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蒲今晚有些心神不寧。
坐在人羣裡頭,他看着兄長叔伯們對月飲酒,且詩且歌,其他人也乘興應和,笑意盎然,到處都是一派風流不羈的景象。換做以往,他也會興致盎然,跟着胡謅上幾句小詩。可是現在,他卻一點心情都沒有。
“六弟,你和六弟妹還沒和好?”崔家三郎君崔葕突然靠過來。
崔蒲立馬精神緊繃。“她去找三嫂告狀了?”
爲什麼想到這個的時候,他的心情突然有點小激動?
但崔葕立馬就往他頭上澆了一盆冷水:“怎麼可能?你那媳婦你還不知道嗎,都把你當寶貝一般捧在手裡了。你說什麼就是什麼,你想幹什麼她就放手讓你幹什麼,她哪裡捨得說你一句壞話?你三嫂去她那裡,她還不住口的說你好好好。你三嫂說要來說你幾句,她還趕忙幫你說話來着。”
崔蒲扯扯嘴角。“你們都被她給騙了。”
崔葕一手搭上他的肩。“哎,我說六郎啊,你怎麼就不肯睜大眼睛好好看看呢?你這個媳婦真是很不錯了。你信不信,要是換做你三嫂,只要我敢指着她的鼻子說一個不字,她就能把我打出門去,連着一個月都不許我上牀睡覺,飯也不給我吃好的!你這個媳婦還這樣好吃好喝的供着你,那就是存着討好你的意思呢,你就知足吧你!”
崔蒲扁扁嘴。“你是不知道她悄悄做了多少壞事!”
“有嗎?你說來我聽聽?”
“她……”崔蒲想了想,卻又搖頭,“算了,不說了。都過去的事了,說了又有什麼用?”
“你呀,就是被她給慣壞了!”崔葕無奈搖頭。
纔怪!她明明一直在欺負他,何曾慣過他了?崔蒲憤憤在心裡大叫。
但是他心裡明白,這樣的話他說出來了也沒人相信。既然如此,他還是不要在這大好的日子自找沒趣了。
便低下頭,拿着一隻玻璃酒杯把玩起來。
崔葕見狀,便知道盧氏給他交代的任務沒有完成,也只得無力嘆氣,搖搖頭別開臉去。
這個時候,卻見小四兒悄悄走了過來。
“郎君,娘子那邊出事了。”他湊到崔蒲耳邊道。
崔蒲的小心肝立馬一陣亂跳!可他卻依然繃着一張臉:“她那裡能有什麼事?”
“娘子生病了。”
“她不是老生病嗎?又不是什麼稀奇事了,叫紅豆給她吃點藥就行了。”崔蒲狀似不在意的說着,可屁股卻眼看着坐不住了。
小四兒一臉爲難。“這次似乎和以前不同。十五娘子說,娘子這次發作得特別厲害,人都已經暈過去了。”
“什麼!”
崔蒲立馬站起來。
他的叫聲太過響亮,竟然壓倒了前頭吟詩的崔閣老。崔閣老冷冷回頭,崔蒲趕緊作揖:“阿爹,兒突然覺得身子不適,先告退了。”
都等不及崔閣老發話,便連忙轉身跑了。
崔閣老見狀眉頭微皺煩:“這個逆子,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
崔葏忙道:“阿爹息怒,或許六弟是果真身體不適,忍耐不住了。便讓他去找六弟妹看看吧!六弟妹現在一個人在屋裡歇着,他去陪陪她也挺好。”
崔閣老冷哼一聲,不再多言。
崔蒲穿過前院,來到垂花門內,便見十五娘子正站在那裡,一雙眼紅紅的,眼中還有淚珠在打轉,明顯就是已經哭過而且現在還在哭。
“阿兄!”見他來了,十五娘子連忙便拉上他,“你快去看看六嫂吧!她病得好凶險,我剛纔都快被嚇死了!”
“到底怎麼回事?”崔蒲忙問。
“我也不知道啊!”十五娘子說着話,眼淚又掉了下來,“今天晚上我是覺得六嫂情況不對,卻又不知道怎麼一回事。剛纔她非要趕我走,我才走出幾步就聽到屋子裡頭傳來聲音,趕回去一看,六嫂就已經倒在地上了!四肢抽搐口吐鮮血,嚇人得不得了。偏偏紅豆還不許我出來找人,說等明天就好了。六嫂都這樣了,還怎麼等明天啊?我本來想去找大嫂的,可是紅豆死活不同意。我好說歹說,她才放了我出來。我現在也不知道找誰幫忙纔好,就只能來找你了。”
“竟然這麼嚴重?”崔蒲聞言大驚,忍不住瞪了眼小四兒,“那你怎麼不早說!”
“我說了呀!是你一開始不當回事的。”小四兒好委屈的道。
崔蒲早沒心思和他多說。聽了十五娘子的描述,他現在滿腦子都是慕皎皎躺在地上口吐鮮血的模樣,一顆心都急得不得了,連忙便拔腿狂奔起來。
好容易回到院子,他發現外頭院子果然如十五娘子所言空空蕩蕩的,幾乎看不到什麼人影。進到屋子裡,才聽到叮叮咚咚的水聲,以及低低的抽泣聲傳來,這又叫他心口一揪。
快步繞過屏風,他目光一掃,立馬便被眼前所見給鎮住了。
只見慕皎皎躺在牀上,一張本就沒有多少血色的小臉現在已經滿是青灰之色,雙目緊閉,雙脣緊咬,兩邊脣角都淌下觸目驚心的鮮血。她的身體也在微微顫抖着,四肢呈現不自然的扭曲。
紅豆跪坐在牀前,一手拿着帕子,一邊給她擦着血跡,一邊帶着哭腔小聲道:“娘子你忍忍,再忍忍,等天亮了就好了。”
紅豆的阿孃和阿妹跪在後頭,分別按着慕皎皎的雙手和雙腿。幾個人都在低低的抽泣着。
“這是怎麼一回事?”
見到此情此景,崔蒲只覺他的心臟被一直大手攫住,大手拼命揉捏着,疼得他幾乎快要受不住。
“郎君!”紅豆母女幾個回頭,見到他吃了一驚。
崔蒲大步走上前去。“她怎麼了?出了這麼大的事,你們爲什麼也沒派人去告訴我一聲?”
“郎君請息怒,這是娘子的老毛病了。她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會發一次病,看似兇險,但其實無礙,只要熬過今晚就好了。”紅豆忙道。
“你說她這樣無礙?”崔蒲指着慕皎皎依然在淌血的嘴角,氣得嗓音都顫了。
紅豆兩眼含淚,咬脣不語。
崔蒲忍無可忍一把將她拉開。“你們還愣在這裡幹什麼?還不趕緊叫人去請大夫!”
“請了大夫也沒用。從小到大,十幾年了,娘子之前哪次發病沒請過大夫?這新唐王朝上上下下,幾乎所有的大夫都被老爺請來給娘子看過了。就連波斯那邊的大夫也來過,可是大夫來了又怎樣?大家一樣是束手無策,娘子每次都是靠着自己忍過來的!”
崔蒲心猛地一沉。“所有大夫都沒用嗎?或許宮裡的太醫……”
“太醫老爺也花大價錢請過了,沒用。”紅豆搖頭。
崔蒲眼前一片黑雲飄過。
他看着牀上幾乎了無生氣的慕皎皎,慢慢走過去,掏出自己的帕子給她擦去血跡。但纔剛擦完,鮮血又從嘴角溢了出來,怎麼擦都擦不完。
“爲什麼會這樣?她爲什麼會流血?她到底得的什麼病?”崔蒲低叫,卻發現他的嗓子裡像是堵了一團棉花,叫他發音都覺得困難無比。
紅豆流淚不語。紅豆的阿孃和阿妹也都垂頭不語。
崔蒲也不由長出口氣。
“現在沒有別的法子了嗎?”
紅豆搖頭。“沒有。”
“好,我知道了。”崔蒲點點頭,便對下頭的紅豆阿孃阿妹道,“你們都放手吧,我來陪着她就行了。”
“郎君,娘子一會發作起來很嚴重,您一個人怕是不行。”紅豆阿妹小聲道。
“我說行就行!你們快放手!”
紅豆阿孃和阿妹被吼得一個激靈,連忙乖乖放手。
崔蒲便將慕皎皎抱到自己懷裡,一手護着她的頭,一手繼續拿帕子給她擦血。紅豆默默的端上銅盆,給他替換帕子。
在這期間,慕皎皎的身體明顯扭動得越來越明顯,手腳也越發的不受控制了。崔蒲一隻手按着她也越來越覺得吃力。
“郎君……”紅豆想來幫忙,卻依然被崔蒲冷冷一瞪,“不許亂動,做好你們該做的事情就行了!”
雖然被教訓了,紅豆還是小聲提醒他道:“馬上娘子的症狀就會加劇了,您小心些。”
崔蒲低應了聲,雙眼都放在慕皎皎身上,也不知道聽到了沒有。
過了不久,慕皎皎的身體開始抖索得極爲厲害,牙齒也咯吱咯吱的磨了起來,。
“她又怎麼了?”崔蒲嚇了一跳,連忙擡頭問紅豆。
“娘子她這是……郎君小心!”
紅豆忽的一聲大叫,崔蒲忽覺手腕上一痛。低頭去看,才發現慕皎皎不知何時居然一口咬上了他的手腕。
紅豆趕緊伸手往慕皎皎下巴上一捏,慕皎皎便軟軟鬆口,紅豆阿妹迅速將一支拇指粗細的人蔘塞進她嘴裡。紅豆一放手,慕皎皎便又死死將人蔘咬住,牙齒和人蔘摩擦,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崔蒲見狀又是大驚。“她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紅豆搖頭。“婢子不知,只是娘子每次發病都是如此。老爺每次都是用一支百年參來給她咬着——也只有百年參能有此等效果。”
崔蒲這纔想起來,慕皎皎的嫁妝裡有滿滿一擡的百年參。當時看到時,他還在心裡暗歎慕家果然有錢,給女兒的嫁妝都是如此任性。只不過,這炫富的手段也太低劣了些,爲此他還暗地裡鄙視過這一家子。現在他才知道,原來這些百年參是有用處的。
“現在呢?該怎麼辦?”他連忙又問。
紅豆又低下頭。“現在,只有等着了。”
“等?”
“等天亮了,這個病就算過去了。”
那就是還有大半夜!她身體本來就弱,這麼折騰一夜,她受得了嗎?崔蒲心裡大叫。低頭看看懷裡的慕皎皎,她的牙齒明顯都已經陷進了老參中,卻還在止不住的顫,可想而知她有多痛苦。從頭至尾,她雙目都沒有睜開過,但他卻明顯從她的眼角看到了一抹溼跡。
其實她心裡是清醒的吧?只是身體卻根本不受心的控制。所以這樣的感覺才更痛苦,但她現在也只能流幾滴淚了。
空有一身好醫術又如何?這麼些年了,她卻對自己的病束手無策。
想及此,崔蒲心口又是一縮,忍不住將她抱緊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