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苦笑了一下,他說:“出去吧。”我跟他走出花房,樂隊還在奏着音樂。他紳士的彎一彎腰:“小姐,可以請你跳支舞嗎?”我白他一眼,將手交到他手中。音樂是一支狐步,隨着旋律轉了幾個圈,我突然看到一個眼熟的身影,不由“咦!”了一聲。霍明友那樣精明的人,馬上就順着我的目光看過去,他倒只是笑了笑:“你認識?”
我搖頭說:“不認識”。我留心到,他身邊談笑的幾個人都是我們家的世交子弟,時不時發出一陣陣笑聲,已然是很熟稔的樣子。霍明友卻只是微笑問我:“你做什麼老盯着他看?”
我又白了他一眼,說:“難得看見一個生面孔,我多看兩眼不行啊?”他突然停下舞步,說:“那好,我來介紹你們認識。”我只好任由他拖着手走過去,只在心裡哀嘆。果然,卓正一看到我,就詫異的揚起眉,但他並沒有出聲。霍明友已經說:“來,卓正,認識一下我們的慕容大小姐。判兒,這一位是卓副艦長。”
他伸出手來跟我握:“幸會。”我也客套的說:“幸會。”他的目光炯炯有神,我心裡不知爲什麼有點心虛。幾位世兄都跟我說話:“判兒,今天琴拉得不錯啊。”我卻只是盯着卓正,他卻是坦然的也只是看着我。最後他終於問:“慕容小姐,可以請你跳舞嗎?”
我點了點頭,我們兩個走下舞池去,老實說,他的舞跳得真不壞,說不定這一點也是像父親,聲色犬馬,樣樣精通。我們配合的很默契,舞池裡的人紛紛矚目,真是大大的出了一番風頭,一曲既終,他說:“跟我來。”拖着我的手繞過薔薇花架往後去,真是霸道。他問:“我是誰?”
他的樣子真滑稽,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他也笑起來,他懊惱的說:“我知道這話問得很蠢,可是隻能問你。”
我嘆了口氣,說:“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我問他:“你怎麼在這裡?”我這句話也問得蠢,他聳了聳肩:“我正休假。趙禮良邀我來的。”趙禮良也是我的一位世兄,我點了點頭,他猶豫了一下,問:“先生有沒有對你說過什麼?”我聽得到他語氣裡的遲疑,他已經開始疑心了,不知道他猜到多少。
我搖頭:“父親拿我當小孩子,從來不對我說什麼。”他怔了一下,說:“上次你去找我,我還以爲你知道什麼呢。”我腦子裡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我問:“你問過你母親嗎?”他又怔了一下,半晌終於回答我:“她終於告訴我,說我只是她領養的孩子。”他臉上現出極度痛苦和茫然的神色來。我瞭然而憐憫的沒有說話。不過只是一剎那,他的臉色就如常了。我腦裡一片亂烘烘,總覺得已經抓住點什麼,但似乎什麼也沒抓住。他卻慢慢說:“我第一次覺得不對,是前不久他到艦隊,那天他來得很突然,事先沒有通知,正巧到我們艦上來看,艦長休假不能趕回來,於是我陪着他……”
我不作聲,沒那麼巧,一連串巧合全碰到一起,怪不得他疑心。他迷惑的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們兩個面面相覷。他輕聲說:“你的母親……”我口乾舌燥,我想我想到了某個關鍵,我說:“或者說,我們的母親。”
這句話大大震動了他,更震動了我自己。我吸了口氣,儘量讓自己平靜下來:“你知道的,現在我父親的妻子,是他的續絃。我的母親,按照官方的說法,在我不滿週歲的時候死於車禍。可是,我剛剛看到了一個人。”我將蘭花房裡的情形仔細的形容給他聽,他專注而認真的聽我講完。最後,他長長吁了口氣。我說:“我們已經接近真相了,我想,光靠我一個人是沒法知道真相的,父親早就已經開始提防我了,卓正,你看看你那裡有沒有可能發現線索。”
他伸出手:“我養母只是給了我這個。”花架裡疏疏漏過來的光線,照着他手中一枚墜子項鍊。扁平赤金花紋的雞心,我沒看出任何端倪。他卻掀下了某個暗鈕,啪一聲彈開來,幽幽的光線柔和的輝映在我的臉上,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那顆珍珠,像寒潭倒映的月色,銀色粼粼,直照得人眉宇間去。他問我:“你認得?”我苦笑,我當然沒見過,不過,這樣的珍珠舉世罕有,天下無雙。我告訴他:“依我看來,傳說中慕容家族世傳珍寶裡最有名那顆‘王月’,大約就是你手裡這顆珠子了。”
我們再一次面面相覷。就在這個時候,花障外突然傳來腳步聲,是雷伯伯,看到我們兩個站在這裡,他怔了一下,旋即笑着說:“判兒,你該回家了呢。”同時望向卓正,他倒是很沉得住氣,叫了一聲:“雷部長。”雷伯伯點點頭,說:“小卓,你跟我來,我有話跟你說。”
我笑着問:“雷伯伯,這位卓哥哥人很好,你可不能罵他。”雷伯伯瞧了我一眼,說:“小機靈鬼,還不快去,你父親等着你呢。”
我和父親同車回家去。一路上他都是沉默的,不過似乎心情不太壞,因爲他竟然在車裡抽起了煙。他叫隨車的侍從將車窗放下,侍從將車窗放下了一點點,爲着安全制度不肯再放低,他也沒有生氣。他幾乎是高興的了,我這麼多年來從來沒有看到他高興過,所以我不能確認這種情緒。
車子到家後,我下車,父親卻沒有下來,我聽到他對侍從室主任講:“我去端山。”端山官邸離雙橋官邸不遠,我從來沒有去過那裡。聽說那是父親年輕時住過的房子,史主任答了一聲:“是。”走開去安排。我突然察覺到史主任一點也不意外,按理說,遇上父親這樣隨意改變行程,他都會面露難色,有時還會出言阻止。
我轉過身來,叫了一聲:“父親。”父親漫不經心的唔了一聲,根本沒有看向我。我一字一頓的說:“我要見我母親。”
父親擡起頭來,路燈下清楚的看到他眼裡銳利的光芒,我不害怕,我重複了一遍:“我要見我的母親。”
父親的臉色很複雜,我形容不上來。我鼓足勇氣:“你不是正要去見她嗎?她是不是在端山官邸?”
父親沒有發脾氣,我反倒有點說不清的怯意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猜對了——還是……我終於聽到父親的聲音,他的聲音嘶啞,他說:“你的母親——你要見她?”
我的一顆心狂跳,像是一面咚咚的小鼓。我覺得自己像在站在臺風中心,四周的一切都迅速的被摧毀,一下個也許就輪到我。不過無論如何,我孤注一擲。
父親終於嘆了口氣,說:“上車。”
我一時不能信自己的耳朵,太容易了,他答應我了?我猜對了?一切來得太突然太快太讓我驚訝,我不敢相信。
車隊向端山官邸駛去,夜色裡道路兩旁高大的樹木是深黑色一團團的巨影,我的心裡也籠罩在這巨大的陰影裡,我不知道等待着我的除了母親,還有什麼?我不知道即將見到的,除了母親,還有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