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邕坐在高高的龍椅之上面無表情地聽着這些喜訊,目光中凌冽而又波瀾不驚。他轉動着手中的白玉扳指垂目冥思,下面的人無不屏氣凝神,不敢亂言。
待羣臣上諫後,他淡淡道:“大司徒今日神色不佳,可是昨日睡得不好?”
宇文直背脊一涼,自從宇文護死後,他本以爲自己這位嫡親的兄長會給自己做大冢宰之位,卻不曾想宇文邕竟然將此位給了宇文憲,而後宇文直又企圖奪得大司馬,打算總領兵馬,獨攬大權。可是他卻從未想過,宇文邕對他早就心存芥蒂,好不容易弄到手的兵權怎會輕易交付於他。於是,宇文邕給了他大司徒之位,名義上風光無限,實際毫無實權。對此,宇文直極爲惱怒,背地裡他同幾個對宇文邕心存異議的大臣,幾次抱怨此事。
如今在朝堂之上,宇文邕不曾開口說過一句話,對於那些重臣的啓奏絲毫沒有表態,卻獨獨對他說了這句話,他究竟在想什麼,宇文直真的不知。
見他踟躕許久,宇文邕冷聲道:“怎麼了?”
宇文直立馬跪地顫聲道:“啓稟皇上,臣,臣昨日同幾位大人在府中博弈,玩得興起忘了安置的時辰,故而今日精神不濟,請皇上恕罪。”
宇文邕的面色微微放鬆,面露微笑道:“早就知道大司徒酷愛博弈,不知昨日戰果如何呢?”
宇文直和衆位大臣心底狐疑,不知宇文邕此話是爲何深意。各個面面相覷,噤若寒蟬。
“這……回皇上,昨日許是時辰晚了,不知怎的下到最後竟丟了顆棋子,遂無果而終。”宇文直小聲答道,額頭上冒出涔涔汗水。
“哦?你看,可是這顆棋子嗎?”宇文邕說着便從衣袖口中拿出一枚象棋將子,目光深邃狡黠地望着已經嚇傻的宇文直幽幽道。
宇文直頓時啞口無言,跪在地上瞪大眼睛凝視着宇文邕手中的棋子,彷彿自己此刻就是那顆小小的棋子,被皇帝玩弄於股掌之上。他顫抖着聲道:“正,正是。”
此刻衆人無不瞠目結舌,宇文邕突然大笑:“大司徒細事不欺君,實乃我大周臣子之表率啊。”
這般的銳利,這般的通透,經此旁敲側擊,誰還敢背地裡耍心機?
宇文直惶恐地謝了恩便匆匆退下,起身時他不停地用袖口擦拭着額角上的汗水。
直到下了朝之後,他心底都在反覆琢磨,究竟昨晚那顆棋子被誰偷拿了去?又是誰將其交給了皇上?是奴才還是往來的親友?可是不論是誰,他如今算是清楚明白,自己早已經在宇文邕的掌控之下,恐怕前些日子那些大逆不道的言論,也早就落在了宇文邕的耳中。他今日之舉便是要清清楚楚地告訴宇文直,若要安好,便要安分。
下了朝之後,宇文邕來到正陽宮。韋孝寬和宇文憲一路跟隨過來,經過宇文護風波後,兩人皆被提升,如今的宇文憲取代了宇文護,成了新的大冢宰。對於這個異母兄弟,宇文邕明顯更是信任,更爲重用。
“陛下,剛剛臣得到探子從齊國的回報,說齊王對高長恭早已滿腹嫉恨,如今已經賜了毒酒,此刻的高長恭怕是已經命赴黃泉了。”韋孝寬拱手笑道。
“斛律光和高長恭一死,齊國便已無將帥之人,剩下的皆是奸佞小人,齊王又是個昏庸無道的主子,北齊亡國,已是註定之事。”宇文憲笑道。
宇文邕卻眉頭緊鎖惋惜道:“高長恭是個不可多得的將帥之才,雖然朕不曾與他謀面,卻聽說了不少有關他的輝煌戰事,只可惜他未曾遇到明君,一生註定是難以施展抱負的。若是這等人才能夠被我大周所用,朕必定如虎添翼啊。”
韋孝寬也嘆息一聲:“確實可惜了他的一片赤膽忠心了,聽說高長恭臨死前,悲憤地寫下了《懷沙》詞,可見他是多麼的不甘心啊。”
“迂腐!”宇文邕冷哼道,他站起身:“《懷沙》乃屈原絕筆,他暗喻自己如同屈原一般未能一展抱負,卻不曾想過他的存在究竟是要忠於那個昏庸無道的君主,還是要忠於天下百姓。他的愚忠在朕看來,卻是愧對天下蒼生的表現。若他高長恭活着,齊國還有希望,他一死落得清淨,可是齊國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老百姓要怎麼辦?他根本就沒有想過。”
韋孝寬和宇文憲詫異地望着宇文邕,他們以爲宇文邕會因此而高興,卻想不到他如今擔憂地竟是齊國的百姓。
韋孝寬感慨萬千:“陛下的胸襟臣如今算是真的領會到了,陛下不但心中裝有周國的百姓,還有齊國的百姓。這樣的君主,他日必定一統天下啊!”
“皇上,既然高長恭已死,我們事不宜遲快出兵吧!”宇文憲急着道。
宇文邕擺擺手:“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高長恭雖死,可是強權之下必有反抗。我們若突然攻打進去即便是佔領了齊國,恐怕那些齊國人也會對我們恨之入骨,最可怕的便是人心,若將來在他們之中出現了第二個第三個高長恭,那麼將會後患無窮啊。”
“那麼陛下的意思是……”韋孝寬不解道。
“容朕再想想,再想想。”他低聲道。
待韋孝寬和宇文憲離開後,宇文邕提筆揮毫,在紙上寫下通篇《離騷》來祭奠高長恭這位英雄。當他寫到‘汩餘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時心頭一震,若再不出兵不知還要等到何時。
放下筆時何泉已經在一旁候着,他笑着小聲對宇文邕道:“陛下,玉貴妃來了好一會,見您同兩位大人談事就未曾進來,您看現在可要通傳?”
宇文邕聞後心情大好,立馬起身道:“快傳!”
“是。”何泉應聲後立馬去通傳薩玉兒。她手提食盒走進來,何泉接過食盒,宇文邕牽着她的手道:“你怎麼過來了?晌午的日頭正毒呢。”
“給你熬了些雪梨燉川貝,怕擱涼了就趕緊送了過來。”她微笑道。
宇文邕不解望着何泉手裡端着的碧綠翡翠雕花小碗,又望望薩玉兒。
她心領神會笑道:“昨日夜裡聽見你有些細微咳嗽,因不嚴重也就不曾宣太醫過來,想那苦口的藥湯你也必定不愛喝,用雪梨燉川貝治療咳嗽也是極有效的。”
宇文邕笑着接過何泉手裡的碗,一飲而下。清新甘甜的滋味溢滿全口,更溢滿心田。他將碗遞給何泉後笑望着她道:“還是夫人體貼。”
“好了,看你喝下我也就放心了,你繼續忙你的事情,我先回去了。”
“夫人,別急着走嘛。”他孩子氣地拉住她的手道。
何泉早已偷笑着退了出去。
“贇兒昨日偷懶被太傅罰了,我今日叫他去給太傅賠禮道歉,也不知回來了沒有,我得去看看。”薩玉兒道。
宇文邕嘆口氣說:“贇兒這孩子,資質尚可,卻少了許多英勇之氣。”
“自幼喪母,沒了母親庇佑的孩子,你叫他如何英勇?”薩玉兒反問道。
宇文邕蹙眉道:“他是太子,是儲君,我只是怕他的性子若太過怯弱,將來難以坐穩龍椅啊。”
薩玉兒有些懊惱剛剛的質問,她挽着他的手安慰道:“他還只是個孩子,別對他太嚴苛了。你平日裡太過嚴肅他纔會畏懼於你。”
“許是我望子成龍心切吧,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莫要爲他太過操勞了。”他伸出手摩挲着她消瘦的臉頰道。
“姐姐將兩個孩子託付於我,我怎能不盡心盡力。我不求他們將來如何成才,只求他們能平安喜樂,想必姐姐也希望看到他們這樣。”薩玉兒低頭傷感道。
宇文邕蹙眉不語,每每提及李娥姿他都不知該說些什麼,許是愧疚太多,不知從何說起。
“陛下,皇后娘娘此刻在正陽宮外求見。”何泉小跑進來道。
“告訴皇后,朕今日政務繁忙,讓她回去吧。”
“等等……見見吧,總不能一輩子不見。”薩玉兒拉着他道。
宇文邕無奈道:“傳她進來吧。”
阿史那玉兒怎會不知薩玉兒已經來了正陽宮,她精心打扮一番後也提着食盒趕來。當她見到宇文邕挽着薩玉兒的手時,她心底一陣悸痛,可還是強顏歡笑地嬌聲道:“陛下,臣妾特意爲陛下準備了午膳,您看都是陛下平日裡愛吃的。”
說話間,萃奴已經將食盒中的幾道佳餚擺在桌子上。放眼望去確實是宇文邕平日裡最喜歡的幾道菜品,她知道宇文邕喜愛辛辣食物,所以每道菜裡都特意加了許多辣味進去。
何泉一瞧,不由得偷偷伸伸舌頭,心想這些菜餚皇上怎會吃呢。
果不其然,宇文邕輕輕咳嗽兩聲道:“皇后費心了,只是朕近幾日偶染風寒,咳嗽得緊,太醫囑咐不宜食用辛辣食物。”
“陛下的身子可好?”阿史那玉兒急着道。
“不礙事,剛剛服用玉貴妃親手熬製的雪梨燉川貝後,已經感覺好了很多。”他含情脈脈地凝視薩玉兒道。
阿史那玉兒心底雖有怒氣卻又不好發泄,只好悻悻地命萃奴收起桌上的所有菜餚離去。
見她離去的背影,薩玉兒放下臉上的淡淡微笑道:“你何苦這樣氣她。”
“我爲何如此,難道你不明白嗎?”宇文邕反問道。
薩玉兒低頭努嘴道:“我怎會明白。”
“玉兒,有的時候你真的很氣人,心底明明什麼都清楚,卻硬要裝出一副不知道的模樣,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自從燕都聯手宇文護謀害我,自從突厥撤兵使我國大敗而歸,我交出所有實權小心翼翼地苟活在宇文護面前,自從阿史那玉兒嫁給我,自從她故意刁難你,自從她害死娥姿……這麼多理由,還不夠解釋我如今的舉措嗎?”他的語氣雖然平淡,可眼中卻已經燃燒起了一股強烈的怒火。
薩玉兒心疼而又愧疚地望着他的眼睛,她不過是一時賭氣說的話罷了,雖然清楚宇文邕什麼都知道,可是她非要讓他親口說出來才覺得心裡痛快,可如今他說了,她非但沒有痛快,反倒覺得難過。
“那你以後打算怎麼辦?”她小心詢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