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人家的門戶一般朝南,丁宅背靠南屏山麓,坐北朝南,自然也不例外,宅子四面都有一條十尺寬的小河環繞,河岸邊的院牆高達兩丈,都用厚厚的石磚砌成,刷成灰青色,襯着藍汪汪的瓦片,水洗一般。
宅子的後院牆之下栽着許多石榴和芭蕉,小徑兩旁栽着各式花草喬灌,假山怪石錯落其間,彎彎曲曲地橫過幾條花徑,盡頭處都有一間亭臺,亭臺之中,有個身披綾羅綢子,略顯幾分富態的中年人,輕偎着椅子,滿面春風,感覺十分的愜意。
最近丁行周的心情非常歡暢,連晚上睡覺時做夢都笑出聲來,這是他的小妾親耳聽到的,丁行周覺得應該不假,畢竟白天時候就總聽管家下人反應,自己總是無緣無故的發出陣陣笑聲,不分地點場合,經常嚇人一跳。
心情舒暢,豈能不樂,丁行周覺得這是十分正常的事情,今日也是如此,繁忙了一日,終於將生意上的事情處理完畢,吩咐廚房準備晚膳,自然悠閒自在的坐在後院之中,手裡把玩着一柄玉如意,旁邊有兩名俏麗婢女輕搖紈扇,招來陣陣清風。
如意涼潤而光滑,質地上乘,從玉沁內部透出喜人的綠意,丁行周仔細的欣賞着,嘴角微微上挑,無聲無息的笑了起來,附近的僕役婢女見到這個情形,心中已是見怪不怪,知道自家主人肯定又是想到什麼得意的事情。
就在這時,身穿青色衣袍,白麪青須,雙眼活溜亂轉,身材明顯發福的丁府管家優哉遊哉的出現在後院院門口,步履一滯,先是瞄清楚了後院之中的情況,發現丁行周的心情不錯,腳步未踏入院中,聲音也已經先喊了出來。
“東主。”恭敬中帶着幾分喜悅,尾音拉得長長的,一路小跑來到丁行周面前,胸口起伏,氣喘吁吁,卻有些抑制之意,不時舉袖拂拭着額頭上根本不存在的汗跡,表演十分的到位,估計放在後世,拿個什麼獎應該沒有問題。
額眉微皺,隨之又舒展開來,雙手依然玩賞着玉如意,瞥視一眼管家,淡淡的說道:“行了,別裝模作樣的,有事情就快說?”顯然已經看穿了管家的小伎倆,其實也可以理解,畢竟以管家的身材,如果真是跑來的,早應該聽見沉重的腳步聲。
管家放下衣袖,臉上贅肉一抖抖的,嘻嘻微笑,沒有絲毫的不好意思,而那抑制似的喘息也停了下來,笑道:“東主,貴客盈門,好事來了。”
“什麼貴客?”丁行周問道,神情依然那麼淡定,有點兒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沉穩,不過還是正了正身體,停止了翻轉手中的玉如意,目光落在管家身上。
管家自然不敢過分捏拿,連忙說道:“楚知縣與劉主簿前來拜訪東主,如今就在門外等候。”說完將拜貼呈了上去。
“你怎麼不早說。”接過拜貼,丁行周連看都不看就已經站了起來,口中抱怨道:“楚大人來訪,你應該請人進來纔是,怎麼能夠讓貴客在外等候呢。”
“都楞在這裡做什麼,還不快去準備準備。”朝院中的婢女僕役斥了句,丁行周匆匆忙忙的向外面奔行而去,留下滿院僕役迷惑的面面相覷,不明白要去準備什麼,過了片刻,終於有個機靈的僕役醒悟過來,陪起了笑容,說道:“管家,小的有件事情想向您老人家請教,不知您?”
“一羣笨蛋,貴客來了,還不去準備香茶瓜果接待,還有,記得叫廚房設宴。”客家沒時間和僕役兜圈子,直接把丁行周的意思點明白了,隨之抖動着發福的身體,一震一震的追了出去,不忘呼道:“東主,等等。”
當丁行周以最快的速度衝刺到府邸門前,映入眼簾的正是楚質和劉仁之的身影,當下再無懷疑,連忙迎了上去,滿面笑容說道:“兩位大人前來,卻不先差人知會鄙人一聲,有失遠迎之處,萬望二位見諒纔是。”
“日落之時,冒昧前來打擾,應該是我們請丁家主不要介意纔對。”楚質微笑說道。
“楚大人這是哪的話,二位大人光臨寒舍,那是給丁某人的面子,歡迎還來不及,豈敢有責怪之理。”丁行周笑呵呵說道,語氣中帶着幾分真誠。
寒暄片刻,在丁行周盛情的引領下,楚質與劉仁之走入宅門,來到客廳坐下,客廳佈置華麗而典雅,桌、椅等傢俱形式古樸,擺設整齊,漆成深色,顯得華貴而凝重,四周牆上掛了不少名人的山水畫,墨汁淋漓,濃淡相宜,卻不知是否出自名家的手筆。
剛坐下,就有婢女奉上香茶,熱氣升騰,瑩繞着陣陣清香,黃昏時分突然造訪,肯定有什麼正事,不過大家都比較含蓄,風俗如此,自然不會那麼快進入正題,三人客套了片刻,聊了些奇聞逸事,紛紛端起茶盞相互示意,抿了一口青白色的茶湯。
一口茶水下肚,楚質頓時覺得口齒生甘,連精神都振奮了幾分,忍不住讚歎起來:“好茶,仔細品來,似乎只比略遜龍鳳團茶一籌。”
龍鳳團茶,那可是聞名遐邇的貢品,在世人眼中是最爲頂級的茶,所以楚質說其只比它稍微遜色,也算是極高的評價了。
“確實是好茶。”劉仁之也微笑贊成,輕輕閉目尋思了下,說道:“這茶香馥若蘭,湯色杏綠,清澈明亮,沁人心脾,齒間流芳,似乎是靈隱香林洞的香林茶,而且難得還是坊市少見的珍品,這還要託楚大人的福,不然丁家主未必捨得拿出如此珍藏。”
“呵呵,鄙人平日沒別的愛好,就喜歡這口,沒有想到二位大人也是同道中人,這香林茶雖然比不上龍鳳貢茶,但在杭州中也算是上品,二位若是喜歡,回頭鄙人就吩咐下人給二位送一些去。”丁行周笑道,其實大家心裡都清楚,漫談茶事,不過是個引子而已,說完這個,也是時候聊正事了。
“飲茶,品的就是個心境。”輕輕放下茶盞,楚質悠悠嘆道:“丁家主的好意本官自然不能拒之,只不過在近段時間內,本官怕是再也沒有品茶的心情了。”
“這是爲何?”丁行周好奇問道。
“完成不了上意,憂愁還來不及呢,豈還有如此悠閒心境。”楚質搖頭說道。
“什麼上意?”丁行周莫明其妙,想了片刻,好像醒悟過來,輕聲問道:“莫非範公又交付大人什麼差事不成?”
說着也沒問是什麼事情,就已經拍胸豪爽說道:“承蒙大人看重,鄙人雖然沒有什麼能耐,但是在杭州城還是有兩分臉面的,只要有用得着鄙人的地方,儘管開口便是。”
之所以如此急着表態,丁行周心裡自然另有一番算計,對於楚質,他是從心裡感激的,不僅是因爲楚質出了個好主意,讓自己名揚杭州城,榮耀鄉里,在圈子內着實是揚眉吐氣了回,更加是因爲楚質的身份。
如今的杭州城,只要有心打聽的,誰不清楚人家是正經八百的進士出身,年紀輕輕就已經身爲一縣之首,而且才華橫溢,名揚天下,以後的前程自然不用說,過得那麼十幾二十年,就算入不了政事堂,起碼也是個館閣學士,朝中大臣吧。
只要有幾分見識,瞭解過士子登科及第之後情況的,誰不知道這是鐵律,不然萬千學子爭搶着要考上進士爲的是什麼,不就是想從此以後,平步青雲,步步高昇,外放爲官,入朝爲相嗎,而楚質顯然有這個資格。
特別是與楚質接觸幾次,丁行周更加覺得他不僅才氣過人而已,而且談吐不凡,處事沉穩,除了不時閃露的幾絲青澀之外,盡顯成熟教練的風範,一點也不像是個少年人,既然明知道人家日後的成就不凡,只要能與之攀上些關係,不管是錦上添花還是雪中送炭,丁行周都願意爲之。
做爲一個商人,特別是已經有些功成名就的商人,丁行周的目光自然不會那麼侷限,與短期利益相比較,爲了後世子孫計,他更加願意選擇投資長遠的利益,況且丁行周自己也清楚,丁家的生意到了如今的地步,想要再有所擴大,恐怕沒有以前那麼容易了,如果沒有變數,也只能僅此而已,雖然楚質未必能成爲那個變數,但是若是能借此機會結交一個未來的大人物,這筆買賣划算。
“那先謝過丁家主了。”楚質微笑說道,不管丁行周存了什麼心思,只要能達到自己前來的目的,楚質不介意欠他一個人情。
“不敢,不敢。”丁行周連忙擺手道:“大人有什麼事,儘管吩咐就是。”
楚質聞言,笑容慢慢隱去,輕輕嘆息了聲,說道:“既然丁家主如此仗義,那本官也不矯情了,想必今日城中之事,丁家主已然知道,我是求糧而來了。”
“莫非這事是真的。”丁行周驚訝道,今日城中傳言四起,百姓紛紛搶購米糧,這事鬧得沸沸揚揚的,丁行周怎麼可能不知道,開始時候他還以爲是某些人在造謠生事,官府應該很快出面平息的,可如今聽聞楚質之言,他才意識到事情恐怕沒有自己想象中的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