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還不到正午,出去擺攤的秦素北就回家了。
小月跑進來報告這個消息時,席和頌正在自己的房間裡繪製浮生閣老宅的平面圖,乍一見小月,他連忙用昨晚秦素北的練習作擋在了上面。
“秦閣主有沒有帶什麼人回來?”席和頌脣角忍不住微微一勾。
沒想到用手書聯絡下屬的方法這般高效,這才第二日不到就有了成果。
只是他本想把浮生閣的平面圖繪出,找精通機關風水之人幫他尋找建築的蹊蹺之處,恐怕在他離開之前,這圖是完不成了。
“什麼什麼人啊?”小月臉上拂過一絲疑惑,緊接着取而代之的便是焦急擔憂之色,“大師姐受傷了,看起來還怪怪的,也不理我們。”
“受傷了?”席和頌臉色倏地一變,“秦閣主現在在哪裡?”
“大師姐在她的臥房。”小月連忙答道,最後一個字話音未落,席和頌就已經消失在了門口。
秦素北的房門禁閉,還從裡面上了栓,席和頌推了一把沒有推開,所幸繞到了北面的窗子,單手撐着窗框躍了進來。
秦素北正闔眼側身躺在牀上,外衣鞋襪都沒有除去,聽到動靜她微微擡了一下眼皮,看清來人後沒有說話。
然而她不計較豫王殿下擅闖閨房,豫王殿下卻先跟她蹬鼻子上臉了。
“這是怎麼回事?”席和頌雙目凝視着她的右腕,語氣裡有一絲強壓着的憤怒。
她的右手自掌背到前臂約一半位置處一片瘀青,腕間兩道高高腫起的傷痕交錯,還不住的滲出鮮血來。
“我叫小月去給你喊郎中。”微微平復了一下心情,席和頌說道。
秦素北只好再次擡起眼皮:“不必了,皮外傷而已。”
“皮外傷就不是傷了嗎?你知道有多少人受傷以後覺得不礙事不看郎中,卻不知自己經脈已經損傷了的?”席和頌不依不饒,常年駐關,久經沙場,他見過太多這種例子。
“豫王殿下,你讓我清淨會兒罷!”秦素北語氣冰冷,打斷了他的話。
她不是銅皮鐵骨不怕疼,只是一場惡戰下來內力眼看就要用盡,如果再不能制服韋忠祿,傷的就不只這一隻手腕了。
席和頌可能是這幾日被她打壓的太狠,一聽到她大聲訓話,人立刻就安靜了,從她空蕩蕩的梳妝檯上拿了之前剩下的半盒金創藥,搬個小凳子做到她牀前,抓過她受傷的右手,一邊給她上藥,一邊柔聲道:“那你睡一會兒,我不打擾你了。”
他擔心上藥的動作太急弄疼了秦閣主會再遭嫌棄,故而下手及其輕緩,終於暈開最後一塊藥膏時,額頭上已經起了一層薄汗。
秦素北還是一動不動地側身窩着,大半張臉都埋在枕頭裡,席和頌扒着牀沿凝視了片刻,他發現秦閣主比他想象中還要瘦,睡着的樣子也比醒着招人喜歡多了。
“大師姐,何公子,你們要不要吃午飯?”小月在外面砰砰敲門。
席和頌被她的動靜嚇了一跳,正要出口制止,就看見秦素北眼睛睜開了。
“你餓了嗎?要不要我把午膳給你端過來?”他連忙柔聲問道。
秦素北沒理會他的話,徑自坐直了身子,眼睛一眨不眨地對上了他的目光。
“豫王殿下,你第一次殺人是什麼感覺?”她問。
“你殺人了?”席和頌心頭一跳。
“對方也是習武之人,無妨。”
朝廷官不管江湖事,這是多年流傳下來的規矩。
席和頌這才略鬆了口氣,想起秦素北剛纔的問題,他低頭略想了想,再次擡頭時臉上掛了一層淡淡的笑容:“自我朝開國以來,北遼便對邊境虎視眈眈,兩軍時常發生摩擦。我十四歲時名義上隨廖將軍駐兵北塞,然廖將軍寬宥我年紀尚小,只命我在軍中研習兵書陣法,或與其他將士切磋武功,直到十五歲時,我的劍才第一次見血。”
秦素北一直凝神聽着,見他語氣一頓,便配合着點點頭示意他繼續。
“那日遼軍又一次企圖進軍潼溪關,廖將軍出城迎敵,誰曾想軍中出了一位逆賊,他與手下兵馬皆以被遼人買通,與遼人裡應外合,眼看城門將破。
“事已至此,我也無法再躲在城中了。
“我殺的第一個人,就是那個逆賊。你若問我有什麼感覺,兩軍交戰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我只有鬆了口氣的感覺。”
秦素北嘆了口氣,強擠出一絲笑容來:“今日我若不殺他們,恐怕後患無窮……”
然而不等她把這難得一次的傾吐心事吐完,席和頌就站起身,大尾巴狼似的摸了一把她的額頭:“第一次殺人難免要傷春悲秋,習慣了就好了。”
秦素北:“……”
這位豫王殿下,麻煩您解釋一下殺人有什麼可習慣的?
不過跟豫王殿下聊了幾句,也不知是不是他真的特別會開導人,秦素北覺得心裡那無處安放的迷茫頓時散去很多,於是就着小月端過來的午餐,把這兩天在狀元街發生的事情一一說了。
“你之前寫的那些字,早就在打架的時候扯壞弄髒了,還得麻煩你重新寫幾張。”秦素北輕輕嘆了口氣,心疼六品堂的宣紙。
席和頌沒接這茬。
秦素北是爲了幫他聯絡上下屬,才遇上這無妄之災的。
若是往日,就算是個爲自己辦事的下屬無端被人刁難了,他都要爲下屬作主出氣,可是現在秦閣主的手腕被人兩棍子抽成了豬蹄,他卻連浮生閣的大門都不敢出。
“豫王殿下?”秦素北見他不答,又試探着喚了一聲。
她的聲音將席和頌喚回了現實。
現在不是自怨自艾的時候,只有儘快聯繫上自己的部署,從毒害太子的罪名裡洗脫出來,自己纔有能力幫助她。
想到這裡他斂了眸子裡的陰霾,開口仍舊是溫柔的聲音:“那我去寫字了,你好好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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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眼看着秦素北手刃了韋忠祿一夥,狀元街擺攤的窮書生們驚怕之餘,更多的卻是揚眉吐氣的喜悅。
雖然並不認識什麼韋家武館,但想到這是邵子健派來的壞人,就足夠他們圍着秦素北振臂歡呼了。
若不是讀書人講究男女授受不親,他們簡直恨不得把秦姑娘拋到天上去。
所以直到秦素北走遠,他們纔去報了官,並一口咬定是個從沒見過的大俠乾的,生怕給秦姑娘帶來麻煩。
其實他們完全沒必要撒這個謊,既然打鬥兩邊都是江湖人士,刑部自然樂得清閒,派人來收殮了屍首便草草了事——畢竟他們都是些一心只讀聖賢書的年輕書生,既不懂朝堂也不懂江湖,不知道江湖有江湖的規矩,朝廷是默認了不管的。
屍首被移走之後,書生們自發地開始收拾着狀元街留下的殘局,畢竟這裡是他們賴以餬口的地方。
秦素北早上佔的攤位被掀翻在牆邊,幾幅字都糊在了牆根,有兩幅扯破了,還有其他的都沾上了泥漬。
寧逸把她的幾幅字都撿了起來,捋平上面的褶皺,擦乾污漬,整整齊齊疊起來放進了自己包裡。
出了今天這檔子事,秦姑娘恐怕不會再過來擺攤了,他心裡隱隱有幾分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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騮馬新跨白玉鞍,戰罷沙場月色寒;城頭鐵鼓聲猶震,匣裡金刀血未乾。
席和頌筆鋒蘸飽了墨水,一首李白的《從軍行》一揮而就。
秦素北搬了個凳子坐在旁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寫字。
白天睡大覺並不符合她一貫勤儉的作風,就算只剩半天的時間做不了什麼活計,觀摩一下席和頌寫字也比在房間裡閒着強。
席和頌擱下手中的筆,把剛剛寫好的字放到窗邊的小架子上,用鎮紙壓好晾乾。
一擡頭正好對上秦素北專注的目光,他心裡突然涌起一種歲月靜好的感覺。
“你寫一副字,還挺快的。”秦素北說。
席和頌知道她沒讀過多少書,不會用什麼好聽的成語,但這並不影響他理解她對他的讚美。
寫字就像習武一樣,只有經過千錘百煉,心中早有腹稿,才能下筆如閃電飛快。
“看樣子你每天寫字也不佔多少時間,閒着也是閒着,豫王殿下,我看在你是龍子鳳孫的份上才準你打白條,有空幫小月做點……”還不等他謙虛謙虛,秦素北又悠悠然接了話。
“誰說我閒着了,”眼看不知又要被安排做什麼,席和頌連忙打斷她的話,伸手從架子上取了整整一卷宣紙,“你看,都是給你寫的。”
秦素北略驚訝地挑了一下眉,這一打宣紙每張都用直尺描了線,框框裡寫着硃砂正楷,顯然是席和頌做來給她練字時臨摹的。
“還沒寫完呢,等你手腕好了一起給你。”席和頌把攤開的字帖一張張收回了手裡,整理整齊,重新放回架子上。
“勞殿下費心了。”秦素北微微垂眸,沒有看席和頌的眼睛。
“秦閣主既然知道本王的好,就該對本王有些信心,二十萬兩黃金本王絕對不會少了你的,”席和頌雙手背到身後,擺出爲人師表的樣子來,“所以別那麼摳門了,多給孩子們買點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