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賽結束,所有人都面帶笑容,歡天喜地,彷彿過節一般。小琅和重生坐在看臺上等待管季驊換裝回來,看着人羣如潮水一般慢慢退去。
“姐姐?好些了嗎?”重生輕聲問小琅。大概是日頭已經偏西,小琅躲在旁邊高臺的陰影裡休息確有好轉,她點點頭。重生很高興的湊得近些,又說道:“今天的比賽好看吧。可惜顧大哥沒有進球,他以前和哥哥打球也很厲害的。當然,還是哥哥最厲害。”
小琅抿着嘴笑笑,一擡眼看到管季驊回來了。她對重生努努嘴,重生扭回頭一看,立刻起身迎了上去。
管季驊面色似不輕鬆,神色間隱隱透着憂慮。小琅看在眼裡,心中已有幾分猜測。“顧大人他……還好吧?”小琅儘量把語氣放輕鬆,她不想破壞重生興高采烈的心情。
管季驊聞言一愣,眼神中帶出幾分驚奇。“他被上將軍找去了。”管季驊只能說這麼多。
重生在一旁不明就裡的插嘴道:“啊,那一定是要賞賜吧。”管季驊咧嘴笑笑,小琅知道他不願在重生面前多談,索性叉開話題,說:“咱們也該去我家拿東西了。貪玩了這麼久,等到了地方怕是天也黑透了。”
三個人一起去找馬車。纔剛上了車,車廂裡突然響起一陣奇怪的聲音。小琅和重生面面相覷,幾乎同時說:“我……”原來,兩個人的肚子都在“咕咕”叫了。小琅笑着伸手掐了一下重生染上粉色的臉頰,說道:“不過是餓了,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重生摸摸面頰,解釋道:“都怪我,把姐姐的事情一再耽誤。”
小琅不以爲忤,反而對着車外管季驊大聲說:“管公子也餓了吧?找個地方先吃飯,否則到了鎮上,恐怕小館子也打烊了。”
小琅他們好不容易在城裡的酒樓等到座位。偏生有人眼尖,認出管季驊就是球賽上連中兩元的英雄。於是,整個酒樓成了管季驊的慶功場。他們一邊應酬一邊抓緊時間吃飯,“流雲公子”的雅號從此叫遍崗城。
亦如白天的天氣,夜晚的空氣中瀰漫着夏草的芳香。明月照亮了道路,兩旁的樹林中點點微光閃動,那是飛舞遊戲着的螢火蟲。
馬車在小琅家門口停下。管季驊下了馬,對正在下車的小琅好心問道:“要不要我陪你進去?”
小琅的笑顏在月色下格外純淨,她擺擺手,指指車內,說:“我自己的家難道還有危險?倒是你應該到車裡陪陪重生。再說,夜露上來了,你喝過酒,不好在外面吹風。”
管季驊想想也對,於是目送小琅開鎖進門後,就陪重生坐在車裡等候。
夜色下的小鎮寧靜怡人,管季驊在車中閉目養神,畢竟打了一場球還喝了酒,醉人的夜風拂面吹過,一股倦意席捲全身。從遠處清晰的傳來車馬的聲音,讓他有些遲疑的睜開眼睛,直身側耳傾聽,滿臉不解。
“哥哥?”重生髮覺管季驊的動作,以爲他有事情。
“噓……”管季驊壓住重生後面的問話。他一掃疲態,利落的挑簾下了馬車,左右觀察了一下,輕聲吩咐車伕把馬車帶到旁邊的小巷裡,自己則牽着坐騎在前面領路。他們的車馬剛剛安頓好,一駕雙轅四駕豪華馬車和幾名騎馬的侍衛出現在街巷一頭。
碩大的馬車一下子令這條小街擁擠起來,它停在小琅家斜對面不遠處的一戶門口。管季驊心中暗暗稱奇,繼續躲在牆角的陰影裡偷瞧。
皎潔的月光打照在從馬車上被扶出的一位女子身上。她的髮飾不多,上身穿着夜突女人特有的坎肩,無數鑲嵌的寶石,在月光下閃閃動人。管季驊當即認出,來者正是夜突的王女殿下。而隨同而來的不過是四名衛士,還押帶着一人。管季驊再使勁看了看,依稀認出是上午的那名“刺客”。
王女仰頭和車伕交談了幾句。管季驊隱約聽到“調頭”二字,然後就見王女回頭一招手,四名侍衛押着那青年上去敲門。車伕則獨自爬上馬車,將車趕離。
門戶很快就打開了。
“平巖?你……”
“娘……”
門口先是傳來一聲婦人的驚呼,緊接着被敲門的青年打斷。他們低語幾句,王女便被讓了出來。管季驊正好看到那開門人的面孔——竟是一位姿容姣好的中年婦人,眉宇間帶着愁色和驚訝。幾人未做太久停留便魚貫而入,院門輕輕關合,街道上又恢復平靜。
正在此時,小琅的門“吱呀”一聲開了。管季驊不等小琅站穩身子轉身鎖門,就一個箭步衝出,把她一同拉到陰影裡。小琅很是默契的沒有開口詢問,只是與管季驊交換了幾個眼神。街道遠處此時又響起馬車的聲音。
不一會兒,剛剛離去的馬車已經調好頭,重新回到門前停好,車尾距離小琅他們藏身的小巷僅幾步之遙。車伕輕鬆的跳了下來,警惕的左右張望了一下。白亮亮的月光下,車伕戴在臉上的金屬面具閃着冷光。他似是斷定四周圍沒有旁的人,便摸到車廂後。一掏一帶兩下打開後棚,從放行李的地方居然爬出一個人。
管季驊再次瞪大了眼睛,小琅也緊張的繃直了身子,一動不敢動。
“沒想到這裡的格局也改變了。”車伕低聲說道,“快走吧,這裡是崗城邊上的小鎮。此去往東不到一天的路程就可到業城,你回樊城走這個路線最近。”車伕雖然壓低了嗓音,但是小琅他們還是聽了個清楚。
“謝謝這位恩人。不知該怎樣稱呼呢?”從車廂裡出來的是個女子,聲音有些乾啞。
“賤名不值一提,你家公子所尋之人的下落線索都在這幅畫中,將此物交給他也不枉你潛入夜突冒險一回。”車伕似乎遞出一個包裹,“內有一些碎銀,夠你的路費。”
那女子謝了一禮,接過包袱左右看看,便沿着車伕指的路線小跑着走了。
管季驊和小琅依然不敢妄動,他們無聲的在陰影中等待。終於,門扇再次打開,王女他們走了出來。小琅驚訝得幾乎發出聲音。
王女上了馬車,侍衛們也整裝待發。這時,剛纔開門的婦人牽着兒子的手走了出來。
“殿下,”那婦人“撲通”一聲跪在馬車前,“民婦寡居二十幾年,僅有一子,請殿下開恩,放了他吧。”
“娘……”青年人聲音哽咽起來,“是孩兒魯莽。”
王女從車內探出頭,輕聲講道:“夫人請起吧,在這裡說話多有不便。”王女說罷,坐回車內,吩咐車伕放下車簾,卻不成想連喚了三聲“下簾”,車伕都沒有動靜。
“金師傅?”王女改喚名字。
車伕似乎周身一顫,連忙應答。
“下簾回去。”
“是。”車伕趕緊動手落簾,舉止竟有些慌張。
看着王女的馬車離遠了,小琅和管季驊纔敢從陰影裡走出來。小琅上前扶起一直跪坐在地上望着前方發呆的婦人。“三娘,你還好吧。”她關心的問道。
金三娘目中含淚,滿面悲慼,幾乎絕望的樣子,小琅看着不忍。金三娘她是知道的,一個人含辛茹苦的帶大這個兒子,如今就眼睜睜的看着兒子生死難卜的離開自己,是誰都要絕望了。
“三娘……我認得個將軍,也許可以說說話……”小琅也不知這話能不能安慰金三娘。
果然,金三娘苦笑了一下,她拍拍小琅的手,沒有說一句話,顫顫巍巍的轉過身,走到門前,像一個衰老的婦人一樣,用手撐住門框,才費力的拔腿邁進家門。
管季驊在一邊看着,眼見金三娘連院門都忘記關好,深深的嘆了一口氣,主動上前把大門拉上。
管季驊、小琅和重生一起坐在馬車裡。重生已經撐不住睡着了,她依靠在管季驊的肩頭。
“什麼人!”車外的車伕突然大叫一聲。外面似乎傳來打鬥掙扎的聲音,和隱隱的“嗚嗚”聲。管季驊扶着驚醒的重生靠在廂壁上,自己掀簾子跳下馬車。
“怎麼回事?”管季驊出來時,只看到夜色中迅速離去的一團黑影。
“好像是有人劫道,我明明看到幾個人影攔走了一人。”車伕滿臉緊張,他突然一指前面,叫道:“看,還落了東西。”
管季驊觀察了一下週圍的動靜,才走過去彎腰把地上的東西撿起來——正是一個包袱,裡面還斜插了一柄畫軸。
管季驊帶着包袱坐回車內,吩咐車伕速速回莊。車廂內一片黑暗,管季驊自上來後一言不發,似乎在想心事。小琅和重生依偎着,手握着手,誰也沒有說話。
王女私自出營而且不帶足夠的護衛讓她的親衛隊長很是着惱,卻又不敢和王女理論。於是忿忿的找到金三,一吐不滿,希望金三提醒殿下。
他來到金三的帳中,卻見金三正擺酒獨飲,臉色陰晴難定。“金師傅。”衛隊長一股氣上來,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天大地大沒有他家殿下的命大。
金三緩緩擡起眼皮,也不做聲,只是頷首示意。
“金師傅,你不勸諫殿下怎麼還跟着胡鬧?”衛隊長倒把火氣發在金三身上。
“哦?”衛隊長身後傳來聲音,“隊長大人你不勸諫殿下在這裡發什麼脾氣?”
衛隊長驚慌的扭回身,果然是王女殿下帶着兩名親衛站在帳子門口。
王女打發走衛隊長,有些憂心的看看金三,問道:“師傅,有什麼不順心的事?”
金三拚出一個笑臉,回道:“其實也是小事。今日去給殿下的車駕調頭,想不到居然記錯了道路。唉,其實我還回來幹嗎?都變了。”
王女臉上一片釋然,她命親衛撤了金三的酒食,才又道:“師傅在夜突都二十幾年了,只怕如今是近鄉情怯吧。”
金三望着燭火不答,過了半晌才問:“殿下有事?”
王女點點頭。她在親衛搬來的椅子上坐下,說道:“今日的刺客……”金三突然轉過頭,滿面關心。“我原是想帶他走的,希望他看看我們夜突的誠意,化解仇恨。可是……我沒想到他居然是個遺腹子,如果這樣把他帶走,恐怕百姓的言論反而對我們不利。”
“那殿下就馬上放他回去吧。”金三的語氣竟然帶着些請求,王女只道他是同情,沒有在意。
“卻也不成。”王女拂拂袖口,“我今日在人前說過的話,不能就這麼私底下說改就改。金口玉言豈同兒戲?”
“那殿下的意思是……”金三問。
“我是想和師傅商量一下,若我明日祭奠後再正式宣佈放人可否妥當?”
“這是極好。”金三馬上點頭,又跟着解釋道,“殿下可以盡許親民愛子之意。夜突給南朝素來兇惡的印象會有很大改觀,極利於籠絡和談的民心。”
王女聽後面露笑意,高興地說:“師傅和我想的一樣。”見此事已經談妥,王女打算離去,金三突然叫住她。
“殿下請留步。”
王女神色詫異,見金三又看看兩名親衛,當下明白,便命他們門外等候。
“師傅還有什麼事?”
“殿下……”金三面色懇切,他猶豫了一下才說:“殿下還有機會最後考慮一下,是不是要孤身深入險地。”
王女淡然的勾勾嘴角,反問道:“你們到底擔心什麼呢?鹿庫王二十萬大軍壓境難道是作假的?我是來和談的,但並不意味着我不敢打仗。”
金三搖搖頭,輕聲說:“那王庭呢?”
王女目光精亮而犀利,秀眉微挑。“師傅知道我最大的籌碼是什麼?”金三搖頭。王女微微一笑,說:“是我父王啊。只要他老人家在一天,夜突就不會做出傷害自己女兒的事情來。”
“可是……”金三仍有疑惑。
“你是怕有人趁着父王生病行事?”王女自然猜到金三的意思,繼續道,“父王只是口不能言,但是心智十分清楚。哪個若想妄動實在是自討苦吃。何況,還有滿朝文武,改朝換代也不是那麼容易。”
金三雖不完全同意,但卻不再多言。他起身恭送王女離開。
管季驊他們終於在午夜前趕回莊子。纔要下車之際,他突然恍然大悟般的說道:“難道是她?”轉眼又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喃喃自語:“不可能啊……”
夜色深沉,守營的衛兵打起了瞌睡。突然,篝火旁的帳篷壁上映照出一道牽着馬匹的身影。身影輕輕的從營地走出很長一段距離,才飛身上馬,奔馳而去。
大公子自從接到家中報信便披星戴月一路急趕。這一日終於在天將破曉之際趕到樊城城外。他望着緊閉的城門焦急難耐,於是將祖父傳下來的一直系掛在身的玉佩解下。爲了祖母,他將第一次使用祖輩父輩用血汗乃至生命換取的特權。
城門開啓的時候,正是一輪紅日跳上地平線。滿天紅豔豔的朝霞,燦爛奪目的映紅整個天地。大公子扶坐在車伕身側,只恨不得插翅能飛。黎明的壯觀景緻,他卻無心駐足嘆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