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忐忑不安的推門進去,父親一見到我,就將手裡的筆一頓,說出的話也就有了十分的怒氣:“不懂事的東西!三天不罵你就耳根發熱是不是?”我不吭氣,這種默然的反抗更令他生氣:“你說呀?是不是啞了?你跑出去做什麼?侍從室滿世界找你,你雷伯伯急得跳腳,就怕你出事,依我說,你就死在外頭好了,少一個禍害!”我的自尊心大大的被刺傷了,我別過頭去,父親還是不肯放過我:“你出去做什麼?安全制度你知不知道?你今天才做我的女兒?”
我終於忍不住頂了嘴:“我是你的女兒嗎?我還以爲我是個犯人呢!”
父親大怒,他是最受不了他的權力受到挑釁,他額頭上的青筋一根一根的爆了起來:“我生你養你還算養出了個麻煩?!滾出去!省得我看着你就生氣!去你的書房抄一百遍家訓!用臺閣體,抄不完不許吃飯!一個字不端正再重抄一百遍!”
“好了,父女倆說話怎麼發這麼大的脾氣呢?程醫生說你血壓高,叫你少生氣呢。”軟軟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我驀得回過頭去,是她!
我扭回頭,父親的臉色更不好了:“怎麼不敲門就進來?不懂規矩!”
她有些悻悻的,又看了我一眼,笑着說:“判兒,街上好玩嗎?我聽說你還進了警察局?”
這一下子真是落井下石,火上澆油。父親的目光刀一樣的剮過來,看得我心裡直髮寒,父親狠狠的瞪了我一眼,轉臉冷冷的對她說:“你出去,我的女兒不用你過問。”雖然沒有像對我一樣叫她“滾出去”,可是意思也是八九不離十了,這下子她面子上下不來了,尤其是我也在場,她更是惱羞成怒,嗓門尖得刺耳:“慕容清嶧,我不吃你這一套!你也別擺出這架子來唬我!好心好意來關心一下你的寶貝女兒,你狗咬呂洞賓……”
這下子父親火了,可是他反倒笑了,那笑容令我毛骨悚然,我知道,這是他生氣到了極點的徵兆,只要他一發作,那準是一場雷霆萬鈞爆怒,果不然,“你閉嘴!”,他一生氣,連蘇白都說出來了:“十三點!拎弗清的事體弗要把人當阿木林!”
“我怎麼拎不清了?”她嘴裡硬得很,卻不敢正視父親了:“你說!”
父親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卻沒有說什麼。她的膽子大了,瞥了我一眼,冷嘲熱諷的說:“那是,我處處比不上人家,沒有人家漂亮,沒有人家會使手段,沒有人家會勾引人,可是我到底沒替你養出個野種來……”
她的話沒有說完,父親已經一巴掌打了上去,直打得她半邊臉都腫了起來,她被打怔住了,半天才哭了出來,父親氣得渾身發抖:“你給我滾!滾得遠遠的!以後如果再讓我看見,我就剝了你的皮,再剝了你那個網球教練的皮,把你們一對姦夫淫婦的狼皮做燈籠點!”
她嚇得渾身發抖,竟然沒有說一句話分辯。我從來沒有見過父親這麼兇狠過,我想他真的會說到做到的,我在心裡打了一個寒噤,剛剛她說……我的母親……不!不是那個樣子!一定還有隱情!我的母親應該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不會有一絲瑕疵來破壞……
她出去了,關門的聲音足足嚇了我一大跳,我擡起頭,父親正盯着我,他竟然沒有再發脾氣,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每次她越和我爲難,父親反而會袒護我,因爲他總是要和她唱反調,今天我是因禍得福了,可是她說我的母親……
父親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說:“去抄家訓!要讓我知道你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我就拿鞭子抽你!”
我如獲大赦,退了出去,乖乖的去書房抄家訓。臺閣體的小楷,又難寫又不容易寫得端正,剛抄完了一遍,我的額頭上就有了細密的汗珠,一擡頭看見阿珠,她擔心的來告誡說:“先生走了,可是太太還在房裡大發脾氣呢。”
我輕篾的撇撇嘴:“別理她,就當她是瘋子。”
阿珠是聽慣了我說這種話的,她也見怪不怪了。悄悄的問我:“小姐你餓不餓?”
當然餓,午飯沒有吃,現在又要抄家訓,說不定晚飯也沒得吃,我沒好氣:“廢話!你說我餓不餓?”
她笑眯眯的,拿出一個紙包,裡頭竟是一個漢堡包,翠生生的生菜葉子露出邊緣,香噴噴的誘惑着我。我一下子眉開眼笑:“好阿珠,還是你最好。”
“可別讓先生和夫人知道了。”她一邊看着我吃,一邊叮囑我。
我的眉頭皺起來,憤然嚥下口中的食物,說:“什麼夫人,她也配來對我指手劃腳?!”
阿珠可不敢接口,我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說:“不過是她運氣好,父親正好娶了她,要不是我母親不在了……她連給我母親提鞋都不配!”
“小賤人!”門口突然有人尖聲叫道:“你罵誰?”
我回過頭,是她?我若無其事:“小賤人罵你。”
她半晌才聽明白,這下子可惹到她了,幾步走過來:“你別以爲有你父親在我就不敢動你!尖牙利齒,遲早有一天我拔光你的牙!”
我根本懶得理她:“你敢動我一根頭髮,我就去告訴史主任。”
她狠狠的罵道:“小賤人!別以爲你父親真的疼你,你不過是個野種罷了!”
我大怒,撲過去就給了她一巴掌,她要還手,卻被阿珠拉住了,阿珠臉都嚇白了:“夫人!夫人!大小姐一個小孩子,你別和她一般見識……”
我卻還口:“我纔不是小孩子呢!我就是打了她,又怎麼樣?”
她大吵大嚷:“你打我?你敢打我?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她想衝過來打我,幾個侍從已經趕來了,慌忙拉住她:“夫人!夫人!……”她一向愛面子,可是這次也顧不上了,只在那裡尖叫:“小賤人!你等着!我要你好看……”
他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她勸走了,不一會兒又用車送了她出門了。這樣一場大鬧,父親當然知道了,打了電話回來問:“你活得太舒服是不是?”
我不吭聲。
“你再這樣無聊,我就送你去國外讀書。”
我說:“她罵我。”
“無緣無故她爲什麼罵你,一定是你先惹她。”父親不是好糊弄的:“還動手打人?你這十幾年的家教都上哪兒去了?”
我說:“她罵母親。”
父親怔了一下,我說:“不然的話我不會和她一般見識。”
父親說:“反正打人是不對。”
我頂了他一句:“你還不是打她?”
這下子父親的怒氣又上來了:“我做的事你都可以做嗎?不懂事的東西!”
我委曲極了,幾天來的不如意,幾天來的心事一下子涌上心頭,我突然“哇”一聲就哭了,我邊哭邊叫:“我要媽媽!我要我媽媽!你把我媽媽還給我!我要媽媽……”
我像個小孩子一樣固執的哭叫着要媽媽,父親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情形,他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好半天,突然也爆發了:“你閉嘴!你母親死了!”
他摔上了電話。我也把電話扔到了地上,我伏在牀上大哭,像個不講理的小孩子。我捶着牀,我摔東西,我用腳踢桌子……我歇斯底里的大哭……
阿珠慌慌張張的跑進來,可是她勸不住我。她跑去叫來了樑主任,可是樑主任也拿我沒辦法,他站在那裡只搓手:“大小姐……大小姐……”
我埋頭在牀上放聲大哭:“……我要我媽媽……我就是要我媽媽……”
樑主任急的沒有法子,他問:“我給齊太太打電話好嗎?”
“我要媽媽……我不要小姑姑……我要媽媽……”
他還是給小姑姑打了電話,可是我不肯聽,阿珠把電話放在我耳邊,我聽到小姑姑着急的一迭聲的問:“判兒?怎麼了?到底怎麼了?”
我抽抽答答:“我要媽媽……”
“小姑姑這就過來看你,好不好?”
“我要我媽媽…小姑姑還是趕過來了,她來的時候,我已經精疲力竭的睡着了。等我醒過來,天已經黑了,她坐在牀對面的沙發裡看着我。
我的喉嚨啞啞的,我叫了一聲:“小姑姑。”
“哦,囡囡。”她過來摟住我的頭,吻我的額角:“我都知道了,別理她……就當她是個瘋子。”
我的心裡酸酸的,**在她的懷裡:“她罵母親……我才和她吵……可是父親……他罵我……”
“我去和先生談。”她撫摸着我的頭髮,她總是和別人一樣稱呼父親的,可我知道父親肯聽她的意見,我抱着她的腰:“我想母親……”
“我知道。”她拍着我的背,安慰着我:“我去和先生談談……”
阿珠在房門外探頭探腦,小姑姑看見了,就叫她進來,她說:“先生回來了,不過還有幾位客人和他一塊回來的。”
“不要緊,我想他應該有空見見我。我先下去和他打個招呼。”她站起來出去了,我悄悄的跟着她也出了房間。她下樓去了,我趴在二樓欄杆上,看着客廳裡的人。
是幾位常來的伯伯。他們和小姑姑說話:“齊太太!”小姑姑點了點頭,就問父親:“您晚上有空嗎?”
父親皺着眉,很不以爲然的樣子:“不用理會判兒,從小讓她爺爺奶奶寵壞了,哭一下自然好了。越理她越來精神。”
小姑姑說:“孩子看着怪可憐的。我看我還是要和您談談。”
父親揮了揮手,小姑姑就先上來了。我坐在樓梯的最高一階上等她,可憐兮兮的望着她,她輕聲說:“我會和他說的——我會叫他解決的。”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她和父親說了些什麼,反正第二天一早,我就聽到阿珠告訴我“好消息”:“夫人要搬到青湖去住一段時間。”
我大大的高興,因爲青湖距烏池非常的遠,路又不好走,我想這算是發配邊疆。我得意極了,說:“活該!”
話音還沒有落,就看到父親的身影出現在門外,我吐了吐舌頭,他走進來。阿珠識趣的退了出去,父親說:“得意忘形了?嗯?”
我不敢吱聲,好在他似乎並不是太生氣,只是叫我:“你好自爲之吧!”轉身就走了。
因爲這件事情,我的壞心情一掃而空。我高興,我唱歌,我吃了很多喜歡吃的零食,連給我上法文課的阿黛勒小姐都看出來了,她問我:“有什麼開心的事嗎?”
我笑而不答,問她:“我給您拉一段琴好嗎?”
“噢!我當然樂意傾聽。”
我取了自己心愛的一把琴來拉了一段巴赫,她聽得迷住了,她給我鼓掌,說:“這是我聽過的最美的小提琴。”
是的,我今天發揮的很好,我笑吟吟的,又拉了一段莫扎特給她聽。琴聲令我更加的愉悅了,就在這個時候,門突然被人用力的推開,發出很響的聲音。
我們兩個人都回過頭去,是她!
她怒不可遏的走進來,她看也不看阿黛勒小姐,就對她說:“請你出去,我有話要和她談!”
阿黛勒小姐擔心的看了我一眼,可她畢竟是這兒的女主人,阿黛勒小姐退出去了。我斜眼看着她。她的外表還是一絲不亂的,銀紅色的旗袍,釘着一溜漂亮的碎鑽銀扣,她那一頭漂亮的頭髮用兩枝相同款式的銀髮夾綰着,她的妝也畫得很淡雅,可是她的臉色真難看到了極點。
她的聲音也不太好聽,咬牙切齒的:“你挑唆你父親把我送到青湖去!”
我衝她做鬼臉,我說:“青湖很好呀,湖光山色,風景秀麗,特別適合你這樣的美人去住。”
她氣得渾身發顫:“你不要得意!你不要以爲你這就是贏了!”她突然一下子沮喪起來:“我怎麼會碰上你……我怎麼會碰上你!你簡直是那賤人的幽靈……你們一起想毀了我……”
她又罵我母親!我跳起來又要和她吵,可是她竟然捂着臉哭了。
我呆住了。
她真的哭了,她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她啜泣着……
我真的呆了。我和她爭了十年,從我七歲她和父親結婚開始,我就一直在和她爭着,我們竭盡全力的想擊敗對方,我們什麼手段都用,應該說,我一直佔上風。小時候奶奶當然是偏向我,還有姑姑們,家裡的人都站在我這邊。父親雖然不見得喜歡我,可是父親更不喜歡她。
可是……她哭了!
她的聲音又憤怒又傷心:“我怎麼會遇上你們……我的對手竟然是一個死人……一個幽靈……我怎麼贏得了一個幽靈!”
她斷斷續續的哭着:“這樣的不公平……就是這樣的不公平……無論我怎麼樣做……你就是可憐的白雪公主,我就註定是壞心腸的繼母……這樣的不公平……”
我開始不安,我悄悄的打量她,她真的哭得好傷心:“……你們和那個幽靈聯手……我怎麼贏得了……她死也不放過我!她總在一旁冷笑着看我……我以爲我到手的是幸福……她卻把它們全換成了痛苦!我怎麼爭得過一個死人……”
我不知所措,只好粗聲粗氣的說:“別哭了。”
她卻哭得更傷心了:“……我怎麼贏得了她……新婚之夜……他就抱着我叫‘素素!素素!你不要走!’……我怎麼贏得了她……”
她突然住口,呆呆的望着我,我也呆呆的看着她。她臉上還有亮晶晶的淚痕,可是她尖尖的眉皺了起來,我所熟悉的她又回來了,但她仍然沒有完全清醒過來,所以她喃喃自語:“我在說什麼……我跟你說什麼……我告訴你這些做什麼?”她發起脾氣來:“你鬼裡鬼氣的看着我做什麼?”
不知道爲什麼,我竟然破例沒有還口。她卻更生氣了:“看見你就讓人討厭!”
我的聲音輕輕的:“我***名字叫任素素。”
這句話大大的激怒了她,她尖叫:“我知道!”她咬牙切齒:“沒人比我知道的更清楚!這個鬼!這個幽靈!死了也讓人憎惡!”她急促的喘着氣:“哦!如果可以的話,我真的要把她的幽靈揪出來,我要把她挫骨揚灰!我要讓她永世不得超生!”
她惡毒的詛咒着,可是我竟然一點也不想再和她吵……我突然覺得她好可憐……我的心裡完全是一種意外的驕傲和滿足:父親從來就沒有愛過她!父親一直愛的是母親!我的母親……
“你笑什麼?”她憤恨的注視着我。
我微笑着:“你連我母親的一根頭髮都比不上呵!”
她惱羞成怒了,她舉起手來,我想她是想打我,可是她忍住了,她說:“我不會給你機會再到你父親面前去挑撥的!”
她轉身就摔門而去。
我抱膝坐在了窗臺上,我笑着……
呵……母親……父親他愛的是你呀……這麼多年……一直就是你呀!
我爲這個發現而欣慰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