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煦端坐在福寧宮的正殿中。
之前的兩個時辰,他彷彿是小孩子手中的魔合羅,被人梳洗,被人打扮,被人穿上這身紅色的朝服。
在這時候,趙煦就被安排坐在正位上,安靜地等待着。
這是他的大婚之日,卻只有讓人煩躁地等待。
趙煦已經等了半個時辰,終於聽見殿外傳來不同的聲音。
“官家準備好了沒有?!”
立刻就有人急急地回覆:“好了,已經好了。”
但趙煦還是看到有人在殿門口探了探頭,確認了一下,才聽見來人的聲音:“那就請官家動身。”
一羣人涌了進來,在殿中跪倒,“吉時將至,請陛下動身。”
這是多少天來,有人對趙煦說的第一句話。
福寧宮中的起居用膳,都是按時搖鈴。
早上趙煦不起,不會有人催他,晚上趙煦不睡,同樣無人催促。
御膳放在面前不動筷子,沒有人來規勸,到時間就撤下,換上一桌新菜。
在幽居中,趙煦就一直過着這般寂靜的生活。一旦有人犯錯,很快就會不再出現,到了現在,除了自言自語,沒有人會對他說半句話。
如果能去新修的慈壽宮,還可以有幾句對話。不過自從被幽禁之後,連晨昏定省都被太后免去了,趙煦這些日子以來,就連福寧宮的殿門都沒有出過。
其實打小兒開始,趙煦一年能出宣德門的次數一隻手都能數得過來,相對於如今在福寧殿中的幽居,之前的生活,只是將幽居的範圍擴大了一些罷了。
今天,趙煦終於可以再出一趟宣德門,去迎接他未來的伴侶。
但是現在,趙煦在去迎接他的新婦之前,還得先去拜見他的母后。
儘管是許久以來的第一次會面,但雙方之間的惡意,依然濃得化不開去。
趙煦在跪拜之後,視線飛快地掠過高居在上的嫡母。
脂粉遮不住久病帶來的憔悴,鳳冠褘衣穿戴在身,卻空空蕩蕩,彷彿下面支撐着衣冠的只是根架子,原本圓潤的臉龐也瘦脫了形。
整個人看上去的感覺,就向看到一支已經燃燒到了最後的蠟燭,即使還活着,也只是苟延殘喘而已。
天理循環,報應不爽。
對太后的病情,趙煦根本沒有任何同情,只有幸災樂禍的興奮。
只是就是那一瞬間的視線交錯,趙煦覺得太后發現了他的想法,就像趙煦在對面的眼中看到了厭憎一樣。
兒子出門親迎新婦之前,按照禮數,其父當教誨數語,父不在,當由近支尊長替代。而向太后是奉先帝依照同聽大政,禮節可從男子。
太常禮院爲了避免勞累到太后,爲其擬定的贈語,就只有聊聊數句。
可向太后卻是丟下了禮官絞盡腦汁的作品,放下了手中應該宣讀的文字,俯視着當今天子,冷言道:“官家,當好好做人。”
趙煦身子一震,擡起頭來,雙方的視線再次交錯,眼中不見絲毫溫情。
趙煦跪拜下來,“兒臣謹遵母后教誨。”
向太后一揚袖,疲憊地閉上雙眼,“去吧。”
趙煦躬身而出,轉去大慶殿。
殿中安靜了,片刻之後,太后重新睜開了眼睛,“這樣就行了?”
如木樁一般站在太后身側的侍臣彎下腰,“今天已無事,明天早上,官家會帶着聖人來參拜。”
趙煦現在去了大慶殿,登上他的車駕,出宮去迎接新婦。等趙煦回來,還要換上冕服,攜皇后再出門去太廟祭拜列祖列宗,之後再次回來,換回朝服,於大慶殿接受羣臣拜賀。之後是合巹之禮。到了明日,新婚夫婦出來參拜姑母,才需要向太后再次出面。
“哦。”向太后應了一聲,又閉上眼睛。
“陛下可是累了?”侍臣彎下腰,小心地問道。
“心太累。”過了半晌,向太后才又睜開眼,嘆息着,把手遞出去,在侍臣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站起身,“這皇帝,跟他親孃一樣,都是不讓人省心。”
還有一個人,方纔趙煦沒問,向太后也沒有提。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朱太妃不在。
朱太妃被幽閉在聖瑞宮中,不到一個月就已經瘋了。根本不能來參加兒子的婚禮。
其實之前就已經可以算是發了瘋,攛掇着皇帝自服毒藥來陷害太后、宰相,在外界,大多數人的眼中,都已經把她當成了瘋子來看待。
衆人唯唯諾諾,只有貼身的侍臣陪着嘆息道,“都是太后仁德,方纔如此辛苦。”
“是嗎?”
向太后被攙扶着,慢慢向後殿移動。
“如果是民間的嫡母,庶子之母早被髮賣了出去,兒子從小養在身邊,怎麼會不貼心?不孝順?即使不孝順,還有王法在,不孝之子,朝廷會幫着嫡母出氣。”
“朝廷?王法?”太后就這麼笑了起來,“王法不涉皇帝,朝廷又安敢當真傷及天子。到最後,也只能這般和稀泥。”
這下連侍臣都不敢亂接話了,如今宰相之威猶過帝王。
“幸好他們也只敢和稀泥。這大婚的禮數,就不擔心會有何處短少。老身還是要點臉面,不想被人說嫡母苛待庶子。”
侍臣賠着笑,“皇宋過去無天子聘後,這一套禮數,都是相公們督促着辦出來的。既然有太后的吩咐在,相公們又哪裡會慳吝,最後讓太后丟臉?”
大宋只有冊封嬪妃爲後的舊例,即使早在入宮前,就確定會成爲皇后的慈聖光獻曹後,也是入宮後近一年,在第二年的九月,方纔被冊立爲皇后。而且她還是續絃,與原配相距甚遠。
坐上皇位後,才大婚聘後,在大宋的歷史上還是第一回。
向前引述舊例,幼年登基的皇帝,五代只有後周恭帝柴宗訓,一年即被奪國。隋唐無幼主,再往前,南北朝時幼主最衆,卻不足爲據。更早的漢時,幼主倒是一個接一個,可那時候,文獻早已支離破碎,就是在兩漢書中,也缺乏有關婚儀的記錄。
一切就只能依靠從史料上挖掘出來的隻言片語,以及三禮經典,來現編現造。
故而這一次的大婚,從皇帝親迎,到祭拜太廟,受羣臣賀,一切的禮儀,主要都來自於太常禮院的禮官們。
第一版的婚禮儀式流程,用了禮官們十天時間。這十天裡面,太常禮院大門日夜敞開。禮院內,即便夜漏更深時,也依然燈火通明。
而十幾名熟讀經典,長於儀禮的禮官,熬了多天的夜所拿出來的成果,完全符合經典的要求,吻合史料上記載,並按照時勢加以變通,按照禮官們的看法,已是無一字可改。
可是當他們將自己想的心血,送到了政事堂後,立刻就被打了回來。每一位宰輔都有自己的想法,每一位議政都想要體現自己的權力。
宰輔和議政們提出了諸多自相矛盾的意見,與禮院遞交的版本一同送回了禮院。
禮官們無法拗過高高在上的宰輔、議政,只能按照他們的想法來修改。費盡心力地去總結、刪定,在付出了近半數累倒的代價之後,終於在摒棄了一部分矛盾和不現實的意見之後,得到了天子大婚儀禮的第二版。
然後上報,然後被打回,然後再修改,來回數次,終於得到了通過——主要原因還是時間上來不及再做修改了。
經過宰輔和議政共同認可的版本,最後呈交到太后面前。但太后,雖然對宰輔們充滿了信任,本身也沒有太多精力來處理這些瑣碎雜事,可她還是站在了嫡母的立場上,發表一點意見。
然後便是幾個月來,禮官們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挑燈夜戰,對已經看到想吐的流程進行瘋狂地修改。
而最後他們弄出來的大婚儀禮,卻是跟外界士民的婚禮沒有多少差別,只是按照新人的身份,進行了相應的修改。沒有第一版的古風古韻,也沒有第二版的精巧細緻,完全與經史典籍搭不上關係,能唯一給出的評價,就只是平庸。
不過平庸與否,並非什麼重要的事。反正參與討論和修改的人羣,都並非當事之人。所有人都滿意於自己的意見得到了伸張,剩下的問題也就無關緊要了。
當然,有機會經手的聰明人,倒是一如既往的聰明。會在其他人不注意的情況下,巧妙地設法在這裡面爲自己留個後門,避免去辛苦受累。
就像韓岡現在,除了之後拜賀天子之外,別無他事,讓章惇等身兼重要職司的同僚,看得一陣憤恨。
“怎麼做?去問章相公啊。”韓岡拿着蒲扇,就打了個哈欠,天氣太熱,身上的朝服過於厚重,讓他懶洋洋地沒什麼精神,“大禮使是章子厚,儘管讓他辛苦好了。”
韓岡笑起來甚至有幾分小人得意的模樣,但黃裳瞥眼屋外,身着武弁服色的老少人等,足足二三十人。
韓岡是次相,在大婚上只用亮個相。但實際上,京師全城的武力,現在都控制在他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