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很大,入夜後便越發顯得靜。素素聽那古董鍾走得滴答滴答響。彷彿是書上講的寒漏——一滴一滴,直滴得人寒到心底裡去。她穿着一雙軟緞鞋,走起來悄無聲息,剛剛走到書房門口,那門是半掩着的,卻聽見慕容清嶧在講電話:“你先過去,我馬上就來。”那口氣極是溫和,她慌忙往後退了兩步,慢慢走回房間去。過了一會兒,他果然進來換衣服。她本不欲問,可是總歸是存着最後一絲期望:“這麼晚了,還出去?”
他說:“有公事。”又說:“你先睡吧,我今天就不回來了。”
她垂下頭去,輕飄飄的一句話,就交待了一切。回來,不回來,心都已經不在了,還有什麼區別。她就知道,幸福不會屬於她,她沒有這樣的運氣。上天不過捉弄了她一番,讓她以爲曾經擁有,而後,馬上吝嗇的收回一切。他給了她最大的幸福,然而輕易的再毀掉。身體的背叛,不過是心靈背叛的開始。她對他而言也許只是卑微的器物,因着美貌,所以他喜歡,收藏,厭倦,見棄。以後的日子,即將是茫茫無盡的黑暗,永遠渴望不到光明的黑暗。
牀頭上還扔着那柄扇子,那軟軟的流蘇搭在枕上。枕上是蘇繡並蒂蓮,粉色的雙花,瓣瓣都是團團的合抱蓮心,極好的口採百年好合。一百年那樣久,真真是奢望,可望不可及的奢望。等閒變卻故人心——還沒有到秋天,皎皎的白扇,卻已經頹然舊去。
窗外光柱一晃,她將頭抵在窗櫺上,冰涼的鐵花烙在額頭,是他的汽車調頭離去。
霍宗其放下電話就趕到端山去,雷少功休息,是從紹先值班。霍宗其見他站在廊下,於是問:“他們都來了?”從紹先點點頭,霍宗其便走進去,見慕容清嶧坐在那裡,面前放着一幅西洋拼圖,他卻只是將那些碎片握在手裡,譁一聲扔下,又再抓起一把來。他對面坐着是李鍺彥與秦良西,見他進來,慕容清嶧起身說:“走,去牌室。”他們是老牌搭子,知已知彼。幾圈下來,卻是慕容清嶧輸得最多,李鍺彥正是手氣好,笑着說:“三公子今天看樣子是翻不了本了。”慕容清嶧說:“才三點鐘,別說得這樣鐵板釘釘。”霍宗其笑道:“情場得意,三公子,別想着這賭場上頭也不肯讓咱們得意啊。”慕容清嶧說:“你們就是嘴上不饒人,我得意什麼了?”
秦良西打個哈哈,說:“袁小姐可漂亮啊。”慕容清嶧說:“越描越黑,我不上你們的當。”霍宗其卻說:“不過今天的事古怪得很,昨天兩個人還雙雙同車走掉,今天這樣的良辰美景,卻在這裡和咱們打牌。難不成袁小姐昨晚不中你的意?怪不得你像是有些不高興——原來不是因爲輸了錢。”
慕容清嶧聽他不葷不素,到底忍不住笑道:“胡說!”秦李二人哪裡還繃得住,早就哈哈大笑起來。
卻說這天維儀想起來,問:“三哥最近在忙什麼?原先是見縫插針的回家來,這一陣子卻老不見他。”
素素勉強笑一笑,說:“他大約忙吧。”
維儀說:“三嫂,你最近臉色真差,叫大夫來瞧瞧吧。”素素臉上微微一紅,說:“不用,就是天氣熱,吃不下飯罷了。”
錦瑞走過來,說:“四妹妹還不知道罷,你可是要做姑姑了。”
維儀哎呀了一聲,笑着說:“這樣的事情,你們竟然不告訴我。”素素低着頭,維儀說:“三哥呢,他聽到一定喜歡極了。三嫂,他怎麼說?”
素素低聲說:“他自然喜歡。”——難得他回來吃飯,說給他聽。他那樣子,起初確實十分的歡喜。但見她垂下頭去,他臉上的笑容稍縱即逝,問她:“你怎麼不笑?你不高興麼?”她只得勉強笑一笑,說:“我當然高興。”可是自己都聽得出語意乾澀,言不由衷。他的聲音不由低沉下去:“我知道了。”
她不知道他知道了什麼,也不明白他話裡的意思。他冷淡的轉過臉去,她駭異急切的望着他,他一旦露出不悅,她本能的就想要退卻。她不明白,是哪裡又錯了。她一直那樣努力,努力想要能做好他的妻子,方纔幾個月功夫,這努力卻已經一敗塗地。他開始厭倦她,這厭倦令她絕望的恐慌。她極力的忍耐,不問他的行蹤,他回家越來越少,即使回來,也沒有高興的聲氣對她。她什麼也沒有,唯有他——他卻不要她了。
慕容清嶧本來不打算回來的,但是晚飯後接到維儀的電話:“三哥,你再忙也得回家啊,三嫂今天不舒服,連飯都沒有吃呢。”他以爲可以漠不關心,到底是心下煩躁。避而不見似乎可以忘卻,可是一旦驚醒,依舊心心念念是她的素影。
他過了十二點鐘纔到家,素素已經睡了。她難得睡得這樣沉,連他進房裡也沒有驚醒。睡房裡開着一盞暗淡的睡燈,她的臉在陰影裡,連夢裡也是皺着眉的。他站在那裡,遠遠望着她,她這樣的不快樂,只是因着他。其實他早就知道,她是不願意嫁他的,不過無可奈何,從一而終。所以不經意間,便會悵悵的出神。她不在乎他,一點點也不在乎。他刻意的試探着冷落她,卻沒有聽到她一句稍稍幽怨的話——她不愛他,所以根本就不在意他的冷落。心裡是幾近麻木的痛楚,他從來沒有這樣無力,她不要他的愛,所以不在意他的人。
連有了孩子,她也只是淡淡的憂色。她不快樂,那種表情令他發狂,每一個夜晚,毒蛇一樣的念頭都在啃齧着他的心。她到底不愛他,他這樣愛她,她卻不愛他。他全盤皆輸,盡失了一切,只得本能的去抓住自尊。他以爲是可以輕易的忽視她,但是一旦回家來,她的面容出現在眼前,便將這種自欺欺人擊得粉碎。
他受着這樣的煎熬,只得給她難堪,動輒得咎,她也不過溫順的低着頭。在他面前,她只是害怕,害怕他所以順從他。他要的不是怕,她卻只是怕他。偶爾看到她笑,一旦他走近,那笑容也頓時無影無蹤。他發脾氣,她也不過更加害怕。他真真切切知道了什麼叫傷心,傷心過後,是要人命的虛空。他試圖用旁的人旁的事來填這虛空,可是心缺失了一塊,是唯有她的那一方。
楓港的夏季,因着背山面海的獨特地勢,藉着海風的涼爽,是久負盛名的避暑之地。楓港官邸地勢極高,憑欄遠眺,可以望見一望無際的碧海之上,點點白帆似濺開的花朵。一隻白翅黑背的鷗鳥,誤入花圃之中,見到人來,又驚得飛起盤旋。那名侍從官匆忙的走到後園去,慕容夫人本來正在那裡持着剪刀,剪下新開的玫瑰用來插瓶,見了他那樣子,知道有事。猶以爲是公事,回頭嚮慕具容灃一笑:“瞧,我說中了吧,八點鐘之前,準有你的電話。”
誰知侍從官走過來,叫了一聲:“夫人。”說:“四小姐打電話過來,說是三少奶奶摔倒了。聽她的聲氣,像是很着急。”慕容夫人心頭一緊,若是摔倒後無事,斷不會打電話過來,那後果自然不用問了,唯一希望是維儀年輕慌張,亂了陣腳所以草木皆兵,虛驚一場纔好。連忙放下剪刀,說:“備車,我回雙橋去。”
她趕回雙橋已經是下午時分,天色向晚,雙橋官邸四圍皆是參天的古木,越發顯得天色晦暗。她一上二樓,小會客室裡幾位醫生都聚在此。見到她紛紛起立,叫了一聲:“夫人。”她看了衆人的臉色,已經明白了七八分,於是問:“情形怎麼樣?”
醫生當中,一位秦大夫是公認的權威。此刻便答話:“我們還是建議,不要移動病人,以免加劇失血。”慕容夫人點一點頭,嘆了一聲,說:“我進去看看。”
她步子雖輕,素素仍是聽到了。見了她,叫了聲:“母親。”倒想要掙扎着起來,她連忙說:“別動。”素素那眼淚便斷了線似的落下來,嗚咽道:“我太不小心——實在辜負母親疼我。”
慕容夫人握着她的手:“好孩子,你又不是故意。”回頭對維儀道:“叫他們將樓梯上的地毯全都給我拆了。”維儀答應了一聲,慕容夫人拍着素素的手背,安慰她:“別哭,都怪我大意。前些日子維儀也在那裡絆了一跤,我就沒想到叫人拆了它,說來都怪我不周全。”素素那眼淚只是止不住,慕容夫人突然想起來,問:“老三呢?”
左右的人都面面相覷,叫了侍從室的人來問,答:“還沒找着三公子呢。”
慕容夫人道:“這個糊塗東西!我從楓港都回來了,他難道上天入地了不成?”她雖素來皆是慈和有加,氣度雍容,但其實侍從室對她的敬畏,甚至在慕容灃之上。她如此厲聲質問,當即一迭聲應是,退出來又去打電話。因見慕容夫人趕回來,知道事情肯定不妙,立刻也改了聲氣,四處打電話直言不諱:“你替我無論如何找到雷主任,少奶奶出了事,夫人已經趕回來了。”
這樣才尋到了雷少功,待得慕容清嶧趕回雙橋,天已經黑透了。他一口氣奔上二樓,穿過走廊,突然卻停了步子,站在那裡遲疑了片刻,終於先走到大客廳裡去。慕容夫人坐在躺椅之上,維儀依在她身邊。維儀眼圈紅紅的,慕容夫人臉色倒看不出什麼,見着他,只嘆了一聲。他臉色蒼白,不知不覺向後退了半步,慕容夫人說:“你去瞧瞧素素——她心裡夠難過的了。”
他站在那裡,像是石像一般紋絲不動,那拳頭卻是攥得緊緊的,半晌,才從齒縫裡擠出一句話來:“我不去。”
維儀叫了聲:“三哥,三嫂又不是故意。”慕容夫人瞧着他,眼裡竟露出憐憫的神色來,像是他極幼極小的時候,瞧着他去拼命努力去拿桌上放着的糖果——可是夠不着,明明知道他絕對夠不着,那種母親的愛憐憫惜,叫她眼裡柔柔的泛起薄霧來。面前這樣長身玉立的翩翩公子,母親心裡,一樣只是極幼極小的孩子。她說:“傻孩子,這個時候,你無論如何要去看看她,哪怕不說什麼,也要叫她知道你。”
他掉轉臉去,仍舊是發了狠一樣:“我不去。”
維儀叫他弄糊塗了,回頭只是瞧着慕容夫人。慕容夫人幽幽嘆了口氣,說:“你這性子,我勸不過來,你父親幾番將你往死裡打,也沒能拗過來——你這一輩子,遲早吃虧在這上頭。老三,我都是爲了你和素素好,你真的不肯去見見她,她現在是最難過,你不去她必然以爲你是怪她,難道你願意瞧着素素傷心?”
他靜默着,過了許久,終於轉身往外走。走到房間之前,卻不由自主止步,走廊上一盞燈亮着,天氣炎熱,那燈的光也彷彿灼人。他站在那裡,像是中了魔魘,四下裡一片寂靜。他傾盡了耳力,也聽不到她的任何聲音,哪怕,聽得到她呼吸的聲音也是好的。可是聽不到,隔着一扇門,如何聽得到?只一扇門,卻彷彿是隔着一個世界,一個他止步不能的世界,他竟然沒有勇氣邁入的世界。
秦醫生推門出來,見了他叫了聲:“三公子。”
素素本來已經是精疲力竭,昏昏沉沉裡聽到這一聲,急切的睜開眼睛。護士連忙彎下腰,替她拭一拭額上的汗水,問:“要喝水嗎?”她無聲的張了張嘴,不,不是,她不是要喝水。她是要……不……她不要……她畏縮的抓住護士小姐的手,那聲音已經低微若不可聞:“別……別讓他進來。”
護士好奇的回過頭去,他本來一步跨進來,站在門邊,聽到她這樣說,那臉上頓時失了血色,面如死灰一般難看。她根本不敢瞧他,只緊緊抓着被角的蕾絲,彷彿他是洪水猛獸一般。他終於掉頭而去,那步子起先沉重似拖了鉛,然而越走越急,越走越疾,一陣風似的轉過走廊拐角,走到書房裡去,用力將門一摔。那門“咣”一聲巨響,震得走廊裡嗡嗡起了迴音。也震得她眼角大大的一顆淚珠,無聲的墜落。
她昏昏沉沉睡到半夜,仍是痛醒。護士小姐依然問她:“是不是痛得厲害?還是要什麼?”——身體上的痛楚,比起心裡的痛楚來卻幾乎是微不足道,她要什麼……她要什麼……輾轉了一身的汗,涔涔的冷……她要什麼……她要的是永不能企及的奢望……所以,她只能卑微而自覺的不要……唯有不要,纔不會再一次失去,
因爲,根本就不曾得到,所以,才永遠不會再失去。失去那樣令人絕望,絕望到像是生生剜去一顆心,令人痛不欲生。她已經失去了心,再也無力承受他的責備。他生了氣,那樣生氣,他不見得喜歡這孩子,可到底是她的錯,她那樣大意,在樓梯上摔倒……她不要……最好永遠不要面對他。
慕容夫人向來起得極早,首先去看了素素,才走到書房裡去。書房原本是極大的套間,她到休息室裡,只見慕容清嶧和衣躺在牀上,身上卷着被子面向牀內一動不動的睡着。她嘆了口氣,在牀前坐下,柔聲說:“老三,你還是去瞧瞧素素,我看你放不下她。”
慕容清嶧驀得回過頭來,直直的盯着她:“我放得下——我不要她了。”
慕容夫人溫言道:“好孩子,這不是說氣話的時候,她也不是故意摔到,她比誰都難過。”
他掀開被子坐起來,嘴角微微抽搐,那聲音卻如斬釘截鐵一樣:“反正我不要她了。”
慕容夫人靜靜的瞧着他,不禁又長長嘆了口氣:“你口口聲聲說不要她了,可是心裡呢?”
他看着窗子投射進來的朝陽,陽光是淺色的金光,彷彿給投射到的地方鍍上一層金,那金裡卻浮起灰來,萬千點浮塵,彷彿是萬千簇鋒芒銳利的針尖,密密實實的往心上扎去,避無可避,不容喘息,垂死掙扎也不過如此——他緊緊攥着拳,她的聲音彷彿又迴盪在耳畔。她說:“別讓他進來。”
她不愛他,連他以爲她是最無助最痛苦的時刻,她也寧可獨自面對,也不願意與他一起。她不愛他,她不要他……他狠狠的逼出自己一句話來:“我心裡沒她——我不要她了。”
慕容夫人半晌沒有作聲,最後才說:“依我看,等素素好起來再說。這樣的糊塗話,可不能再說了,免得傷了她的心。”
他轉過頭去看窗外,銀杏,無數碧綠的小扇子,在晨風裡搖動,似千隻萬隻小手,有一下沒一下的拍着。樹蔭如水,蟬聲四起,直叫得人心底如烈火焚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