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器局的新試驗場走馬觀花地看了一圈,韓岡回到京城時已經是黃昏。
儘管試驗場位置有些遠,但視察的結果讓韓岡還是比較滿意。
在方興的主持下,這個試驗場雖然簡陋,卻已經很好的開始運作。雖說有問題的地方的確還很多,不過在韓岡看來,再多的問題也不能掩蓋試驗場的價值。
這座試驗場,可以說是軍器設計、生產正規化的第一步。
軍器監日後的設計和生產,不能像神臂弓、斬馬刀一樣,在皇帝面前耍了一套之後,就得到了配發軍中的許可證。儘管韓岡也曾是受益者,但他始終認爲,比起來自高層的許可,專業的測試是更加不可缺少的部分,這樣才能夠不斷積累和進步。
火炮試驗場的建設纔剛剛開始,現在只是第一處。在計劃中,主要是虎蹲炮的試驗地,日後在臼炮和火槍開發出來之後,也可以於此處進行試驗。不過等到那時候,運輸用的專門軌道就必須提上臺面,不能將火藥火炮這些機密之物,用馬車在官道上裝來運去。
而射程更遠的野戰炮、城防炮,則需要更大的試驗場地,否則射程等數據根本無法進行統計。動輒數裡的射程,才一里見方的試驗場完全約束不了。射角、裝藥量、炮彈重量與射程之間的換算關係,必須進行大規模的測試才能得到,不可能讓炮手憑着個人經驗來玩。
只是開封府附近短時間內還沒辦法找到更大的空地來試驗。中原平陸就是有這樣那樣的問題,絕大多數土地都有了主人,就算有舊軍營可以利用,可週圍人口太多,還是無法保證實驗武器數據的隱秘。短時間內,只能暫時使用這邊的試驗場,瞄準土山上進行射擊。
回到京城,王居卿早一步下馬告辭,韓岡準備去一趟政事堂看看情況便回家。
韓絳早一步就回家了。這位宰相一向不到散衙便回家,太后也罷,御史也罷,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去管他。張璪比起韓絳也不過小了十歲多一點,卻是學不來韓絳的大牌,每天是按時來按時去。不過當韓岡回來的時候,卻也正好準備回家,都走到了正院中了。
看到韓岡回來,張璪就停住了腳,跟韓岡寒暄起來:“玉昆,情況怎麼樣?”
兩位參政站在正院中說話,跟在張璪身邊的人,跟在韓岡身邊的人,呼地一下散到了兩三丈開外,以兩人爲中心,空出了一圈地來。還有政事堂中奔走的官吏,也都遠遠地繞過了路去。
韓岡左右看了看,搖頭對張璪道:“我們這是雄黃嗎?”
張璪哈哈笑道:“艾草也差不離。”
“也算他們曉事。”韓岡道:“虎蹲炮的情況還不錯。一年千餘門不成問題。”
“又便宜又好,就跟玉昆你的板甲一樣了。”
“得等到彈藥的成本降下來才能當得起價廉物美四個字。”
“好像也不比箭矢更貴……”
“現在差不多,之後還能更便宜一點。”
神臂弓訓練耗費的是箭矢,重弩本身也容易損壞,而火炮好歹是銅鐵金屬,好歹要比弓弩要結實些。火藥、彈丸,現在加起來比箭矢要貴一點,但東西一多,成本立刻就會降下來。
張璪多少知道一點,“‘爾祿爾俸,民脂民膏’,這軍器花費也同樣是民脂民膏,價廉物美才爲最好。”
“不過如何配合弓弩列陣發射,下面就要等訓練了。不好生訓練,再好的軍器也是廢鐵,白白浪費了錢。”
“虎蹲炮,張璪也看過。比神臂弓、牀子弩都易用,看幾眼就會了,還不像牀子弩和神臂弓那樣費力氣。”張璪與韓岡面對面的坐下來,“其實照張璪說,都用不到五個人,兩三個人就夠了。”
“還是人多些安穩點。行軍時,輪流揹着火炮不損氣力。”
“原來如此。”張璪點點頭,突然又道,“對了,之前宮裡面幾次派人出來請玉昆你。”
“韓岡出外前,應該已經通報過了吧。”韓岡奇怪的問道,“是什麼事?”
“楊戩沒說。”張璪神情淡淡地說道。既然中使不說,從臣子的角度,也不方便問。他正想再說什麼,突然揚了揚眉,“人來了。”
過來的就是楊戩,或許是一直在聽着消息,得知韓岡終於回來了,就忙小跑着過來。
“參政終於回來了。”楊戩給張璪、韓岡行過禮,就急不可耐地對韓岡道,“太后有旨,請參政速至內東門小殿。”
韓岡沒有立刻領旨,而是先問道,“什麼事?”
“太后想了解一下火器局的情況,讓小人在這裡等着參政。”
按照分管項目,軍器監和將作監的管轄權,在韓岡手中。韓絳和張璪都不會插手。
但如果太后想要了解軍器監的發展情況,派箇中使去不就行了?滿皇城的閹人,隨便挑幾個都比外臣更靠譜。
韓岡能從對面的張璪臉上,讀出他想說的話。
一般而論,太后更相信外臣而不是宮人,對朝臣們來說並非是壞事,甚至可以說是好事——只要不是專信某個人。
“臣遵旨。”
“某個人”領旨之後,又與張璪打了個招呼,隨即從側門往內東門小殿而去。
韓岡一向知道,向太后很看重火炮。
神臂弓、斬馬刀,乃至板甲、飛船,都是先帝趙頊看好,並配發軍中的軍器,只有火炮,是在太后執掌國政後纔出現。
而且論起聲勢和威力來,火炮遠遠超過其他兵器,非刀槍弓弩所能比。
當初金明池試射,湖水上方,火炮的轟鳴聲驚天動地,而摧毀目標的能力和重新發射的速度更是遠遠超過了牀子弩。
事後太后興奮的心情,從她的話語中就能聽得出來。
韓岡去了城外試驗場一趟,回來就要問詳情,並不讓人感到驚奇。
當韓岡來到內東門小殿,都已是皇城快要落鎖的時候了,但太后沒有半點急躁。
賜了韓岡的座,賜了韓岡的茶,方纔道:“參政今日辛苦了。”
“此乃臣分內之事,亦只是半日來回而已。”
宰輔爲國之鼎鼐,素不輕動。實地視察是韓岡的習慣,而不是宰輔們的慣例。
不過韓岡,而以火炮的價值,和太后對火炮的看重,也的確當得起一名參知政事,花上一天時間去試驗場視察一下。
“不知情況如何?”
“一切順利。軍器監、火器局的奏報並無虛言,若無意外,虎蹲炮年內千門非是難事。”
“如此甚好,火器局上下當重賞。”
“陛下,還請完成之後再賞不遲。是賞是罰,得看結果再說。”
“吾知道了。”屏風後先嘆了一口氣,然後又振奮起來,“參政,吾前日聽曹誦說火器局有人獻上了一種能發八寸炮彈的火炮?”
軍器監的兩位判監,一位是過世的慈聖光獻曹後侄兒的曹誦。在京百司的主官,每天都會有兩人上殿奏報本司事務,前幾天正好是軍器監奏報的日子,由曹誦入殿。
“的確,不過僅只是圖紙。以火器局現有的水平,想造出來有些難。”
“吾看參政當初所進火炮,不是有一種炮口還要大的嗎?”
“臣所進的乃是臼炮,形如石臼,口大而身短。而局中近日所進,卻是與野戰炮、城防炮一個形制。臣因其炮彈如石榴般圓滑,故而名爲榴彈炮。野戰炮、城防炮都是榴彈炮的一種。所用榴彈的直徑每增加一倍,重量就要增加到原來的八倍,四寸榴彈便有十餘斤,而八寸的榴彈更是達到了近百斤。”
現在野戰炮的口徑是四寸,城防炮則是六寸,再大的話,就是七寸、八寸。
武器當然是越粗越長越有威懾力。一人拿着匕首,一人舉着斬馬刀,給人的感覺就完全不同。而炮口酒杯大小與海碗大小,也同樣不是一個等級。
要是先用普通的四寸炮,將城牆轟的土石橫飛,再讓十幾頭牛拖着口徑跟缸一般大小的重炮上來,包管城中的守軍立刻繳械投降。韓岡也曾經向人描述過這樣的畫面,但那水缸一樣的重炮終究只是臼炮,不需要太遠的射程,也不需要太長的炮身,同時對炮管強度的要求也不高,僅僅是口徑大而已。
如野戰炮、城防炮這類榴彈炮體系的火炮,想要將口徑造得更大,其自身重量差不多要有萬斤了。
火炮若以萬斤爲標準,根本就沒有前例。不論是青銅也好,黑鐵也好,以最常見的鑄器——鐘鼎來說,千斤是最多的,三五千斤就已經鳳毛麟角了,最大的鐵鼎才八千餘斤,這還是之前爲了慶賀新天子登基,並對遼勝利,以那尊殷墟方鼎爲藍本,又因虛榮心而加以放大,方纔鑄造出來的。
而且炮車的主體部分,也是用模鑄法造出來,重量與炮身相當,這樣才能承受開炮之後的反衝。用最簡單的說法,就是多重的炮身就需要多重的炮車。
聽了韓岡的一番解釋,太后冷靜了下來,“也就是造不出來?”
“很難。而且造出來後,又太過沉重,只能放在城中。不過一旦成功造出,經此磨礪,火器局中一衆大匠的技術當又能更上一層樓。”
那樣的火炮,現在肯定造不出好貨來。可韓岡明白,有些錢儘管肯定是浪費,卻也該花。技術儲備,不論成功還是失敗,都能夠積累,而且在研發的過程中,也有可能得到一些驚喜。
“那樣的話,還是不要吝嗇這份錢爲是。”
“臣明白,請陛下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