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冷潮溼的破屋子內,一灘鮮紅的血漸漸蔓延,角落裡坐着一個了無生氣的少年,他目光呆滯,遍體鱗傷,於廢墟之中掙扎,緩緩伸出一慘白的手。
“無罪,無罪……”
“我無罪,別來找我了……”
蘇未眠於夢中驚醒,一身冷汗,寒冰榻上,那人依舊。他靜默了許久,而後幽幽一嘆,將人攔腰抱起,走出了寒洞。
昨個剛下了些小雨,一地青草染溼,陽光微醺,蘇未眠將他放在躺椅上,俯身替他蓋好了披風,而後坐在旁側,微微眯眼,“你應該好久都沒有出來曬過太陽了吧?覺得今日天氣如何?”
那人永遠都不會回答他,蘇未眠向來已經習慣了,所以並不打算等他開口,依舊緩緩道:“我近來一睡就會見到你,往往一開始是好的回憶,可到了最後又會變成那個慘狀,你想告訴我什麼?”
枝丫上的水珠滴落,一片死寂,更顯淒涼。
蘇未眠五指探入他發間,眼眸低垂,微微含笑道:“風月,你是不是要醒了?我能爲你做什麼?又或者,我還需要等多久?”
日光鋪灑,蘇未眠看着他近乎透明的肌膚,一時間神情恍惚,許久,他定了定神,忽然手指收緊,失聲笑道:“是我魔怔了,你如今……怎麼醒來……”
微風拂面,簌簌梨花被帶落草叢之上,蘇未眠眸色越發黯淡,他微微擡頭,看着樹影之內的人。
“王,三日前在魅城,將若同顏于歸成了親。”
“成親了。”蘇未眠似乎並不吃驚,而是淺淺一笑,“作爲縹緲門弟子,他流連妖界不歸,並且與將若結爲連理,雖然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但一想到錯過了一杯喜酒,我這心裡就很不暢快。”
荼華凝眉,道:“那可要我去補上禮品?”
“嗯?他們還在魅城?”蘇未眠挑眉,不禁輕笑,他以爲按照顏于歸的性子,將若已經被帶回了縹緲門,原來還在魅城嗎?
“還在,不過似乎已經決定離開了。”
“那你就不用管了,我親自出去一趟。”蘇未眠頷首,凝視着風月,笑得淺薄,他手指輕挑那人脖頸上的一條白玉墜,壓低了聲音,“他正睡得沉,過半個時辰再送回寒洞。”
“是。”
微風輕拂,荼華答完話,再擡頭時蘇未眠已經消失不見,唯有那躺椅上之人,靜靜沉睡,彷彿歲月不變。
穿過如血煉獄般的漫漫黃沙,再行數百里就可抵達仙山縹緲。然而,將若本着‘早死晚死都得死’的想法,硬是將素來苦修的顏于歸直接帶回了縹緲山,生生比先行的常山諸人快了不止兩三天。
起先,顏于歸是拒絕的,但是一想到後日離開可能還要面對常山一干人等的質疑,他就有些頭大,不是他矯情,是他委實擺弄不了將別離的場面,這就放棄了以往的原則,而事實證明,偶爾放棄原則,還是挺爽的。
這個時間,多數弟子都在後山修行,所以顏于歸毫不含糊地帶着將若從前殿闖入了雲梯,直奔縹緲山顛。
千峰排戟,萬仞開屏,消瘦的藤蔓攀巖而上,愈發蕭瑟,而九百九十九級白玉石階之上便是縹緲山首峰――無塵。
無塵峰高險,也只有縹緲門的祖師爺一人獨處修行,顏于歸已經忘記自己上一次來這裡是何年何月了。他讓將若暫時在外候着,而後緩緩推開了大殿的木門。
偌大一個殿堂內,硃紅殿柱凌空高聳,只顯寂寥,顏于歸獨自一人待在正中央,彷彿滄海一粟,渺小而無力,匾額楹聯,落筆有力,不失儒雅。
大殿四方坐守瑞獸青龍白虎,朱雀玄武,青銅古燈長明不息,一面高牆繪以八仙過海圖。
顏于歸站立許久,看着遠處那空蕩蕩的白玉臺,而後行以大禮,以額搶地,“不孝弟子徒望,求見師祖。”
無塵山中,晨霧瀰漫,有仙鶴破雲而出,形態自若。
顏于歸再次一磕,擲地有聲,“不孝弟子徒望,求見師祖,望師祖成全當年之約。”
朗朗清音在大殿迴盪,顏于歸直起身子,目光悠悠盯着前方,許久,那白玉臺上才緩緩顯出一仙風道骨的老人家。
兩人隔着幾丈,遠遠一望,臺上人闔眼,雙手合於丹田,淡淡道:“幾時回來的……”
“今日。”
“一回來就上了無塵峰?”
“是。”
老者擡眸看他,似乎想要透過他看見當年那個不足七歲的孩子,終於,他嘆息道:“當年爲師雲遊八方,過錦鎮遇到了尚不及七歲的你,那時的你不打算揚名立萬,不打算懲奸除惡,就只求爲師帶你回縹緲門,爲師問你爲何要拜入縹緲門門下,你說要找一個人,而這一找就是十五年……”
“縹緲仙山,你十五年如一日等候的便是那殿外石階上站着的人嗎?”
顏于歸十指緊握,眼瞼下的雙眸平淡如水,他依舊淡淡一句話,“求師祖成全。”
“你清楚他是何人了?”
袖中十指微微一動,顏于歸不答話,上面人緩緩道:“年少食色,人之常情。徒望,你天資聰慧,是我縹緲門幾千年難遇的弟子,如今當真要爲了一時興起而放棄多年修行嗎?”
“弟子從不會放棄修行,只是於那一人,也不能放棄。”
那人無奈地嘆息,緘默再三,沉聲問道:“你當真決定離開了?”
“縱萬死,不違初心。”
他的初心,不僅僅是仙道,還有將若。
掌心被印下劃痕,這是顏于歸第一回如此忤逆那人,可是他不會後悔,如果這一步他不能走出,那日後他與將若將永無可能,一想起這個,顏于歸就猛然不安起來,一如在那夢魘控制下般,痛不欲生。
縹緲門師祖沉默地看着他,早已洞悉一切,他感慨道:“既如此,你便帶他離開吧。但是有一件事,你作爲縹緲門大弟子,仍需恪盡職守。”
顏于歸頷首,面上明顯顯露了悅色,“請師祖吩咐,弟子萬死不辭。”
縹緲門師祖垂目看了他一眼,而後右手微擡,真氣散出,一卷書冊浮在他面前,緩緩展開。
“這是……”
“你可還記得妖皇扶遊?”他口吻平淡,神色卻專注異常。
三千年前,妖界以皇爲尊,那時並沒有三足鼎立之象,唯扶遊獨尊,那時百妖惡殺四海,仗着妖皇扶遊,禍害人間,九重天上忙得焦頭爛額,最終卻連人家的衣角都沒碰到,最後無法,便由仙帝親自請出了長樂玄清府之主――玄清神君。後來,玄清神君不負衆望,將扶遊封印在了長佑谷,但爲此,玄清神君亦大傷元氣,不得已閉關於長樂玄清府內,千年不曾出現。
“時隔三千年,舊日守陣者早已離開,而縹緲門作爲天下第一派則擔負起了守陣者的職責,一晃百年。”
一般而言,前人陳述諸多建樹便是爲了後來的災禍做鋪墊。果不其然,下來便是言簡意賅地說了近年長佑谷的異樣。
原來四十年前,守在長佑谷的縹緲門人突然被一羣狼妖偷襲,這一羣狼妖不用明說,顏于歸便知他們來自於獄影山無疑。一夜血戰後,衆狼妖慘傷,落魄而逃,自此以後,縹緲門又加強了防範,相安無事了四十年,而近日,有人卻發現獄影山的活動越發張狂了,幾乎每日都會出沒於長佑谷。
“按說玄清神君留下的封印,若非他本人降臨長佑谷,一羣宵小之徒絕無可能打開,但如此放任不管,恐生禍端,是以你這一行,便需走一趟長佑谷,助千機峰解決長佑谷之事。”
也就是說他還得帶一羣小徒弟出去了,顏于歸心中不爽,默默嘆了口氣,當下擡手抱拳,朗聲道:“弟子知道,弟子定不辱使命。”
“好了,你走吧。”
白玉臺上人緩緩消失,顏于歸拜了三拜,這纔出了大殿。殿外,將若負手而立,仰頭眯眼看着那幾乎觸手可得的明日,聞聲回頭,淡淡一笑。
“無塵峰那老頭子給你開了什麼條件?”
“你倒是挺了解他的。”顏于歸嗤笑,先他一步下了石階,將若負手跟在他身後,挑眉道:“那可不是,以往交過手,雖然掛着個正人君子的牌子,可私底下半分虧都不吃,讓人牙疼的緊。”
能讓將若覺得牙疼的人還真是少有,顏于歸一手壓脣,收斂了笑意,正色道:“其實也沒什麼,就是長佑谷那裡出了點狀況,我得去看看。”
“長佑谷?封印扶遊的長佑谷?”將若手指摩挲着下顎,對於此事,他倒是有所耳聞,據蓮止調查,聶良似乎要破壞那封印,放扶遊重回妖界,這是荒謬至極的想法,也就聶良那種渣渣會如此囂張了,也不想想,他要破壞封印,九重天上允許了嗎?
“正好,新仇舊恨可以同他一筆算完。”
“新仇舊恨?”顏于歸偏頭,他怎麼不知道聶良何時與將若鬧得不可開交了。
將若眯眼一笑,顏于歸不知道,將若已經將他上一世的離開歸咎於聶良了。
“長佑谷那裡不急,照師祖的意思,是打算等常山幾人回來後稍作休息,然後讓他們啓程去長佑谷,所以我們現在去哪裡?”
“你現在還算不算縹緲門弟子?”
“啊?”顏于歸凝眉,想了想,慎重答道:“已經不算了,這是我和師祖的約定,你怎麼突然想問這個?是想好去哪裡了嗎?”
“今天已經很晚了,不做多餘決定了。”
“哦,總呆在縹緲門也不好,我們先下山找個地方住下,至於其他事情,從長計議。”
從牀計議。
將若擡手揉了揉下顎,暗暗道:此話甚合心意。
“好。”將若隨即勾脣一笑,幾步上前握住他的手,低聲道:“地方好一點兒,我今夜唯一的決定就是名正言順的睡了你。”
顏于歸腳下一滑,險些從這九百九十九級白玉石階上滾下。
果然,色狐狸就是色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