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落日之後,秦州城終於清涼了下來。夏日的夜色中,有明月,星光,還有陣陣涼爽的山風。而不似前段時間,就算是子夜,還是讓人煩悶不已的燥熱。
這兩天,緊跟着古渭大捷,党項人也在甘谷城下被劉昌祚擊退,李師中率軍回鎮,秦州城內的緊張氣氛緩和了許多。同時因爲入夜後氣溫更爲涼爽,白天門可羅雀的店鋪,日落後卻是顧客盈門,城中幾家行會遂聯名向李師中請命,希望能在入夜後也照常開門,他們暗中給又幾個能說得上話的關鍵人物送了些禮。故而前日李師中回城後,就照着舊年的故事,順勢下令將初更就開始的宵禁推遲了一個時辰。
這一日,正好韓雲娘跟嚴素心商量着要扯幾匹布給家中做幾件秋衣,韓岡也是閒來無事,不想成天埋在書堆或是陰謀詭計之中,就帶上李小六跟她們一起出門逛街。嚴素心拉着招兒,一行五人在吃完晚飯後,慢悠悠地散着步,到了秦州城中最繁華的河西大街上。
大街之上,行人如織。
爲了招攬顧客,兩邊的店鋪都是在門頭上高高的掛起一串燈籠,映得街面燈火通明。不僅店鋪,就來拿街邊攤販,也在攤頭上颳着各色有趣的彩燈,唱着成調成套的吆喝,來吸引遊人的耳目。
韓岡在路邊緩緩走着,他沒興趣逛鋪子街攤,可見到幾個出色的美人,也不介意多看兩眼。但他看來看去,最出色的還是前面拉着嚴招兒的雲娘,還有跟在他身後一步,亦步亦趨的嚴素心。韓岡長得高大,器宇軒昂。相貌雖只算得上不錯,但神采自蘊的氣質卻是難得一見。
他穿着文士襴衫,以方領矩步,行於街市之上。澹泊閒雅的氣度如同鶴立雞羣,引得街上的不少女子都看了過來,有幾個貴家的閨秀,用小團扇遮了臉,偷眼看着韓岡。當然也有大膽的,李小六這個伴當就被人拉住了好幾次,向他問着韓岡的身份。不過李小六伶俐得很,全都給打發掉了。
可李小六追上來後,卻嘟嘟囔囔地向韓岡抱怨着:“官人,你以後還是別出來了。要出來也該穿着官袍,也好把人給鎮着。你現在這樣子,多少人家要搶你做女婿。你看看,俺的袖子都給扯破了。”
對於李小六的抱怨,韓雲娘和嚴素心覺得很有趣,用手捂着嘴,呼呼地暗笑着。韓岡對此也有些無奈,誰能想到天氣熱人,這人也變熱了。北宋風氣比唐時當然是嚴謹了許多,但比起明清還是很開放的。
在此時寡婦改嫁是常見的事,反倒是守節守上幾十年的情況卻很少。就算是官宦人家,也是守滿三年便自離去,而平常百姓,多是守個一年半載就改嫁。甚至像韓岡的大嫂,自他大哥戰死之後,才兩個月工夫就帶着嫁妝回了孃家,很快就另嫁了人家。
而出門上街的良家女子也很多。就如嚴素心她這個做廚娘的,不可能在家裡等着賣菜的上門兜售,肯定是要出門,有時還要到河西大街的蕃商開的貨棧去買些孜然、胡椒之類的調味料,像鍋碗瓢盆,針頭線腦之類的日用雜物也是一樣要出門採辦,要操持家務的小家碧玉大率皆是如此。
而大家閨秀們也並不是二門不邁、大門不出。踏青賞花,探親訪友,或是姐妹淘在一起組織詩會的事情,韓岡就聽過不少。而且就在秦州城中,便有幾家閨秀組織了這麼一個詩社,一個月、半個月就聚上一次。聽說其中有李師中的女兒,也有幾個土著豪門家的閨秀,最近還加入了竇舜卿的女兒和孫女——據稱老當益壯的竇副總管的女兒比孫女還要小上一歲。
幾次詩會一開,閨秀們的詩作也陸續流傳了出來,被好事之徒拿着四處宣傳。前些天就有人拿着詠荷花的一卷詩集,到了衙門中來讓韓岡和他的幾個同僚品評。韓岡一覽之下是讚不絕口:“墨黑、紙白,裝訂的功夫也是一等一。還有這是誰人謄抄,字寫得當真不錯,難得!難得!”
官廳中的衆人聞言無不掩口而笑,而把詩集帶來的好事之徒則是悻悻而去。韓岡他在這件事上雖是不留口德,但那些個名門閨秀的作品也的確是難以入目。除了李師中家的女兒寫的兩首還算通順,其他的甚至有些連平仄都沒對上,完全是拿着華麗的辭藻堆砌,削足適履式地求着對仗工整,風格學着西昆體,卻不及楊億、劉筠等人之萬一,真還不如韓岡自己寫的水平。
不過相對於天天要出門買菜的嚴素心,韓雲娘就很少出門。走在街市她就變得很活潑,牽着招兒的手,在各家的攤子上好奇地看着。
韓岡掏錢給她們買了不少零嘴,韓雲娘跟着招兒一人拿着一串用糖水煮過的林檎果,另一隻手還拎着幾個荷葉包,裡面是水鵝梨、小瑤李子、閔水荔枝膏什麼的,說是要帶回去給韓阿李。
看在兩個小女孩兒在前面腳步輕快地從一個鋪子轉到另一個攤子,跟在後面慢慢踱步的韓岡的心情也輕鬆了起來。雖然正準備對竇舜卿動手,但也不妨礙他出來逛一逛街市。
不過今天的正事還是買做秋衣的布匹,在大街上逛了一陣子,韓岡五人隨便找了一家綢緞鋪走了進去。
“韓官人?!”
剛進門,迎面便被人叫破了身份。擡眼看過去,卻見着一個胖子站在店鋪中的櫃檯後。圓滾滾的身子,圓滾滾的臉,鼻頭都是圓圓的。腮幫子都被肥油充滿,把五官擠得嘟在了一起。但職業性的笑容十分的很和氣,還有着一份恰到好處的謙卑。韓岡看到這份笑容便心道,能得迎賓待客之三昧,這胖子至少也該是個掌櫃。
“真的是韓官人!”胖子很輕巧地繞過擺滿綢緞布匹的櫃檯,驚喜地走到韓岡面前打躬作揖。
綢緞鋪的掌櫃能叫出自己的名字,韓岡挺驚訝的,問道:“你認識本官?”
“哪能不認識呢?”綢緞鋪的胖掌櫃直起腰來諂笑着,“韓官人的名字在秦州早就傳遍了,又有誰人不知?小人也是前日有幸一睹豐顏。”
大概是好說話的性子,胖掌櫃在韓岡這個官人面前也不露怯,嘴皮子飛快地動着:“韓官人今日帶着家眷來,是不是要買些什麼?小人這店鋪雖不算大,但裡面的貨色卻都是頂尖上好的料子,蜀地的錦,揚州的絹,定州的絲,和州的麻,天南海北的織物小店都有,秦州城中的其他鋪子可都沒小店這般齊全。”
韓岡點了點頭,卻沒答話。胖掌櫃很乖覺的跟在後面,也閉上了嘴。
嚴素心和韓雲娘這時已經走到店鋪裡面,由個學徒陪着,在翻着幾疋素色隱蓮紋的綢緞。關西的絲絹率是黃絲,就算染過後,做出來的衣服顏色都不正。
兩女在綢緞中挑三揀四,一匹匹地對比着看過,爭論着花色和顏色的好壞。女兒家買東西向來是慢,韓岡也是有經驗和體會,耐下性子等着她們。只是閒着無事,順便也在鋪子裡左右看着。
雖然胖掌櫃自謙地說着店鋪不大,但這間綢緞鋪的門面其實不算小,而且還是位於城中最繁華的河西大街上,單是這鋪面本身就值上不少,何況店中的這些綾羅綢緞,也是價值高昂。
韓岡轉了一圈,卻停步在單獨的一座櫃檯前。櫃檯上,也堆着十幾匹各色花樣的布匹,但跟店中的其他布料卻完全兩樣。
“這可不是綢子吧?”韓岡捏着一角提起來,指尖搓揉了一下,厚實柔軟。沒有絲綢的細滑,也不似麻布的粗糙,分明是棉布的感覺。
胖掌櫃瞧着韓岡看貨,立刻笑成了一朵花,走過來大讚道:“韓官人好眼光,當然不是綢子。這可是瓊州黎人所織的吉貝布!”
“吉貝?是木棉吧?”
“對!對!就是木棉布。”見韓岡識貨,胖掌櫃猛點頭,“不過叫吉貝布不是討個好口彩嘛?想着這吉貝布,從瓊州漂洋過海,再運來秦州,可是萬里迢迢,一路險阻……”胖掌櫃搖頭晃腦,揹着不知是誰人寫得廣告詞,說得是一套一套。
韓岡聽得好笑:“吉貝是瓊州黎人口中的木棉,可不是什麼好口彩。”
北宋的棉花,還被稱爲木棉,主要的種植地是兩廣和海南,還有蜀中和大理,據說西域和甘涼一帶也有。此時黃道婆還沒有出生,漢家的織物向以絲麻爲主,棉花種植稀少,使得黎人織布的技藝反在漢人之上,弄得棉布的名字都學着黎人。
韓岡指着這匹布問着胖掌櫃:“這木棉布多少錢?”
胖掌櫃作出很大方爽快的樣子,“官人若是真心想要,俺就直接給官人送到府上去,至於價錢,看着給就是了。”
“到底多少?”韓岡不爲胖掌櫃這樣的推銷手法所動,問着他實在的價格。
胖掌櫃低頭做個謝罪的模樣,然後伸出雙手比出了五和三的手勢,“慣常報的是七千文足,實價則是五千三百一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