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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好小紅拿了一件銀白色長衫進來,胡慧姍一把抓住她,嗔怪着說:“小紅,枉我疼你一場,你媽受氣了,你也不說一聲,我變壞了,與你有什麼好處?”

小紅抿嘴笑了笑,翠嬸從她手裡接過衣裳,替胡老爺換上,胡老爺原本還是笑容滿面,這會兒竟愣愣地看着桌上的硯臺發呆。翠嬸對她和小紅擺了擺手,讓她們小聲些。

慧姍摟着小紅相視笑了一下。悄悄退出門去。

翠嬸也跟着出來,看着外面晴空萬里,她微笑着說道:“今天是初二,不怕初一下,就怕初二陰,恐怕這個月沒有雨下了。”

慧姍擡頭看着湛藍的天,萬里無雲,知道這場雨過去了,她笑了笑說:“誰喜歡陰滋滋的天,沒個好心情,要是真不下雨倒好了,我們可享一個月的福了。”

翠嬸笑着說道:“小姐小聲點兒,春雨貴如油!要被老爺聽到又得罵小姐不懂人間疾苦了。”

慧姍忙縮了縮脖子,向翠嬸做了個鬼臉。忽聽得屋內的胡老爺叫她們,慌忙應了一聲,走進去。見胡泰裕拿着一張字條發呆,胡泰裕見翠嬸隨慧姍之後走進來,對她說道:“事到如今,不管她如何冷待我,也只有求教於她,才能解得我心中這個謎。”

翠嬸臉上一驚:“老爺說的可是晴小姐。”胡泰裕默默地點燃一顆煙,深深吸了一口,臉色也跟着沉了下來。

慧姍聽翠嬸說晴小姐也一愣。慧姍她媽因在月子裡做了病,生下她沒三個月就過世了。當時從上海匆匆趕回來的胡泰裕,初聞這個噩耗,急火攻心也病倒了,家裡的大小事務都交給了翠嬸的男人陶珍。

慧姍從她媽過世開始,就一直哭鬧不止,奶孃哄着她餵奶,她卻梗着脖子不吃,整整哭了一天一夜,急得陶珍沒辦法又另外給她請了奶孃,依舊如此。以爲慧姍被什麼不乾淨的東西附了體,特請了人給她收魂也不管用。

翠嬸只好抱着她在村裡溜,恰好迎面遇上韓晴,平常見面只是點頭之交的韓晴,看着大哭的慧姍,心中不忍伸手將慧姍抱了過去,說也奇怪,慧姍一到韓晴的懷裡立刻停止了哭鬧,小手握緊韓晴的手竟嘻嘻笑起來,而再遞迴翠嬸懷裡,慧姍又大哭起來,沒辦法翠嬸只好把慧姍託付給了韓晴,也許是她們有緣,本以爲會推辭的韓晴,竟出乎意料地答應了。

等慧姍會說話時,本來翠嬸讓慧姍管韓晴叫林嬸,可是慧姍非要跟佳紅一樣叫媽。當時她還大哭着說:“爲什麼姐姐有媽,我就沒有。她也是我媽。”

直到六歲時才被接回家,她與佳紅仍是形影不離,她仍舊流連在韓晴家低矮的草房中和殘破的籬笆院裡。即使在上海的兩年,她也時時刻刻地念着她們,可這次回來已經十來天的她,卻從來沒有踏進那曾經的家,甚至早晨她剛推開小角門想出去,看見佳紅和一個清秀的女孩時,爲了躲避她們,急忙退了回來,撞上要出門買東西的周嬸子又給了她兩巴掌。

“慧姍!”胡老爺一聲喚,把慧姍從回憶中拉回來,她問:“爹什麼事?”胡泰裕見慧姍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忙問:“慧姍,怎麼了?”

“沒什麼!”慧姍淡淡笑了笑,“只是想起了媽和佳紅。回來幾天了,也沒去看看她們。”胡泰裕慈愛地說:“既然想她們了,就過去看看,正好爹找你媽有點事,你去請她來一趟,你媽若不肯來,你就跟她說,只有爹親自去請了。”慧姍爽快地答應一聲,跑出去。

翠嬸看了胡泰裕一眼,遲疑了一下:“老爺,依晴小姐的性子,慧姍根本不可能請動她,難道老爺真的要親自去請?這些年,你對她的苦心,任誰都能看出來,唯有她卻不動心。”

胡泰裕點點頭,站起身走到窗前,太陽已升到半空中,陽光灑到院子裡的荷花池裡,他喃喃自語道:“她喜歡荷花,喜歡吃菱角,這些花雖是爲她養的,她卻一次也不肯進院看看,託人給她送去的菱角,她又不肯收。一想到她在這兒受的苦,我就感到內心有愧。這些年我一直想和她當面好好談談,可是她卻從不給我機會。”

翠嬸嘆了一口氣:“你們倆都苦了幾十年,是該見面把誤會解釋一下。她一個富家小姐吃穿用盡,這些年真難爲她了。”

胡老爺嘆了一口氣,“解釋有什麼用,怨已結成,豈是一兩句話能說得開的,何必再糾纏於過去的煩惱中!我今天請她來是想請她幫我看看楊兄弟留下這幾句話是什麼意思?雖然我這些年些須認了幾個字,只不過不是睜眼瞎罷了,關係到身家命運,否則我也不敢貿然相擾。”

翠嬸說:“我去準備些茶果,晴小姐喜歡吃蘋果,老喬從遼東帶回一袋子,我特給她留了幾個,原本想等慧姍去給她捎去。”

胡泰裕笑了笑:“她的性格,你準備了她也未必會吃,你還是等慧姍去的時候,帶給她。”

翠嬸答應一聲,端了茶盤出去,胡泰裕叫住她:“對了,夫人的祭日馬上要到了,祭品都備好了嗎?她愛吃枇杷,年底收的那些看看壞沒壞?”

翠嬸說:“我昨兒晚上打發穆兒去地窖拿了幾顆,吃起來不如剛下來時好,但是外形倒還新鮮。一會兒給老爺拿幾顆嚐嚐。”

胡泰裕嘆了一口氣:“看着是那麼回事也就行了,不用給我送來,看見了,倒想起她當年剝枇杷的樣子,讓人堵心。”

翠嬸問:“大少爺和二少爺幾時回來?用不用車去接?”

胡泰裕說:“命人給他們哥倆拍了電報,告訴他們又不是正經的大週年,不用回來了,只我們家裡人簡單地拜一下就行了。”

慧姍先跑回自己屋,取出一隻精緻的小箱子,拿出一隻翡翠手鐲,用手絹包好,鐲子是送給佳紅的,今年上海流行玉器飾物,她也趕時髦買的幾件;

從裡面又拿出一個小盒子,打開裡面放着一副玳瑁老花鏡,去年韓晴晚上看書的時候,總喜歡把書舉得遠遠的,她曾好奇地問:“爲什麼將書舉那麼遠,難道是怕眼睛近視了不成。”

韓晴看着她嘴角微揚了揚:“這會兒要是能近視倒好了,老了眼睛也跟着花了,不舉遠了,看不清字兒。”慧姍聽韓晴說這句話,眼淚竟忍不住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