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火車徐徐駛出杭城。
再等些日子不行嗎,非要這麼衝動的辭職,一個女孩子跑那麼遠的地方,人生路不熟的;
樂曦,你這麼說就是不相信報社,現在不是搞社慶嗎,裝修房子忙不過來,你要體諒報社的難處,等過了這段時間一定給你們籤正式合同,如果實在不相信,這個試用期合同我們可以改改嘛,把日期往後挪挪就好;醫保、社保會有的、菜籃子工資都會加上去的,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慢慢來;
記者站經費的問題,各個站長要自己在下面想辦法解決,報社能力有限,顧及不了那麼多,大家辛苦了,至於記者證考試,這次參加培訓的所有人員都已經通過,一定會發給大家,不要着急;……
老爸、社長、總編的“叮呤囑咐”一針一針刺痛着樂曦,儘管家裡、朋友們都勸她,多等一段時間,也許這些問題單位就會慢慢考慮解決,可是等等等,年復一年,合同、保險、職稱這些國家規定大學畢業生應該享有的基本保障和權力,沒有一項落實兌現,兩年了,朝如青絲暮成雪的熬下去,什麼時候是個頭?
與其坐着等死,不如出擊找死,在報社拖拖挨挨兩年之後,樂曦義務反顧的選擇了離開,哪怕一條道走到黑,不去試試總是不甘心的。
臨行前,報社的同事知心姐姐木子語重心長地對她說,“留在這裡就是一灘死穴,是時候出去看看,可是就跟歌裡面唱的那樣,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記住這個”,木子搖了搖手裡的鉛筆。
那是她大學畢業上崗前的第一堂課,報社對新進的員工進行培訓,木子是有着豐富經驗的老記者,當然是作爲老師身份爲新人介紹多年的採訪經驗,與其他記者“腳板底下出新聞、記者應該是個雜家”那些傳統理論不同,木子給他們講了一個有關鉛筆的故事:
一支鉛筆就要進入社會發揮他的價值,製造者很不放心,交待他一定要記住這樣番話——你將來也許能做很多大事,但有一個前提,就是不能盲目自由,要允許自己被一隻手握住;也或許經常會感受刀削般的疼痛,不要在意,它是使你成爲一支更好鉛筆所必須經歷的,最關鍵的是不管將來穿上什麼樣的外衣,一定要清楚,最重要的部分總是在裡面……
樂曦會意的笑了,搖搖晃晃的火車承載着蠢蠢欲動的夢想,在順利抵達寧城之後起航了。
“寧城歡迎你,樂曦!”火車還沒停穩,毛嘟嘟的歡呼聲就直達耳際。乘客們紛紛從座位上站起來,一夜的顛簸讓他們顯得疲憊不已,好在硬座車箱的叔叔們非常的熱情,伸懶腰之際也不吝於幫她把重重的行李箱從行李架上搬下來,誰說人情冷漠,也不盡然吧。
“有什麼打算?”樂曦跟所有路人一樣,臉上寫着一臉的茫然。
“沒關係,我跟湯姆纔來的時候也是這樣,日子過着過着就順了”,嘟嘟一邊安慰她一邊遞給她一串鑰匙,“都搞定了,白領大廈18樓,就在我們樓上,合租!租金一個月650塊,含了物業,水電另算,我先幫你租了三個月,如果你覺得不滿意,等安頓下來再找,這裡搬家就跟街上牛皮癬一樣常見,今天貼這裡明天貼那裡,打一槍換個地方。這是房東的電話,有什麼事直接找他就行。”
接過風洗過塵,小兩口一個公汽一個地鐵奔不同方向上班去了,她拖着行李,找到了嘟嘟交待的白領大廈,按下了電梯18層。
別具一格的名字讓她想起了有一次等編輯審稿,跟木子聊起關於白領的話題,樂曦問她,什麼是白領?她說,我們就是白領,坐辦公室從事腦力勞動的。那什麼是社會最底層?她說,我們就是。不是白領嗎?爲溫飽忙碌的都是社會最底層。當時猛然生出的憂鬱感而今再度襲來,梵高式的苦行僧大抵如此,即使一輩子不被人認可,守着這份藍色的情調也不會孤獨。
18F,樂曦掏出鑰匙打開了鐵門,進門靠右順數第三間,終於到家了!她長舒了口氣,雖然這個家很小,10平米不到,家內所有物件一覽無餘,一張牀、一個衣櫃、一個梳妝檯、一張凳子再加上隨身的行李和包,剛好六件,六六大順,大吉大利,總算有個棲身之所了。
她走到窗邊,推開窗,往下俯視,不禁打了個顫,真高啊,腿都軟了,牛頓大師的經典名言瞬間浮上腦際,如果我看得更遠的話,那是因爲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這個角度望下去,果然是站得高看得遠。
洗洗刷刷整理完畢之後,經過一夜未眠、舟車勞頓,樂曦已經累得筋疲力盡,一躺下就睡着,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醒來時天已經黑了。
她聞到了滿屋子的香味,蛋糕、魚香肉絲……好多好吃的,迫不及待的從牀上爬起來,哇!好豐盛的晚餐,正琢磨着這是哪來的驚喜呢,毛嘟嘟推門進來了,好亮的燭光,生日快樂!嘟嘟、桶桶還有人生果任果果,大學寢室最好的姐妹都來了,太開心了。
剛起身接過蛋糕,哐當一下,什麼東西碎了,樂曦下意識的驚醒,竟然是一場夢,她擦擦額頭上沁出的汗珠,揉揉惺忪的眼睛,擡頭一看,天果然如夢境般黑了下來,密佈的烏雲從四面八方瀰漫而上,封鎖了最後一片明亮的天空,原來是風揉碎玻璃的聲音。
“怎麼給你打沒人接”,電話那頭的毛嘟嘟一副很着急的樣子,不等樂曦解釋,她就摧促着,趁現在沒下雨趕緊備點乾糧,百年不遇的颱風慕莎就要登陸了,中心附近最大風力有12級呢,早上吃飯的時候忘告訴你。
現如今好像什麼災難都流行用百年不遇來形容,12級颱風,什麼概念?這對於出生在長江邊的樂曦來說是不曾經歷過的,從小到大,她目睹過洪水、雪災、乾旱,就是沒遇過颱風,最惡劣的也不過是夏天那種強對流天氣,響幾聲驚雷,扔三兩冰雹,如此而已。
應該還來得及,她匆匆收拾下東西,拿了錢包往外趕,剛到樓下,如注大雨傾瀉而來,當她折回去拿傘再回到這裡的時候,已經舉步維艱了。
眼前的這番景象是她平生未見的,慕莎摒棄了名字的溫順,霸道得像獅子一樣騰空而起,朝着大廈外空曠的街道亂吼,獰笑着撲向它目光所及之處,堅決地折斷一切能力所及的骨架,讓滿地的殘碎匍匐在它不可一世的腳下,路人都退避三舍躲到離它遠遠的地方,留下來的廣玉蘭獨自抵擋着那狂風,越是堅持,越是傾斜,最後的那一秒,風毫不留情地將它攔腰折斷,甚至連根拔起,噼裡啪啦的雨珠打下來,久久不停息……
快10點了,已經記不得這是第多少次清理滲進房間的雨水,徘徊了這麼久,18F依然空蕩蕩的,大概都被這肆虐的狂風擋住了回家的路,可這風絲毫沒有喊停的意思,別的好說,溫飽的問題要解決,才搬進新家,什麼吃的都沒有,又無人可借,怎麼辦?
樂曦在房間裡踱着步子,繼而快步跑到門邊,牢牢拽住差點被風強行關住的大門,一張花花綠綠的小紙片趁機附到她身上。
“好吃湘菜館”,對了,可以叫個快餐。
在她老家,外賣並不時興,因爲空間小,人們上下班都方便,有的步行就能到家,所以大家都願意回家吃飯。可是大城市不同,地盤大交通擁擠,哪怕是有私家車,想去個地方都很難,去哪裡都覺得很遠,更何況是打工族,一來二去,快餐這個上門的服務行業率先在大城市站穩根基,漸漸發展起來逐步形成規模。蛋炒飯吧!她按照紙上的電話撥過去。
等待中,時間不知不覺的溜走。一個小時過去了,還沒有人來,按接電話的人所說,最遲半個鐘頭就能送到,她心裡開始打鼓。
正在不知所措之際,手機響了,一定是嘟嘟要到家了,謝天謝地,總算盼到個人回來了。可是拿起電話才發現,不是她,樂曦猶豫了一下,還是按下了接聽鍵,或許嘟嘟手機沒電了呢?她儘量往最好的方面去想,從未有過的害怕真的能讓人在短時間裡無法啓用常人的思維。
“喂,18F,是你叫的快餐嗎,有沒有人在?麻煩出來拿一下。”是送餐的人,也不算太失望,她趕緊跑出去開門,連忙道歉,“對不起,對不起,風聲太大,我在裡屋沒聽見。”
接過對方手裡帶着溫度的方便飯盒,她擡頭注視着站在面前的這個年輕人,印象中“裝在套子裡的人”大概就是這般模樣吧。個頭很高,整個人被一件碩大的透明雨衣裝在裡面,衣服領子是豎着的,看不太清楚臉的表情,衣服很溼,雨水順着衣袖滑下來,才幾秒鐘功夫,地上就積了很大一堆水,涼鞋裡赤着的雙腳在冰冷的水裡浸泡,傳達着他風雨無阻的艱辛。頓時,心裡涌上無盡的感激,謝謝你了!
“靚妹,沒付錢呢!”樂曦這纔想起了,自己只顧着道謝卻疏忽了最重要的,“對不起對不起!多少錢?”
“12塊,謝謝啊,再見!”接過錢,轉身消失在電梯裡,這一秒的匆匆過客,下一秒會去向哪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