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覺得這一帶也不太安定,剛剛遇到意外事件,總是驚魂未定的,聽說她們也要去眷村拜訪朋友,就順路送她們倆一段。還好他們扔下的水果和點心被她們兩位細心地收好了,不妨礙他們仍帶着去高太太家。
一路他們都沒有什麼話,沉默的令人尷尬。
哪裡知道越走越覺得不對勁兒。長川又碰了碰他。
果然到了高太太家門口,她們兩位說到了。
長川就說,那一起進去吧。
他明顯看到薛小姐和石海倫眼中不同的神色……他就當石海倫眼中那是驚奇吧。但是顯然那是不可能的。石海倫沒立即拉着薛小姐走那真是因爲她的修養還不錯。
後來他是知道了,海倫當時的確是想那麼幹。而且海倫的確是不輕易衝動,也不輕易動感情,甚至也不輕易露出喜怒哀樂來的人——海倫比他要成熟穩重的多了。
但是幸而她也有馬失前蹄的時候啊……
高太太來開門的時候笑着說你們還一起來了?邊往裡讓人邊給他們介紹,陶宗麒,薛慶珊。另外兩位,她確認了下,說是石小姐和魏上尉。
石海倫和魏長川互相打了個招呼,進了門都很自覺地往旁邊坐。高家人來人往的,客人不斷,他們倒也不覺得拘謹,坐在一處聊起來,還都挺高興的。
石海倫坐了一會兒就到院子裡去看高太太養的桔花了,長川跟了出去。他在和薛小姐聊天,並沒有關心其他的。他覺得這是起碼的禮貌。今天他來,是爲薛小姐來的。
薛小姐人品學識都好的很。是醫院的護士。
他問了問是哪間醫院。
薛小姐說是長安。
他想要說巧也真是巧。長安醫院,不就是七嬸過來之後在打理的醫院麼?他聊了兩句醫院裡的事,忙不忙,平時都愛做什麼……他斂了些鋒芒和圓滑輕浮,自覺地照顧對方。
高太太說要留飯,薛小姐謝絕了,說是不用的。
薛小姐和石海倫離開的時候,高太太叫了出租車來的。
他出去付了車錢,送她們上車,囑咐司機小心開車。
長川忽然說石小姐,後天禮拜日,我們想約你和薛小姐一起出來爬山,不知道可以不可以。
他意外。沒想到長川會這麼提議。薛慶珊微笑着看他們,當然不是反對的意思,不過石海倫……他看到石海倫也點了點頭的。
等車子走了,他看長川。
長川說:“我當然要客氣客氣啦……還好答應了不是?你看石小姐和薛小姐都大大方方的呢,是不是?我們跟石小姐也沒什麼嘛,不過一場誤會。石小姐很和氣的。”
誤會……和氣……
他也不知道長川跟石海倫這一下午到底是聊了些什麼。但是看石海倫的樣子,絕不是把誤會解釋開了,就能和氣做朋友的樣子。
他們晚上留下來在高家吃飯,一大桌子的人,非常熱鬧。
高太太私下裡和他聊了一會兒,說薛家在本地也是挺有名的人家,她住院的時候認得的。今天本來說是她的妹妹陪她來的,臨時約了朋友來。那朋友是個英文教員,也是很好的……高太太看看長川,笑笑,說難道今天無心插柳了?
他聽的心裡有點異樣。
長川回去的路上話忒多,嘰嘰呱呱的說了一路。
到臨睡前,長川忽然問他,你到底去不去爬山?我話都說出去了,你別讓我丟臉。
去。他說。
長川心滿意足地睡覺去了,第二天告訴他,他已經打過電話給石海倫,約好了時間。
他連着兩天都心不在焉,等到約好的那天他們一同去了,只看到薛慶珊一身清爽一臉笑容,卻不見石海倫。薛慶珊眨眨眼,說海倫讓我轉告二位說她很抱歉,今天臨時有事情,不能赴約了。
他微笑說沒關係的。
約好了爬山,他們還真是很認真地在爬山。山上僻靜,但是也不乏遊人,多半是年輕人。三個人走在山路上,聊聊天,倒也愉快。他想這薛小姐,也並不是無趣的人,做朋友當然是再好不過的了……他琢磨着該怎麼跟薛小姐說明白呢?這樣子欺騙人家是不道德的,他可不想那麼幹。他一肚子心事,話就不多,長川見他這樣,少不了要替他打圓場。薛小姐也是健談的人,和長川也有話題可以聊。
有那麼一段路,他反而落在他們後頭。
薛慶珊很明事理,也有分寸。下山一起吃飯時,趁長川去洗手了,她看了會兒江上的船,還笑着說,以後我們時常可以約着來爬爬山、喝杯茶聊聊天……下個禮拜日方便麼?如果下個禮拜日,你們還是休假,我和海倫一起來。我問過了,海倫那天應該休假的。
他還什麼都沒說,薛小姐已經都明白了。
“魏先生是哪裡人?”她問。
щшш▪ тTk Λn▪ ¢ ○ 他想一想,也明白了,說:“山西長治。”
“哦……海倫白天在長安醫院做義工的。晚上纔在夜校教英文。”薛慶珊輕聲說。
她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微笑。
長川回來坐下。
吃飯的時候,本來很活潑的長川不知爲何忽然變的安靜。
他們一道送薛小姐到家門口。
薛慶珊客氣地說再見。
她進門了,他們才離開。
回去之後春霖在宿舍裡等他們,說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他們。然後不等他們站穩,就說他母親要帶未婚妻來和他成婚了。電報剛剛接到,人也馬上就到。
他和長川聽了都有點發愣。
春霖說這樣好了,就你們兩個做我的伴郎吧……伴娘呢?今天和你們約會的兩位小姐怎麼樣?說來聽聽。要不然咱們一起舉行婚禮吧?
春霖說的挺高興的,說着就跑出去了,要各處都散播好消息。
他和長川相對無言了片刻,同時開口。長川等了他一會兒,於是他先說長川你不用顧及我的。
長川拍拍他肩膀,說我知道了。
所謂肝膽相照,也就是彼此間一個眼神一句話。
再一個週末,他們當然是如期前往,慶珊踐約,海倫卻依舊不曾出現。慶珊只說海倫另有安排,他卻也知道,恐怕是海倫迴避同他見面的緣故。
他當然是在海倫這裡碰了釘子的,長川和慶珊的進度卻遠超他想象,待春霖和秋月的婚禮舉行的時候,他們兩個已經訂婚。
雖說是閃電般的速度,在戰時卻也並不少見。相遇已是難得,等待大可不必。
高太太說沒想到歪打正着,想着撮合這一對,居然成全的是另一對。高太太還說沒關係,再幫陶少校物色合適的姑娘……他笑笑對高太太說謝謝,我已經找到了。
他是找到了,但是人家還沒理睬他呢。
他有時間就會到長安醫院去等石海倫。已經把門診的醫生護士都認全了、再這麼下去弄不好哪天都會在醫院裡迎面撞上七嬸了——其實有幾次都差點兒撞破了——還是沒在醫院裡見到海倫。
夜校她的課倒是日日都上,就是一次也沒見她從正門出來。
看門的工友也給他混熟了,聊來聊去知道他是爲了石老師來的,工友說怎麼瞅着你這麼眼熟……他想想是無論如何不能承認自己就是當初的“登徒子”的,就顧左右而言他。結果還是被工友認出來了。
簡直沒給工友拿掃帚趕!
他陶宗麒長這麼大,這麼被人嫌棄真是頭一回啊。真後悔當初不該孟浪輕浮……世上真有後悔藥,他一定多買幾副吃去!
長川和慶珊合起夥來笑他。還是慶珊說,夜校有個小側門,看你在正門守着,海倫就從側門走了。
他說那你怎麼不早告訴我,害我這麼多天白白等了前門等後門。
慶珊說,你以爲海倫是那麼好追求的?醫院和學校,好多人追求她的,從未有人接近過她呢。你也要受些考驗的。以海倫的聰明,非一般誠意不能打動她。她住在後街的教工宿舍。那裡管的可嚴格了。海倫過日子像修女一樣,又簡單又單純,就是忙的很。你要再努力些才行,陶少校。
他想想可不得是這樣麼?
過了幾天他再去夜校,果然在小側門見到了和學生一起走出來的石海倫。
他對她微笑,打個招呼,遠遠地站着——他的摩托車就停在門邊,從前自認坐在摩托車上的姿態,最是瀟灑摩登,見了海倫啊,就覺得自己這樣真是傻極了……於是站的規規矩矩的,可還是覺得傻。
石海倫早就看見他了。她好像並不意外,讓學生們先走了。
她抱着書本站在門邊,看了他。
他就上前去,說:“我可算等到你了。”
她輕聲說:“你以後要是再敢來這裡,我還是要喊警察來捉你的。”
她說完就要走,他就攔住她去路,說我真不是壞人。壞人不會幫你搶回來錢包是不是?
石海倫眉頭皺的緊緊的,問他這是要做什麼。她說你不是壞人,可是這樣子,也不像好人了。她說就因爲他,她每天醫院和學校裡都簡直不能正常工作了。
他看看海倫,覺得她看上去和前些日子的確不太一樣了,臉上憔悴很多。
他本意並不像造成她的困擾的。
他說我愛上你了,海倫。
石海倫說我訂婚了,陶先生。
他當時想,至少她還記得他姓什麼,這多麼好……
但是他就只是說讓我送你回家吧,你住在哪裡?
他也不敢說,慶珊已經告訴他,海倫的住處了,擔心海倫更加反對他。而且在等到她之前,他剛剛在宿舍樓外走了好幾趟,那些漆黑的窗口,都被他猜測過,究竟是不是她的房間……
海倫似乎是氣的,也不肯理他。他跟在她身後幾步遠送她回宿舍,她也沒有罵他。
那條巷子短短的,出了巷口正對着的就是學校的宿舍樓。一同出來的學生們散去了,走在前頭的教員也都上了樓。
他想海倫住在這裡是很不錯的,學校是走走便到,距離長安醫院也不過幾條街。
海倫上樓之前說,你以後不要來了。我真的已經訂婚了,實在不想讓人誤會我行爲不檢。
他沒答應。海倫沒等到他的回答,也就轉了身。
他站在樓下看海倫上樓去——她一身普通陰丹士林旗袍,嫩黃的圍巾繞在頸上,長長的髮辮垂在身前……他想這是個多美的姑娘啊。
他哪怕是在地面上見到她,都以爲自己可能是透過舷窗看到了仙女。
他的腳步隨着她同向而行。
他看着她一步步離他越來越遠……
他忽然說,海倫,我沒騙你啊,我是愛上你了。
石海倫站下了。
她扶着欄杆,轉眼看着他。
天黑着,路燈昏暗,他只能看到她那嫩黃色的長圍巾定住了。
他聽見她說,你真是個怪人。你總共才見過我三次,怎麼就這麼說……你們空軍的人,最常把愛你掛在嘴上。愛情來的快,去的也快。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
但是那嫩黃色的長圍巾並沒有動,他在路燈下仰望着她所在的地方。
他大聲問:“所以你根本沒有訂婚?”
心跳的厲害,比剛剛她說她已經訂婚了的時候還跳的厲害。
她輕聲說不,我沒有騙你。陶先生,已經九點了,你再不回去,就要受罰了。還有,我也真的是不想再見到你了,不要再來了。
這一回她轉身走了。
直到她的腳步聲消失,而她的身影也不見了,他都還站在原地。
他看着那個亮起來的窗口,對着窗口大聲喊,說我明天、後天、大後天……每天都來的。
時間的確不早了,他跑了兩步,纔想起來自己的摩托車停在了學校門口。
他駕着摩托車在街道上飛馳着,就像駕着飛機在天上飛。
在宵禁之前趕回宿舍,渾身都被汗水浸透了。
宿舍裡,長川正坐在*上吊兒郎當地摳着腳丫、叼着菸捲兒自在無比地問他怎麼那麼晚纔回來?笑的像只撿到骨頭的狗,難道海倫答應了?
他倒在*上。
忽的從*上跳起來,笑着罵長川,說你也太埋汰了,讓薛小姐知道你這麼埋汰,會悔婚的。
長川挓挲着一雙手來掐他的脖子……他覺得很快活。
雖然看不到很多希望,那種把一個人放在心口的幸福,是沒有什麼能比的。
他果然每天都會去夜校等她下課。
每天在學校的側門等着海倫出來,一路送她到宿舍樓下。
平常他沒有任務的時候,不是在訓練,就是到俱樂部消遣。自從認識了石海倫,他心裡大概只有這一個人、一件事了……長川說這樣子下去,遲早得出事。
他倒也不在意,在他看來,事兒已經出了,無所謂再出什麼事。
等待是個漫長的過程,他也不知道要等多久纔會等來機會。
就只是願意等下去而已……這樣像個傻瓜似的行爲,在長川和春霖看來都不可思議。
他等在小巷子裡,仰頭望着星空,就在想如果有一天,他再這麼看星星時,身邊是海倫,那該多麼的美好。
聽見有人大喊陶少校,他從摩托車上下來。
側門開了有個工友跑出來,說陶少校,有個學生在課堂上昏倒了,石老師正在急救,你的摩托車方不方便送人去醫院?
他馬上發動了摩托車等着,看她背了一個纖瘦的女學生出來,二話沒說載着她們倆往長安醫院去了。
進醫院才知道女學生是盲腸炎,需要馬上動手術。
女學生是受救助的孤兒,自然是付不出醫藥費的,而海倫身上也沒有什麼錢,好在因爲她在長安醫院做義工,同院方商議稍晚些付醫藥費用。他看出來她爲難,悄悄去交了費用。本想就那麼走的,到底還是覺得不放心。石海倫看上去是很有主意的姑娘,就是不知道這種情況,她是不是足以應付……一轉身看到石海倫也過來了。他也沒什麼好瞞着的,將單據都交給了她。
石海倫看上去有點猶豫,不知是該不該接受他的幫助。
他趁她猶豫,同護士站裡的護士小姐聊了一會兒,恰好看到護士站有當天的報紙,搭訕着拿了報紙,見海倫收好單據去手術室外等着了,他就回去海倫身邊坐着看。
石海倫見他不走,跟他說的是他可以離開了。她雖然是攆他走人,態度卻很和氣的。
既然那麼和氣,他就不妨厚着臉皮陪着一起等吧。
報紙上有長安醫院的報道,報道附上的相片裡有七嬸。七嬸陪同程夫人索雁臨視察醫院,看日期是昨天的事……幸好昨天沒來。
他合上報紙放在一邊。
那天海倫纔對他多說了幾句話,說欠他的錢她會還的……他就笑笑說沒有什麼的。
錢省下來好像也沒有什麼用處,他不怎麼攢錢。
長川也是這樣,直到昨天才說早知道有一天會結婚,真不該大手大腳地花錢;好一點的是春霖吧,只有春霖一早就曉得存一點錢,和他的秋月往後過日子——長川說,從前還以爲自己活不到遇上想和她過一輩子的人吶……
所以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他低頭看到海倫那半舊不新的皮鞋,心想這姑娘真不好打扮呢,鞋子是布洛克款式,想必還是從英國帶回來的……啊要是有一天,他的薪水能花在替她買鞋子上,也是很好很好的。
海倫的腳收了下,他發覺自己失禮,心裡一發慌,語無倫次,問:“你在英國的時候,讀的哪間大學?”
海倫眼裡閃過一絲驚訝。
他以爲海倫會眉頭一皺不理他,沒想到她輕聲說牛津,可惜只讀了一年半……
他聽出她並不反感這個話題,又問他她什麼時候回來的,爲什麼回來。
她沉默片刻,才說是父親要她回國的。
他心又跳的快些。心想這個理由好。父親要她回國,並不是未婚夫要她回國她纔回的,這差別還是不小的……她說是訂婚了,可手上並沒有戴訂婚戒指。這是他又一個希望。
他心裡計算着她的年紀,或者是要比他大幾歲的,而且看上去,的確也比他要穩妥成熟些……所以難怪她看不得他莽撞或輕浮。這真讓他追悔莫及。
他說沒關係的,等勝利了,還是可以回去繼續讀書的。
石海倫聽了,說好呀。
她說好呀說的一點兒都不敷衍。似乎真的是那麼想的,而且那想法令她愉快。她臉上浮起一層淺淺的笑,非常好看。
等學生平安了,他送她回去。
她真的坐在了他摩托車的車斗裡,他都覺得真像夢一樣的美。
他想着晚上已經很冷了,脫了自己的皮夾克給她蓋在膝上。沒等她拒絕,他就發動摩托車了。
摩托車飛馳在夜晚的街巷裡,他偶爾看她一眼,她就一手抓着前方的把手,一手抓着他的皮衣……他覺得好像她的手是握住了他的手的,讓他覺得手很暖,身上很熱乎。
石海倫跟他告別,說晚安。
他又像以前那樣,看着她離他越來越遠,真想跟着她的腳步一直走下去……
那天還好是禮拜日,他深夜纔回到住處,還好沒有受處罰。
之後照舊在空閒的時候去學校等她下課,好像就是爲了看她上樓時候那個緩緩移動的身影……他有時候會帶給她一束花,有時候是一點小玩意兒。
比如朱古力。
遂心很喜歡吃的那種朱古力,還有小嬸親自做的曲奇餅……他其實也看不出來她會喜歡什麼。
禮物她從不收,但是會被她的學生搶走。
他不生氣,那些可愛的學生們活潑潑的,倒是免了他些尷尬。她起初阻止,無效之後,也就隨她們去了。她是很愛她的學生們的。
海倫發了薪水就把他墊付的醫藥費都給他了。
給他錢的時候,她說你以後不要來了,這樣不好。
他低頭看看手裡的信封。是個淺灰色的普通的信封。他捏着信封居然在想,怎麼就裡裡外外一個字都沒有,哪怕一個字母也好……想象中她該是有着一手漂亮的字的,像她的人一樣的好看。
不過寫的不好看也沒什麼關係的。
她說我真的訂過婚了,陶先生。
她竟然又說了一遍這句話,這真讓人傷心。
雖然他覺得這傷心自然是他自討苦吃得來的,可還是挺難受的。
他說我相信你。但是我想見到你……說不想得到她那是騙鬼的話,所以他壓根兒就沒說。但是他也到了不擇手段的地步。就是想看到她,哪怕每天看一眼也是好的。
海倫只是看了他一會兒,搖了搖頭。
學校還是日日都去,海倫從那天和他說過話之後,不躲避他但是也絕不再看他一眼。
有一天學校的校長特意踱出來找他聊天,先謝了他之前幫助送醫的事情。溫文爾雅的校長說起話來非常含蓄客氣,他表現的同樣溫文爾雅說話也客氣然而並不非常含蓄。
校長笑米米地說陶先生,您可不能打擾石老師上課,不然我們會損失一位優秀的教員。
他說校長先生如果不嫌棄,您這裡不但不會損失一位優秀的教員,還可以再增加一位優秀的教員。我的英文也不錯。
校長笑,看着他,說我覺得你像一個人,也許不像……但在報上見到過你。
他說上了報紙的人都有點面目模糊的。您在報上見過我,總算知道我不是壞人吧。
校長說石老師是個好教員,也是個很優秀的姑娘。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本是美事,陶先生要把握分寸,適可而止。
他想大概是海倫不堪其擾,請校長出面令他知難而退的……他想同海倫說,其實他還是想遠遠看她一眼就可以的。海倫照舊不理睬他,他當然也只能適可而止。隔了一天,他再去,發現他身邊多了一位文質彬彬的男青年。
他沒能和她說話。
事實上她也沒給過他單獨同她說話的機會。
他看着他們一起回了她的宿舍,他等到很晚,那個男青年才下樓來。
回到駐地已經過了宵禁時間,他受到上峰警告,記過一次。
長川在宿舍等他,問他到底怎麼樣了。要是沒有希望,還是及早停止。再這麼下去,影響前程。
他說我知道。
長川看他的眼神有點含義複雜,這讓他很是煩躁。
細想其實不過是很短的一段時間,他卻好像走了半輩子那麼久……前程這種看不見摸不着的東西,他並不怎麼放在心上。戰功赫赫也不過是過眼雲煙,說不定哪天他就灰飛煙滅了。
這麼想,他就是喜歡了誰,好像也不該輕易去招惹人家……假如人家又是訂了婚的,就更不應該了。
他只是想想而已,心口窩不用這麼疼吧?
長川嘆口氣,說我先睡了。
不一會兒長川就打起了呼嚕,他徹夜難眠。
清早被警報聲驚醒,穿起作戰服上了飛機,一片陰雲當中,他緊提了一口氣。
戰機升空的時候,他同往常一樣,什麼都沒有想。
那一天,長川沒有回來。
他親眼看到長川的飛機冒着濃煙一徑下墜的……
朝夕相對的魏長川,到了屍骨無存。
隔幾日舉行喪禮,未婚妻薛慶珊悲痛過度病倒,於是儀式除了戰友沒有旁人出席。
春霖收拾長川遺物的時候說,想想這樣也好,無家無口無牽無掛。但是他拿起長川的自來水筆,還是忍不住難受,說長川舞文弄墨這些從來不喜歡的,還送他這麼好的自來水筆做什麼呢——自來水筆是慶珊送的,長川就用這支自來水筆給她寫信。
長川寫起信來不像他人顯得那麼粗鄙不文。
他聽他念過自己寫的信,一點不肉麻,可是很讓人心動。
他說這支筆別寄了。
遺物是要寄回長川的老家的。
他想想不管怎樣,還是該留點東西給慶珊的。別到了人不在了,什麼念想都沒有了……他們畢竟訂過婚。哪怕是泛泛之交,有點念想,也證明這個人到底存在過。
長川犧牲後,他一個人住在他們的宿舍裡。有一個禮拜,他沒出過基地。天氣漸冷,轉眼冬至。春霖要他到家裡去吃飯,照老家的規矩這天要吃餃子。春霖家裡老太太在,開口邀請他就答應了。七嬸打電話來也要他回家過節,他就說已經答應了朋友。七嬸聽說是這情形,就讓他改天回家。當天七嬸讓人送了些東西來,還給他準備了去春霖家做客的禮物。
他想過陣子還是得進城去,他挺想吃家裡的飯的。
很久不見,遂心該長高了,小妹妹稱心應該又多長了兩顆牙了吧……
吃過飯他沒多逗留就告辭。春霖送他出來,等他騎上摩托車還問他,薛小姐是不是一直沒有露面。
他說是啊。
留着的東西不知道會不會有機會交到她手上。或許她是不會來了。
他讓春霖快點回去,自己騎着摩托車出來。
那條路是路過夜校的,他加速通過了,沒有轉頭看一眼。
風吹在臉上,又冷又疼。
回到基地,他臉都已經僵了。像是帶了個面具,說摘下來,就能摘下來,一摔就碎。
進大門時衛兵說有訪客在等他,他還愣了一下。最近因爲沒有出去玩,應該也不會有人來這裡等他。他心裡一動,想到了薛慶珊。就是沒想到,等他的不是慶珊,是石海倫。
海倫不是自己來的,陪着她的還有個跟她長的很相像的姑娘。那姑娘見了他,大眼睛眨呀眨的,非常靈動活潑,和海倫沉靜溫柔的氣質截然不同。但是他沒心思打量那姑娘,對海倫點點頭。
他沒說話一是因爲也確實不知該說什麼合適,二是因爲他的臉真的被凍僵了。於是他就頂着一張撲克臉半晌,看着面前這張日思夜想的面孔。
海倫比他大方,開門見山地說明白,是替慶珊來的。慶珊臥*不起,實在不能來,況且薛家的父母也是不許她來的。她悄悄拜託了海倫,想問問,長川有沒有留下什麼東西給他。如果方便的話,可以交給她帶給慶珊。
他點點頭。
在大門口跟衛兵交割清楚,帶海倫她們兩個往裡走。
他們的宿舍距離大門很近,走幾步路便到的。路上他走在前頭,只能聽到身後兩位姑娘輕細的腳步聲——他不知爲何就是能分辨出哪個腳步聲是海倫的。她的腳步更輕緩些呢……他的宿舍很整潔,長川那張*上,維持着他離去前的樣子,仍舊是一團糟。還好宿舍裡有沙發,請她們坐了,他出去隔壁宿舍要了熱水。
有同僚經過他的宿舍門,特意進來打個招呼。
他近來脾氣大爲不好,沒心情同他們開玩笑,跟海倫說了聲抱歉,順手關了門。
他找出保存的自來水筆,和一本長川最後用過的筆記本,一齊交給海倫,說:“我想薛小姐或者會來,就留下這些了。請轉告薛小姐,請她節哀。以後有什麼用得着的地方,記得開口。長川不在了,兄弟還在。”
海倫點點頭,小心地把東西收好。
似乎也沒什麼可說的了,他坐在那裡,給她們倒茶。他看看海倫身旁坐的那個姑娘,這時候才覺得她年紀應該不大,心想幸好有小嬸剛給送的朱古力。他拿了一盒給她。
“我叫安娜。石安娜。”安娜拿了顆朱古力,謝謝他。
他微笑點頭。
海倫和安娜,不知道有兄弟的話,會不會叫吉米和約翰。
“你在腹誹我們的名字吧?”安娜問。
真是個聰明的姑娘。
不過他沒有承認,也沒否認。
安娜又拿了一塊朱古力,看看海倫,不做聲了。
海倫說該走了,他站了起來。反而是海倫還沒有及時起身,被他迅速的反應弄的愣在那裡,安娜就笑了,說我去洗洗手,衛生間是不是就在走廊上?
他說是,就要帶她去,但是安娜說我自己去就可以的。
安娜出去的時候沒關門,海倫這才起身。
他看着海倫說謝謝你來。
這句話也不知道該是替誰說的,也許就是他自己想說的。
“那你要多多保重。”她說。
他點頭,想起時候不早了,不知道她們是怎麼來的,就想送她們回去。
海倫說是乘薛家的汽車來的。
他想那也好。
她往門邊走去。仍然是一身陰丹士林旗袍,黑色的細羊毛線圍巾,素淨也是素淨極了的。在他單調而又清寒的宿舍裡,她的存在像是一股柔和溫暖的清風……她一步步又要走遠了。
“海倫。”他輕聲叫她的名字。
她站住了。
他心裡是捨不得她就走的,捨不得她就這麼走了,可能以後都沒有機會再見她。
“要是你有哪怕一點點不討厭我,就請你看我一眼,好嗎?”他說。
海倫站了一會兒。
他看得到她握着手袋竹柄的手,輕輕發顫。但是她還是走了出去。
她走的很快,像是一陣風,要將一切都席捲而去似的。
他深吸了口氣。
就算是做了一場夢,總有醒過來的時候。
這一醒他才記起自己該送她們出去的。
他忙忙地就要追出去,門卻突然被推開了,海倫回來了。
她將門合上,疾步過來,撲在了他懷裡……簡直就像隔空被丟到懷裡一個被拉開引信的炸彈,那衝擊力讓他險些倒退,但是他擡手便將她牢牢抱在了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