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請講。”菱溫默然一陣, 隨後又坐回了原地,隨意打量着此人。能來陰陽坊試探問將若之事,要麼他不是魅城中人, 要麼他不常在魅城留, 而這個‘不常’最起碼是幾百年了。但此人前幾句話一直以‘君王’尊稱, 最後又直呼將若, 想來就是前者。
“聽聞幾百年前將若從外帶了一個凡人回魅城, 姓顏,名于歸。菱溫姑娘對於此人有多瞭解?”
“一面之緣,並不瞭解。”
果然還是有所保留。
菱溫先入爲主, 已經給他掛上了‘外人’這一牌子,長生也並不能問出更多事情了, 他道:“那如今那個叫顏于歸的凡人何在?”
“即是凡人, 當以入輪迴。”
長生看着菱溫平淡如水的眼睛, 心想若真如她講得這般就好了,當下直截了當地問了心中最後一個疑惑, “不知菱溫姑娘……清楚魂戒嗎?”
聽到‘魂戒’,菱溫微微一怔,隨即笑意盈盈地看着長生,道:“先生問這個做什麼?”
她問着,一雙眸子下意識地望向了長生指間, 並未見到那傳說中的魂戒, 不知爲何, 鬆了口氣, 道:“魂戒, 顧名思義爲鎖魂,我並不清楚那玩意兒, 畢竟只是聽過,連外界都傳言那是爲了讓仇者死後魂魄淪亡的鎖魂利器……”
實則不然。
長生沉默,左手微縮,隨後起身一拜,禮儀做了個十足,“多謝菱溫姑娘賜教。”
長生目光坦然,步履平穩,至少在菱溫眼中,走得甚是瀟灑。
長生走後不久,紅娘就回了陰陽坊,迎面就碰見了菱溫。看着她手裡的東西,菱溫笑得曖昧,打趣她道:“這是要去見蓮止大人嘍?”
“有事。”
紅娘說得一臉認真,菱溫也不揭穿她,只握着她的手,仔細叮囑道:“好姐姐,談完事可記得回來。”
紅娘剜了她一眼,剛一轉身,菱溫突然想起了什麼,回頭對她道:“對了,方纔陰陽坊來了一個很奇怪的客人,在打聽君王和那個凡人的事情。”
紅娘驀然回首,眉頭蹙起,“奇怪的客人?”
“帶着面具,也不清楚長什麼模樣,不過我估摸着那人可能是個仙家人士,並未多說。”
紅娘想了片刻,道:“哪裡來的奇怪人,要是碰不見就不要理會了。”
“我知道。”
紅娘頷首,這便挎着籃子離開。
東隅向晚,夜色寒涼,九曲迴廊竹葉深深,而月影之下,一人超然獨立。
紅娘繞着那回廊,遠遠見到庭院中還站着一人,本以爲是蓮止,待近些時卻發現不是。
那人狐面面具掀了上去,右手轉着一枝紅梅,仰頭默默看着屋檐下搖曳不定的燈籠。光影婆娑而舞,竹葉沙沙作響,清冽的明月之下,站着身姿縹緲的仙人。
似乎是感覺到了紅娘的目光,院中人稍微偏首,一雙好看的眼睛卻透着清冷疏離,讓她平白邁不出步子。
男子的身影在月光下消失,紅娘一怔,隨即擡腳入院,站在他本來站着的地方,只覺得恍然如夢。
長樂玄清府,臨淵。
千年不曾變幻過的景象如今已經被大雪埋葬,臨淵之上,坐着一人。
汝卿緩步靠近,卻也與他隔了一尺距離,那人盤腿而坐,臨着寒風飄雪,右手側還躺着半面面具,同時還有一枝傲雪紅梅。
“你來這裡做什麼……”
“我來,是因爲您有困惑。”
“困惑?”長生像是聽到了莫大的笑話,他眼中浸着疏離與孤寂,卻笑得渾身顫抖,悽清寒意一入體,整個人便俯身咳得痛苦,“我早應想到的,那日長樂初見,我就該知道……是我辜負了他……”
魂戒,那是什麼東西,偌大一個仙界都沒有幾人清楚,如此彌足珍貴的東西,可偏生將若手上有,他也有,世上哪裡有這麼多巧合,又不是大白蘿蔔,隨隨便便拉出一個人手上都會有魂戒。
汝卿也不說話,等到長生面色平靜時才道:“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
“扶遊打算做什麼?”
汝卿一愣,隨即乾笑,道:“恕我不能講,扶遊始終是我的主,而您是敬重之人。”
長生始終是長生,他首先是長樂玄清府的主人,其次纔是長生本人。所以不管他此時心中有多亂,對於汝清的出現,第一個想到的便是扶遊之事。
“扶遊並不會害您,他愛您。”
“你不瞭解他。”長生起身,拍了拍身上沉積的雪花,指着自己的心口,道:“他從始至終都只懂佔有,因爲是強勁的對手,所以只要折斷本座這一身傲骨,他就贏了,爲此,不擇手段。”
汝卿道:“但他對您始終是心軟……”
“不一樣了。”長生輕飄飄一句,沉吟了片刻,突然認命似的嘆了口氣,道:“汝卿,你直接告訴本座,他打算何時破封印吧……”
“長佑谷封印,只有您本人可解。”汝卿一雙詭異的眼睛盯着他,語氣無比虔誠。
聞言,長生苦笑,一手抵着太陽穴,道:“汝卿啊……這句話幾千年前我也信……”
那時他篤定了長佑谷的封印只有他能解,可事到如今就是另一碼事了,他靈力漸漸衰微,封印的力量也隨時間變淡,如果有人告訴他,明日扶遊就能破印而出,他也不會覺得奇怪。
“罷了,你離開吧,長樂玄清府畢竟不是你可以隨意進入的地方。”
“我來,是因爲您有困惑。”汝卿又將最初的話重複了一遍,看着他嘴角的笑意,本打算離開的長生止步,道:“我並不覺得我有困惑。”
“天道輪迴,因果報應。”汝卿道:“您就不困惑,自己爲何會入輪迴?”
長生遲疑了剎那,靜了靜心,道:“你知道些什麼?”
“我知道些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您知道些什麼。”汝卿豎起一指,指向他,笑道:“在您的心境之中有一炷往生香,或許對您有所幫助。”
“往生香?你何時放的?”
汝卿眯眼,身子漸漸如風雪般散開,長生一語不發,隱約聽見他道:“在您……還是一個凡人的時候……”
仙霧繚繞,亂花迷眼,這個時間,醉緋宮的鳳凰花開的紅紅火火,滿仙京地亂跑。
數丈寬的大道上荒無人煙,而這寂靜,不消片刻就被打斷了。
遠處,晃晃蕩蕩,相互扶持着走來了兩人,卻不是重傷,而是醉酒。
其中一青衣男子打着酒嗝,大大咧咧,嘻嘻哈哈地說道:“玄清,你如今可是出息了啊!封印了扶遊,功成名就,再來個如花美眷,雖死無憾吶……”
身側的藍衫男子搖頭輕笑,與他碰了碰酒罈子,輕蔑道:“你以爲誰都和你一樣,愛醉臥百花谷中,不知歸路?”
“嘿,你別瞧不起溫柔鄉啊!”微子清一把推開了他,勉強站穩了身子,數着面前的幾道虛影,“耽於聲色這詞可不是憑白無故出來的,我問誰不起相思?你敢說你不會嗎?”
長生看起來比他清楚多了,淡笑着搖搖頭,拖着他亂跑,微子清縱然醉着也深知不能和他走,連忙蹲下了身子,手腳並用,麻利地鎖住了一旁的通天柱,仰天哀嚎:“玄清我警告你!別想把我拉進窯子裡賣了去!爺不跟你走!你自己找路!”
“誰要把你賣窯子了。”長生哭笑不得地拉了他一把,沒想到地上人沒拽起,自己也被帶倒,酒罈子‘嘭’地一聲碎在了腳邊,長生一爪子按上,立刻劃了一道血痕,他還沒怎麼感覺到疼痛,微子清就突然‘哇’地一聲嚎啕大哭,就是沒什麼眼淚。
但是沒眼淚才嚎得人頭疼欲裂,長生拍着腦袋,安慰道:“得了,你哭什麼?大不了不將你賣窯子裡就是了,自己幾斤幾兩心裡還沒點數嘛,張屠戶家的豬宰了都比你價高……”
微子清一噎,淚流滿面,難以置信地看着他,吼道:“你居然又揹着我偷下凡了!”
長生一巴掌捂住他的嘴,心想還好着仙京道上沒什麼人,按住他的肩膀就晃,“你能不能小聲點兒!”
微子清被晃得險些將幾百年前的飯菜吐出來,他抱着柱子不放,“我就知道你這傢伙的惡魔屬性沒消!看看,想殺人滅口了吧?活該天君又讓你處理妖界動亂的事情!”
長生動作一滯,像是想到了什麼,立馬不吱聲,默默而又頹廢地坐在地上。
微子清見狀又湊了過來,神經兮兮地,“這其他神仙都歇得生出蝨子了,就你整天被天君抓出去,扶遊剛被封印,自己靈力都沒恢復又要去處理妖界紛亂,那管你屁事?我要是你,早都挑了仙界回魔界了,這破事誰愛管誰管去。”
“大逆不道。”長生狠狠敲了他一把。
於是剛歇息下來的清臣上君又開始嚎,“玄清你個死沒良心的,我請你喝酒你不感謝就算了,居然還想把我賣到窯子裡!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交友不慎,蒼生炎涼啊!”
長生又拍了他一巴掌,實在覺得丟人現眼,按着他的腦袋就順勢起了身,嘟囔道:“你和窯子是結仇了吧……”
微子清聽不見他說話,又繼續吼道:“玄女姐姐我真的很愛你!牡丹仙子我真的很愛你!紫芝姑娘我愛你!”
長生扶額,拍了拍他腦袋,勸解道:“花開花落,雲捲雲舒,這些終歸是要你一個人看的,可再別禍害仙界了。”
微子清這回可是聽見了,仰頭就罵:“屁!就你這種道貌岸然的僞君子纔不敢把愛說出口,管他這麼多道義做什麼!”
長生:“……”
果然還是很丟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