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養了將近一個月的傷。在這一個月裡,和父親見面的機會少得可憐。我歉疚得很,他也似乎不太想和我多說話。回家來老是蜻蜓點水,一會兒就又走了。
我心裡雖然難過,可是父親也沒有再來問我那天晚上去了什麼地方。但是穆釋揚可倒了黴了,我聽說雷伯伯把他調到埔門基地去了,還把他連貶六級,發配他去做了一個小小的參謀長。
我垂頭喪氣,好多天打不起精神來。小姑姑來看我,我託她向父親爲穆釋揚求情。小姑姑不肯答應,說:“你父親還在氣頭上呢,你還敢老虎頭上拔毛?”
我的心裡真的過意不去,他完全是被我連累的。我悶悶的說:“埔門那麼遠,又那麼艱苦,他又被貶了級,一定不快活極了。都是我不好。”
小姑姑詫異的看着我。我說:“反正他是被我害死了。”皺着眉:“一條被父親的怒火烤焦了的池魚。”
小姑姑笑了,她說:“可不要在你父親面前這麼說——保證他更有氣,怕不把那條池魚拿出來再烤一遍。你要是再爲釋揚說情去,我打賭他要被貶到爪哇國。”
我泄氣:“父親這回是棒打無辜。”
小姑姑只是笑:“世上任何一個父親,看到把自己的小女兒拐去一夜未歸的臭小子,不想殺之而後快那才叫稀罕。先生還算是給穆家面子,雷部長又會做人——不等先生說什麼就把他貶到埔門去了。”
我想起當晚的情形來,當時父親瞪着穆釋揚的時候,眼裡真的有過殺機。我不由後怕的打了個寒噤。
小姑姑說:“我一聽見說,心裡就嚇了一大跳。你不知道,當年先生就是……”她突然的住口,我怔怔的看着她。她說走了嘴了!我知道她說走嘴了!父親當年怎麼了?當年發生過什麼事情?和我母親有關嗎?
我叫了一聲“小姑姑”,她臉色難看極了,她說:“囡囡,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我抓住她的手,我哀求她:“小姑姑,你最疼我。我從小也最喜歡你。你告訴我,到底是什麼事。我有權利知道的,是有關我母親的,對不對?”
小姑姑搖着頭,我苦苦的求她:“我有這麼大了,你們不應該再瞞着我。你不告訴我,我會胡思亂想的。”
小姑姑搖着頭:“我不能說的。”
我瞧着她,我靜靜的瞧着她,一直瞧得她害怕起來。她吃力的叫我:“囡囡!”
我幽幽的說:“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是父親的女兒。我是這個家族的恥辱,也是父親的恥辱——他恨我,討厭我,他恨不得殺了我。”
小姑姑驚叫:“你怎麼這樣想?傻孩子!你怎麼能這樣亂猜。你父親其實最疼的就是你,他最在意的就是你……只是……你不知道罷了。”
我搖了搖頭:“我看不出來。我只知道他討厭我。”
小姑姑把我摟進懷裡:“哦!囡囡,他不是討厭你。他是不願看到你,你不知道,你和你的母親有多像……一開始他總是對我說,他說:‘那孩子,那孩子的眼睛真要命,我不想看到。’他想起你的母親來就會難受,你不知道他有多傷心。”
我半信半疑,我說:“因爲我不是他的女兒,所以他不想面對我這個恥辱。”
小姑姑說:“胡說!”她用力的摟緊了我:“你是我們慕容家的明珠,是你父親的寶貝。”
我悶悶的說:“可是……他說要打死我——他也差一點兒打死了我。”
小姑姑凝視着我,我的額頭上還有未長好的鞭痕,她痙孿的在我的傷痕上吻了一下,她說:“乖孩子,他是氣壞了,對不對?人在氣極了的時候,是什麼事都會做出來的,是沒有理智的。何況你不知道,我來的時候,你已經睡着了,你父親剛醒,醫生叫他靜養,他不聽,要去看你,幾個人都攔不住。我扶着他去的,看到你好好的睡在那裡,他才肯回去……你不知道他當時多害怕,他怕你和……”她突然的又住口了,我想她又說漏嘴了,我哀哀的看着她,她閉上了眼睛:“呵!囡囡!你和你母親這樣的像!”
我心裡亂極了,姑姑說的話我不信,但又希望是真的。父親……威懾的父親會害怕?我不相信!父親從來是睥睨天下的,他什麼都不曾怕過。只有人家怕他,連穆釋揚那麼聰明有本事的人都怕他。他會怕什麼呢?
小姑姑陪我吃過飯才走。天黑下來,我一個人在那裡胡思亂想。後來我睡着了,等我迷迷糊糊的醒過來,夜已經很深了。我的窗簾沒有拉上,我聽到汽車的聲音,還有好幾道光柱從牆上一轉閃過。
是父親回來了!
我跳下牀,跑到窗前去。果然是父親回來了,我看着他從車上下來,我跑出房間去,在樓梯口等着。果不然,父親上樓來了,我聞到他身上有酒氣,我看到他臉紅得很。我想他一定是和哪位伯伯喝過酒。他看到我,只淡淡的問:“這麼晚了不睡覺,忤在這裡做什麼?”
我舔了舔乾澀的嘴脣,說:“我可以和您談一談嗎?”
他皺着眉:“鞋也不穿,像什麼樣子!去把鞋穿上!”
這就是姑姑口裡疼我的父親嗎?她的話我一句也不信了!我的犟脾氣又上來了,我說:“我就是這個樣子!”
父親說:“三更半夜你等着我回來跟我頂嘴?你又想討打?”
我哆嗦了一下,我想起那天他惡狠狠的樣子,我想起那些鞭子抽在身上的痛楚,我想起他咬牙切齒的說:“我打死你!”
我冷冷的說:“我不怕!你打死我算了。”我一字一句的說出他的話:“反正我是個下流胚子!”
他氣得發抖:“好!好!那天你沒有氣死我,你還不甘心!”他說:“我怎麼生了你這個東西!我怎麼當年沒有掐死你清淨!”
我幽幽的說:“我不是你生的。”
他呆住了,在那麼幾秒,我有些害怕。怕他和上次一樣昏過去,可是我極快的鼓起勇氣來,我等着他發作。我聽着他呼哧呼哧的喘着氣,我等着他再一掌打上來,可是竟然沒有!他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他看着我,就像看一個外星人,他的聲音竟然是無力的:“素素叫你回來的?是不是?她叫你回來質問我?她叫你回來報復我!她要把她受過的一切討回去,是不是?”
我毛骨悚然,在這樣靜的深夜裡,聽着父親這樣陰沉沉的聲音,我害怕極了。父親的臉色通紅,他的眼裡也佈滿了血絲,他瞪着我,那目光令我身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她要把她受過的一切討回去,是不是?”
我驚恐的看着他,他卻痛楚的轉過臉去:“我打你!打得你恨我!我爲什麼要打你!你不知道!素素!你不知道!”
我想父親是喝醉了,我想去叫侍從上來把他弄回房間去。我叫了一聲:“父親!”他怔了一下,慢慢的說:“判兒——我打你,打得那樣狠,你也恨我是不是?你和你母親一樣恨我是不是?”
我吞了一口口水:“哦,父親——我並不恨你。”
他自顧自的說下去:“我知道你恨我!就像你母親一樣!你不知道我有多怕,我怕你和她一樣!我一直親眼看到你好好的睡着才安心。你不知道,當年你母親有多狠心……她開了車就衝了出去……她有多狠心……她恨極了我——所以她就這樣報復我——她用死來報復我……她有多狠心……”
我完全聽呆了,父親的醉語絮絮的講述着當年的情形。我逐漸的明白過來他說的是什麼。
“我不知道……她會這樣……我每次打她,她只是哭一場……我不知道她恨我!”父親的語氣完全是絕望的:“你那麼小……你在屋裡哭……她都沒有回頭……她開了車就衝出去……她不會開車啊……她存心是尋死……她死給我看!她用死來證明她的恨……”父親絕望的看着我:“你在屋裡哭得那麼大聲,她都沒有回頭……她不要我,連你也不要了!”
我的心揪成一團,我看着父親,在這一刻他是多麼的無助和軟弱,我威風凜凜,睥睨天下的父親呵!他真的是在害怕!他真的是在絕望……
我難受得想大哭,可是我沒有。我不想再聽了!我不想再聽父親那悲哀的聲音了。我大聲的叫着侍從官,他們很快的跑步趕到。我說:“先生醉了,扶他回房間。”
父親順從的由他們攙走了,我一個人呆呆的站在那裡,半天沒有動彈。走廊裡的吊燈開着,燈光經過水晶的折射照下來,亮得有些晃眼。我只覺得臉上癢癢的有冰涼的東西在蠕動着,我伸手去拭,才發現自己哭了。
第二天我沒見着父親,可是在新聞裡看到他在車港基地視察。在電視鏡頭裡,他仍然是威風凜凜,不苟言笑的。大批的隨員跟着他,衆星捧月一般——哦!父親。
又過了幾天我才見着他,當時我正在練琴,他突然出現在琴房裡,我呆了一下,叫了一聲“父親。”
他揮了揮手,問我:“吃過飯了嗎?”
“還沒有。”
“陪我吃飯去。”說完他轉身就走了,我放下琴又換了件衣服下樓去,才發現家裡又來了客人。
伯伯們湊着趣,講着各種各樣的笑話。我心不在焉的聽着。一切……都和以前一樣……我生活了十餘年的家沒有絲毫改變……我又回到了“正常”的生活裡了……
反正沒有我說話的份,我吃完了甜品,又吃掉了一份冰淇淋,最後還吃了水果,我再也吃不下東西的時候,伯伯們也差不多講完話了,咖啡上上來,他們陸續的向父親告辭。
雷伯伯和陸伯伯留了下來,乘父親去聽一個電話,我問雷伯伯:“釋揚哥哥還好嗎?”
雷伯伯說:“他有什麼不好的。”
我說:“在那個窮山惡水的地方,怎麼會好。”
雷伯伯直嘆氣:“囡囡!你少管他吧。先生現在提起來,還恨不得揭了他的皮,要叫我說,發配他去非洲都應該——先生說,埔門就夠了。”
我撅着嘴,聽到父親在樓梯上咳嗽的聲音,只好不說什麼了。
第二天,乘着父親不在家,我給穆釋揚打了個電話。謝天謝地,他聽起來還是蠻樂觀的。
他還在和我開玩笑,問我:“想到埔門來玩嗎?我這次可以盡地主之誼了。”
我說:“我會盡量幫你運動回烏池的。”
他深深吸了口氣:“我心領了。你不要再給我添亂了,你如果替我求情,更會害死我。”
我知道,可是我心裡極度的不平衡:“那我就袖手旁觀?”
他說:“你放心,等他過幾天氣消了,我調回去還不是易如反掌。”他口氣輕鬆:“告訴你,在這裡可有這裡的好處。我現在雖然連降六級,成了小小的參謀長,卻比在辦公廳還要威風。原來外放真有這麼多油水,怪不得好多人情願外放。山高皇帝遠,關起門來我是天下第一,哈哈。”
我心裡舒服許多。也是,他是父親辦公廳裡的親信,又是穆爺爺的孫子,雷伯伯的外甥,放到下頭去,上司一定給他幾分面子,不會太爲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