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過,林間漱漱的微聲,帶着秋的涼意。由露臺上望去,銀杏紛紛揚揚的落着葉子,像下着一場雨。一地金黃鋪陳,飄飛四散,落葉滿階紅不掃。一片葉子緩緩飄落在了露臺欄杆上,脈絡清晰依舊,卻已經是零落成泥碾作塵了。維儀走過來,手裡倒拈着一枝新開的白菊,輕輕在她肩上一打,叫了聲:“三嫂。”說:“難得今天天氣好,又是中秋節,咱們出去吃螃蟹吧。”
素素說:“廚房裡有。”
維儀將嘴一撇,說:“家裡真是膩了,咱們出去吃館子。”
素素輕輕搖了搖頭,說:“我不想去。”
她自從病後,鬱鬱寡歡,從前雖然不愛熱鬧,如今話更是少了。維儀只覺得她性子是越發沉靜,偶然擡起眼睛,視線也必然落在遠處。維儀本來是極活潑的人,但見了她的樣子,也撒不起嬌來,看她順手放在茶几上的書,於是說:“家裡讀書最勤的,除了父親,也就是三嫂了。書房裡那十來萬冊書,三嫂大約已經讀了不少了。”
素素說:“我不過打發時間,怎麼能和父親比。”
維儀看她的神色只是淡淡的,心裡也覺得不快活。和她講了一會兒話,下樓走到後面庭院裡,慕容夫人立在池邊給錦鯉餵食。維儀看那碧水之中,五色斑斕的魚兒喁喁爭食,想了一想,還是忍不住對慕容夫人道:“我瞧是三哥的不對,既然和三嫂結婚,就應當一心一意。瞧他如今這絕情的樣子,弄得三嫂傷心。”
慕容夫人細細拈着魚食說:“你今天又來抱什麼不平?”維儀說:“我昨天瞧見那個葉小姐了,妖妖嬈嬈的像蜘蛛精,哪裡及得上三嫂美。就不明白三哥怎麼看上了她,正經的還讓她在外頭招搖過市。”
慕容夫人倒嘆了一聲,說:“你三哥是個傻子。”
維儀說:“可不是,我瞧他是鬼迷心竅。”
素素按家鄉風俗,去舅母家中送了中秋禮。回來時路過原先住的巷子附近,她看到熟悉的街道。想了一想對司機說:“你繞到三觀巷,我想看看原來的房子。”司機將車子開到巷口,停了車說:“少奶奶,我陪您進去吧。”素素向來不願意下面的人亦步亦趨的跟着自己,於是說:“不用,我只在外面看一看,就行了。”司機答應了一聲,站在車邊等她。
午後時分,巷子裡靜悄悄的,平常那些吵吵鬧鬧的孩子們也不知哪裡去了。天色陰沉沉的,迎面吹來風很冷,像是要下雨的樣子。早晨那樣好的天氣,一轉眼就變了。
遠遠望去,籬下的秋海棠開得正好,籬上的牽牛花青青的藤蔓蜿蜒輾轉,夾着一兩朵半凋的藍朵。院子裡拾掇的十分整齊,她想,房子定是又租出去了。這房子她住了許多年,爲着房東太太人極爲和氣,房子雖然舊小,但到底在她心裡如同家一樣。
她站在風頭上,也沒有覺得冷。癡立了許久,只聽房門“咿呀”,一個小小的女孩子,大約才一歲光景,跌跌撞撞走出來。她的母親在後頭跟出來抱起她,嘴裡埋怨:“一眨眼不見。”擡頭見了她,好奇的打量。素素見她是尋常的少婦,一張圓圓的臉,倒是十分和氣。那身上的衣服雖然不光鮮,向人一笑間,眉目間都是宜然恬淡。
她脣角牽起悽清的笑顏。少女憧憬時,也以爲這樣恬淡就是一生了,嫁人,生子,老病,芸芸衆生一般的喜怒哀樂,到了如今,都成了惘然。
司機不放心,到底尋過來了。她回到車上,只望着車窗外的街市。那樣熱鬧世俗的軟紅十丈,卻和她都隔着一層玻璃。車子已經快要出城了,遠遠看到岔口,黎黑色的柏油路面,便是通往官邸的專用公路。她對司機說:“麻煩你調頭,我想去見一位朋友。”
她到牧蘭家裡去,卻撲了個空。方太太客氣的不得了,說:“你是貴客,等閒不來,今天真是不湊巧。”她告辭了出來,卻正巧遇上一部車子停在門口,那車牌她並沒有見過。牧蘭下車來見到她,倒是高興:“你怎麼來了?”牽住她的手,脫口就說:“你瘦了。”
素素勉強笑一笑,說:“原先跳舞的時候,老是擔心體重,如今不跳了,倒瘦了。”一轉臉看到車上下來一個人,正是張明殊。她猶未覺得什麼,那張明殊卻早已經怔在了那裡,直如五雷轟頂一般,直直的瞧着她。牧蘭亦未留意,說:“站在這裡怪傻的,屋子裡亂七八糟,我也不好意思請你進去坐,咱們還是出去喝茶吧。”
素素與她多日不見,牧蘭自然話多,叫了雨前邊喝邊聊,牧蘭說:“這裡的茶倒罷了,只是茶點好。你們瞧這千層酥,做的多地道。”素素說:“這茶只是不像雨前,倒像是明前。”牧蘭哧的一笑,說:“你的舌頭倒有長進。”她這樣沒輕沒重的一說,素素反倒覺得是難得聽到的口氣。終於淺淺一笑,見對面的張明殊只是悶頭喝茶,於是問:“張先生如今還常常去看芭蕾嗎?”
牧蘭答:“他倒是常常去捧場的。”又講些團裡的趣事,素素聽得悠然神往:“嗯,真想去瞧瞧大家。”牧蘭心情甚好,俏皮的一笑,說:“那是求之不得,不過,只怕又是大陣仗,又要叫導演緊張得要死。”素素答:“下回有空,我獨個去不讓人知道就是了。”
這樣談了兩個鐘頭,素素掂記是中秋,晚上家裡卻有小小的家宴,縱然不捨,也得走了。回到家中已經是傍晚時分,因着下朦朦細雨,那些樹木濃黑的輪廓,都已經漸次模糊。屋子裡燈火通明,僕從往來。家宴並沒有外人,錦瑞夫婦帶着孩子們來,頓時熱鬧起來。慕容灃也難得的閒適,逗外孫們玩耍。慕容清嶧最後一個回來,慕容夫人因是過節,怕慕容灃生氣,連忙說:“這就吃飯吧。”
幾個孩子吃起飯來也是熱鬧的,慕容夫人說:“小時候教他們食不語,他們個個倒肯聽,如今大了,反倒不成規矩了。”慕容灃說:“他們天性就是活潑,何必要弄得和大人一樣無趣。”慕容夫人說:“你向來是縱容他們,一見了他們,你就耳根軟。真是奇怪,錦瑞維儀倒罷了,尤其是老三,打小你就管得那樣嚴厲。真想不到如今對他們又這樣溺愛。”頂小的那個小男孩傑汝,脆生生的說:“外公最好,外公耳朵軟,我就最喜歡外公。”引得一家人全笑起來。素素本來亦是含笑,一轉臉忽見慕容清嶧正看着自己,那目光令得脣邊的一縷笑容,無聲的凝固,脣角漸漸下彎,彎成無奈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