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忓沒有出聲。他再看靜漪,她已經低頭在處理文案——靜漪的案頭頗爲整潔,只是一疊整齊的文件早早擺在她左手邊,等着她處理……她翻了文件便微皺眉頭,但隨即眉目舒展開來,顯然那並不是令她爲難的事。她這忙於案頭工作的樣子,非常像她的父親——他們清早出門時開始下雨,此時仍淅淅瀝瀝。她身後的窗子敞開着,白色的身影在細雨綿綿的背景中看上去單柔而美好……之忓揉了揉手臂,聽到梅豔春輕聲同白薇說着話,便輕手輕腳地關了門,回頭便道:“梅小姐,還是麻煩你給我一杯茶。”
梅豔春微微笑着點頭。她手腳麻利,給之忓的茶泡好交給白薇端過去,自己去給靜漪送咖啡時,就見之忓正襟危坐,面前一疊當日的報紙,並沒有翻開——她不聲不響地從這個沉默的男子身旁經過進了程靜漪的辦公室,將咖啡放到桌案上。
“程院長,需不需要給林先生預備辦公室?他便這樣在外頭將就,有些委屈他了。”小梅輕聲說。
靜漪筆尖一頓,說:“不久他便回去的,就不必麻煩了。”
“可是這樣到底不像……我們給他預備了報紙雜誌,他彷彿也不關心……”小梅說着,見靜漪是不以爲然的樣子,也就停了下來。
倒是靜漪見她沒了下文,擡頭看看她,道:“那你問問他的意見。若是他覺得不便,就請他到隔壁的房間辦公吧。”
靜漪說着,不由得自己都想笑。之忓雖跟着父親多年,恐怕文理上也仍是不通的多,給他預備報紙雜誌,反而是難爲了他吧。不過小梅和白薇兩位年輕的女士,她這間辦公室又相當的忙碌,之忓在這裡,的確有些不便。
“他是負責您安全的,離遠了也不好的。”小梅微笑着說。
靜漪看她笑,眉尖一挑。
小梅立即問道:“程院長,您家裡是不是有眼好水?怎麼從您家裡出來一位,就相貌堂堂。一早過來見到林先生的人,沒有不打聽一番的。就連美男子都難得看一眼的高醫生,也特地問我這是誰、怎麼會在這裡呢。”
靜漪笑着,想一想,之忓果然稱得上是相貌堂堂……她於是問道:“高瓴醫生麼?”
“是呢。”小梅笑着說。她似想到什麼,神色一凝,隨即笑了笑,“高醫生是美人。進慈濟實習的時候,就是出了名的美人……追求者衆多,可惜能入高醫生法眼的至今少有。慈濟有名的三美,高醫生可居首。”
“三美?另外兩位呢?”靜漪好奇。
“骨科的池中物醫生,兒科病房的貝佐淳護士,和高瓴醫生,是爲慈濟三美。”小梅解釋。
靜漪細細一琢磨,笑道:“果然是各有千秋。”她說着看了小梅,小梅會意,搖頭擺手。
“三人才貌雙全,當之無愧。”小梅笑道。
“依我看,慈濟何止此三美呢。說起來,孟醫生和我推薦高瓴醫生專門照顧逄軍長。依我看,高瓴醫生做私人醫生,恐怕未必肯屈就。此事再議罷了。”靜漪說。
小梅思忖片刻,說:“我同高醫生相熟,若逄軍長無異議,我可遊說。高醫生心地善良,醫術精湛,也甚爲同情逄軍長他們的處境,或者肯,也未可知。”
“只是不可勉強。她若不肯,另外斟酌合適人選就是。”靜漪說着,打開文件。
小梅還有事要告訴靜漪,看她忙着處理文案,也不急着說。她只侍立在側,等靜漪將文件處理完畢,這才正色道:“剛剛衛理事秘書來電詢問您的日程,是否有時間給他單獨同您會面。我照您的意思說請衛理事若不是急事,可以安排在明日或後日下午三時。”
“很好。”靜漪點頭。衛立顯理事是慈濟理事會的常務理事之一,一向與她不算合作。前番她將同東京帝國醫藥合作的案子提交理事會討論,其他人或興趣缺缺,或嚴明立場絕不贊成,唯獨他當時未作反對意見,事後頗聯絡了幾位理事,討論此案成功之可能性。此事經由其他理事傳到她耳中,令她頗爲驚詫……若衛理事與人聯合起來,提出議案,她還得小心應對纔是。
無論如何,她都很難接受一心維護的醫院成爲日本人頤指氣使的地方。哪怕有一絲的可能性,她都想要扼殺。
“不過依我看衛理事即便踐約而來,恐怕也談不了什麼大事的……昨晚在跑狗場那裡,就是辣斐德路口,聽說出了點事情的。有個東京帝國醫藥的人,聽說是和人在那會面的,不曉得怎麼搞的,許是喝多了酒,竟然在回去的路上落水……這事情那邊秘而不宣,對外說是意外,人只是受傷,沒有大礙。不過知情的人講,恐怕傷的不輕……”
“衛理事最近幾日同帝國醫藥似乎往來密切。”靜漪擰好自來水筆,端了咖啡在手中。她面上聲色不動,眼卻亮的出奇。
“是呢。所以我說,衛理事恐怕就是來同院長會面,怕也談不出什麼來……老天開眼,讓日本人張狂。如此不可一世,幾不知頭頂尚有青天。”小梅低聲說着,語氣甚是激憤。
靜漪略一沉吟,問道:“今天家裡有沒有什麼情況?”
“一切正常。孟醫生昨晚值夜,*無事。”小梅說起這個來,臉色稍霽。
靜漪點頭。
她喝着咖啡。
“院長,要是沒其他事,我先出去了。”小梅將桌上的文件都收起來。
“等等。”靜漪將桌上的一份電報稿拿給小梅,說:“這是我剛剛擬好的。你做完手上的事,把這封電報發出去。出去請林先生進來一下,我有事問他。”
“是。”小梅接過去,粗粗一掃電報稿,吃驚地問道:“程院長……您這是打算……”
靜漪輕聲說:“dr.johnson若能赴任最好,如果不能,我將向理事會提交辭呈、請他們另選賢能。”
小梅頓時着急,道:“但是理事會現在最信任的就是程院長您。如果沒有您這將近一年的努力,他們不會繼續支持慈濟,慈濟也沒有眼下興旺的局面……如果您一走,dr.johnson萬一水土不服,醫院要怎麼辦?程院長,您可不能輕易動了這個念頭。”
“我何嘗想一走了之。”靜漪低聲,“現如今便是這般境況,我出入言行都需更加隱蔽些。”
小梅也是瞭解靜漪的處境的。可是她一想到靜漪要辭去院長職務,十分不捨。
“程院長,您還是三思而後行。”她還是說。
靜漪點頭,說:“這是我慎重考慮後的決定。爲了我的安全,動用了不少人力物力。此時國難當頭,有限的物資人力都應該投入到抗日大業中去。因我和家人做如此耗費,我於心不安。再者我雖然是以治病救人爲己任,爲慈濟也應承擔責任,可是若因爲我,令慈濟受到影響,哪怕是萬中有一,造成惡果,我也不能讓此種境況發生。”
梅豔惷心裡一陣亂。她知道靜漪說的有道理。靜漪的身份並不是普通的醫生。
“前兩日三叔還同我談過。他說您一個女子,冒着這麼大的風險,有膽色在這裡承擔整家醫院的職責,實屬不易。但是如果要他說,也建議您到大後方去。”小梅聲線已微微發顫。
靜漪點頭道:“爲了保護我們投入的力量,還不如放在更爲需要的地方。我能救助的人不多,若因我而使人犧牲或難以得到醫治救助,倒是件再壞不過的事了。我先打電報回覆老師。接下來,dr.johnson即使能來,或選出新的院長,都需要時間。這期間我當然會盡我的職責。”
小梅神情黯然。
靜漪輕聲說:“這個位子,我能做得,許多人做得,我可放開;爲人妻、爲人母、爲人女,我責無旁貸。”
“是,程院長,我能明白。只是萬分捨不得。也替您捨不得這份事業。”小梅說。
靜漪輕輕一笑。
小梅如今時常見她這般一笑。
比起初見程靜漪時,大到國家、小到醫院,境況又都已不可同日而語。那時已覺得情況夠糟糕,卻想不到此時更加糟糕,令人時時生出些悲觀的念頭來。可重壓之下,反而時常見其舉重若輕之展顏一笑,委實能給人帶來相當大的鼓舞。她還不能想象慈濟不在程靜漪的領導之下,會是什麼樣的局面。可是她此時再能理解不過,程靜漪的選擇。如果此時她這個人、這副笑容能鼓舞的是她是同事是醫院和病人,那麼在陶司令身邊,這力量將會傳播的更遠……她很希望自己也會有這樣的機會。
小梅望着靜漪是發了呆。
靜漪正要提醒她出去做事,白薇敲門進來,說:“程院長,有客人到訪。”
“咦,這個時間沒有預約的。”小梅立即說。
“這是客人的名片子。”白薇忙過來,將名片子放在靜漪面前,“是她的隨從先上來的,說她人就在樓下候着。”
靜漪的目光落在名片子上,長約兩寸的風格簡潔的名片子上中央是四個清秀的漢字——阿部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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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各位,今天更晚了。明日早上更新。
明天上班了,祝大家馬年第一個工作日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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