呼溜走。
“皇上,”陸釗突然近前說道,“崗城一戰,御駕親征,創下百多年來難得的盛世和平。臣以爲,這是皇上英明果敢、一代聖主不爭的明證。”
平順帝哈哈一笑,羣臣紛紛起坐,跪倒在地高呼“聖主”。月十一偷眼看向下面,陸釗嘴角含笑,臉皮卻往下吊着,活脫脫一副奸佞的皮笑肉不笑。
“如今那邊太平了,皇上去了一塊心頭大患。臣以爲,崗城的駐軍也可以撤換很大一部分……”陸釗緩緩說道。
月十一心道果然,這纔回來,陸釗就忍不住要削了顧家的兵權。誰料,陸釗繼續講道:“顧翕遠抗敵有功,又一向熟悉夜突情況,臣以爲,顧將軍不僅要加官進爵,還要作爲中州與夜突世代友好的使節,出訪到夜突,代表聖上在那裡建立使驛館……”
陸釗此言一出,宴席上瞬間沒了聲息。平順帝緊緊攥住杯子,他慢慢扭過頭,對上身後月十一的眼睛,“給朕夾塊鱉裙邊……”
月十一愣了一下,慌忙躬身上前,提筷舉匙小心翼翼的將一塊軟滑的裙邊餵給平順帝。
“嗯……好吃……”平順帝笑眯了眼,咧開嘴說,“你的主意和這鱉一樣好吃。”
月十一低着頭悄悄撇嘴,忍住笑意。陸釗卻恍若未覺,“皇上的意思是臣的主意不錯?”
“不錯,非常好,朕覺得很好,準了!”平順帝一甩頭,“賜酒!司王侍忠君事國,即日起晉一等公位。”
平順帝此言一出,連陸釗都露出驚訝的神色。他慌忙謝恩,還待要說些什麼,忽聽小皇帝又道:“諸位愛卿或許不知,司王侍對於朕就是恩師一樣。以後,若讓朕聽說有人不尊重朕的師傅,朕不管他是幾代老臣,怎樣的出身,定不輕饒!”
平順帝的話好像一顆炸雷,頓時讓宴席上大臣們亂成一團。有跪地請聖上開恩的,有向陸釗祝賀表心意的,還有請皇上三思的。陸釗心中疑團重重,他望着平順帝,有些摸不着小皇帝的心思。
平順帝看也不看臺下跪伏的羣臣,只一句“不想死的趕緊坐回去吃飯。”。臺下老臣頓時流着淚被侍衛捂住嘴架回座位,滿場熱烈欣喜的氣氛消失殆盡。
平順帝又讓月十一給他夾了一筷子菜,卻突然打翻眼前的杯盞,喝罵道:“都不讓朕吃個開心飯是不是?那就滾吧!”罵完,平順帝一甩袖子,氣哼哼走了。
陸釗眯眯眼睛,當即拿定主意,快步跟了上去。他跟着平順帝一路走出正殿直奔後殿,這才追近幾步,低聲請罪:“皇上……今日是臣不該……不該在殿上提起公事。”
平順帝停下腳,揚頭斜睨着他,“有你何事?朕就是要讓那幫老傢伙們看看,朕是親自上過戰場,領過兵打過仗的皇帝。朕比皇爺爺們強!他們別老以爲朕好欺負,處處想壓着我。朕是皇上,皇上就是想幹嗎就可以幹嗎。”
平順帝這麼一說,陸釗的心踏踏實實的放回到肚子裡面了。他噙着笑意連忙點頭,“是,是,皇上如今大了,是可以做主的時候了。”
平順帝頗是滿意的點點頭,他轉身繼續往後面走。陸釗急忙又問:“皇上您可是要回寢宮休息?”
小皇帝搖搖手,“朕要去側書房,這麼長時間沒看那些寶貝,想死朕了……”
望着平順帝漸漸遠去的背影,陸釗突然想起,他本打算把月十一帶走的,不過剛纔席上的慌亂讓他一時轉移了注意力。也罷,陸釗直起腰,心中說道,就暫且讓她活過今天。
大公子扶靈回京,神色艱難的親自向三嬸孃報喪。出乎他意料的是,三嬸孃態度沉靜理智,悲哀中帶着一些瞭然。
“平嵐,”金三娘輕聲對大公子說,“你不要太過自責,你叔叔他……性格如此……今日這般只怕纔是他最最安心的歸來。”金三娘說着用手輕撫棺蓋。“平嵐……我能……再看他一眼嗎?”
“這……”大公子語塞,一路長途跋涉,雖然天氣已冷,但這屍身只怕早已不堪入目了。他抓住手杖,心中卻又不忍拒絕三嬸。
“……算了……我不爲難你。”
“三嬸……”大公子見到嬸孃隱忍的樣子內疚得不成,他怎麼就沒想到要一路上儘量保持屍身不腐。
“我自然是有機會再見的……”金三娘幽幽說道,“前二十年,我們只見過四面……但是,我生生世世,都不會忘記你緋衣馬上的身影……我知道你在哪裡等着我,我會去的……”
“嬸孃!”大公子唯恐三嬸殉情,他不禁緊張起來。
卻不料金三娘扭過臉對他慈愛的微微一笑,“傻孩子,你放心,就衝你喊我一聲嬸孃,這孃的責任我斷斷不會拋下。”
大公子在三嬸溫柔的目光下終於落下眼淚。他心中最深處,最不能碰觸的傷痛在宣泄中慢慢開始癒合。
“平嵐,你奶奶和叔叔的喪事雖然重要,但是你的大事也耽誤不得。我看,就在熱孝中趕緊先簡單辦了吧,你奶奶和叔叔一定也是這樣盼着的。”金三娘突然開口勸道。
大公子沉默片刻,他很鄭重地對三嬸說:“嬸孃,我的事情有太多的前因後果,您願意聽我講講嗎?”
金三娘訝然,卻馬上明白這是大公子把她當娘來看待,當即點頭同意。母子二人低聲長談。
“原來是這樣。”金三娘點點頭,她望着大公子,“德湄也是一個萬里挑一的好姑娘,我們不能委曲她。”
“平嵐明白,我會對她仔仔細細說明白的。”大公子口中雖然這樣說,心中卻免不了擔心傷害比姐姐還親的德湄。
傍晚的時候,大公子請三嬸把德湄請到她的屋裡。德湄穿着藏藍色衣裙,頭上簪着素白絹花,面龐清瘦的走了進來。
金三娘推說自己有事,避開了。屋中只剩下大公子與德湄兩個人。
沉靜的氣氛令大公子手心滲出細汗,以前便是再再艱難的談判也不曾讓他緊張,今天卻破例了。
“公子,”德湄卻先於他開口,“這些時日,德湄爲了給前線的親人乞福,夜夜長跪佛前……我許了宏願,如今要去還願了。”
“你……許了什麼願……”大公子低聲問道。
“我祈求,佛祖保佑三爺、大公子、十一姑娘平安歸來。三爺雖然戰死,但是您與十一姑娘平安回來了。所以,德湄要剃度出家。”
“什麼?”大公子驚訝之外更加心痛,“德湄姐姐,你不能。”
德湄驀然擡眼,她飽含深情地看着大公子,“嵐兒……你有多少年沒有叫我姐姐了?有多少心裡話不肯跟我說?”
大公子抱歉的微微嘆出一口氣,就聽德湄又說道,“早在老夫人第一次病重時,我就打定了主意,等老夫人去了,我便出家。但是老夫人……她放心不下你,所以,我答應了老夫人的安排,讓她老人家安心而去。”
“我明白你的心意……你想怎樣就去做吧,不用顧及我的。”
大公子頗感汗顏,他真的是低估了德湄的心胸。過了半晌,他才擡起頭,真誠的對德湄說:“姐姐,你若心意已決,我便不勉強……但是,可不可以等我這一陣子把家裡事情安排好,親自爲姐姐尋一個真正自在之處,姐姐再行剃度?”
德湄淡然一笑,似要拒絕,目光在大公子面上轉了一圈,卻點頭同意了。
兩個人靜靜的沒了交談,正在這時,突然有人來報,“宮裡的月姑娘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