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幼開始,陸三郎家的那對龍鳳胎便不太對付。女兒叫陸斯詠,兒郎叫陸斯陶,弟弟陸斯陶自幼便不懂爲何自己連名字都要和姐姐一個寓意。
龍鳳胎一點也不好。
尤其是小孩兒相貌出衆,又是雌雄莫辯的幼童期,大人們常對着陸斯陶喊“斯詠”,卻沒有對着姐姐喊“斯陶”的時候。陸斯陶自幼便能感覺到家人對姐姐的喜愛,對自己的無視。
偏見至此,陸斯陶心中鄙夷至極——
陸斯詠有什麼好?不過嘴甜些,會騙人,愛撒嬌。
人人皆心盲眼瞎,看不到陸斯詠的本來面目。
雖是龍鳳胎,陸斯陶卻自來不喜歡和姐姐一起。討厭的是,當父母要爲他和姐姐開蒙時,父親竟然爲了公平起見,要同時爲他和姐姐授學。龍鳳胎的父親陸三郎陸昀,是當代一流名士。名士親自授業,旁人羨慕不已,趨之若鶩,陸斯陶卻並不領情。
他性高傲,心中自是存了要勝過姐姐的念頭。陸斯陶並不願永遠被姐姐壓一頭。
三郎家的這對龍鳳胎相貌一模一樣,小孩子這樣的乾淨剔透,玲瓏活潑,陸家只能從衣着判斷兩人誰是誰。龍鳳胎跟陸昀讀書的第一日,陸家長輩,包括羅令妤,都好奇地從書舍外晃了一遍又一遍。
春日花葉滿城紛飛,窗子打開,乖乖拄手坐在特製小書案後的兩個小孩兒,眼如漆流,肌膚勝雪,眉目清秀。看看左邊,再看看右邊,何等嬌憨。
陸斯詠洋洋得意,翻書時飛快向窗外望了一眼。隔着一道小溪,葉子在水中飄曳,她與溪那邊的大人打招呼。眉目飛揚,神采靈動。只是打招呼時,目光無意地瞥過自己的弟弟,陸斯陶嫌惡地望她一眼。在陸昀看來時,陸斯陶飛快地移開了目光,還往旁邊挪了挪,坐得離姐姐遠些。
顯然不願與姐姐同流合污。
陸斯詠:“……”
弟弟定是嫉妒她人見人愛。
陸斯詠纔不和他計較,趁父親轉身時,她快速地取出小鏡子,對着小鏡子搔首弄姿,眨眼抿脣。陸斯陶時不時瞥向她的眼神更鄙夷,陸昀轉身時,陸斯詠小娘子連忙收自己的小鏡子。然父親目光輕飄飄越過來,看似溫和,實則銳利。小娘子手一抖,鏡子掉到了地上,啪一聲脆響。
第一天讀書就出錯,陸斯詠慌張無比。
陸昀與女兒滴水般的眼睛對視半天,走過來,衣袍鬆鬆掠過書案,行來瀟灑顯然。他俯身撿起鏡子,放到女兒案上。他順便伸手,在女兒臉蛋上揉了一下,溫聲:“怎從小就這樣愛美?”
陸斯詠紅臉:“父親……”
陸昀柔聲:“下次不許這樣。”
陸昀轉頭,往陸斯陶那裡瞥一眼,看到小兒子眼裡對姐姐的嘲笑。陸昀聲音便微嚴厲:“你書上那歪歪扭扭的字是誰教的?寫成這樣,罰寫三百遍。”
伏案低頭練習的小郎君陸斯陶懵懵擡頭,很生氣:“父親!”
龍鳳胎二人心中各有想法,當天下午回去見到他們母親,說起父親——
陸斯詠:“父親一點也不嚴厲,教我讀書好耐心。我記不住他就糾正,我想繼續跟着父親讀書。”
陸斯陶:“父親一點都不寬容,教我讀書好沒耐心。我背錯什麼他就看一眼,他說了我好幾次,我再不想跟着他讀書了!”
羅令妤:“……”
就……過了好幾年,雪臣哥哥還在口頭上的“一視同仁”,具體做起來依然這麼困難啊。
……
但陸昀是名士,羅令妤又何等的會說話。兩個小朋友僅僅是開蒙,他們父親平時還要上朝,教他們讀書的時候其實不多。是以羅令妤柔聲細語地開解後,變成小女郎失望,小郎君滿意。
他們平時都自己讀書,陸昀只幾天抽查一次而已。
陸斯詠信心滿滿,想自己一定能好好讀書,讓父親驚喜。她自己讀書習字已覺十分認真,去玩耍時看到陸斯陶也在和二伯家的堂弟玩。陸斯詠放下心,想陸斯陶這麼不用心,功課肯定比不上自己。小娘子趾高氣揚地挺胸而走,攀爬假山的陸斯陶敏感無比:“你站住!你是不是翻我白眼了?我要給母親告狀!”
陸斯詠當即反脣相譏:“告狀經,馬屁精。你就知道討好母親。”
“哼反正大家都更喜歡我,只有母親疼你啦。”
姐姐如此挑釁,這如何能忍?是以不管旁邊堂弟如何勸,陸斯陶從假山上跳下,撲向姐姐,與只早了幾刻出生、卻成爲自己姐姐的陸斯詠打成一團。
當夜陸昀回來,看到的便是兩個掛了彩的小朋友。弟弟倔強抿脣,姐姐眼眶發紅,淚眼朦朧。陸斯詠嬌嬌弱弱的:“父親,是弟弟先動手的……”
陸斯陶:“你先罵我的!父親……”
陸昀:“陸斯陶,怎麼這麼欺負姐姐?把我們的家規連抄十遍去!”
陸斯詠小娘子撲入父親懷中哭泣,偷偷從遮掩眼睛的手指縫中看弟弟,並露出得意笑容。陸斯陶懵然:“我們家有家規麼?”
陸昀挑眉:“待爲父一會兒去寫,就有了。”
陸斯陶:“……”
父親心都偏得沒法看了!
陸斯陶憤憤不平地轉身要走時,聽到咳嗽聲。他偏臉仰臉,看到書房外燈籠下,站着身形窈窕的母親。他母親抿脣直樂,不知道聽了多久,在陸昀說要讓兒子抄家規時,羅女郎咳嗽以示意。
陸昀看去。
羅令妤笑盈盈:“誰說的一視同仁呢?”
陸昀:“……”
他微心嘆氣,反省自己又沒有控制好。他對懷裡偷哭的女兒嘆息道:“那斯詠陪弟弟一起抄家規吧。怎能打弟弟呢?”
陸昀再對弟弟解釋罰他的緣故:“郎君力氣大,再生氣也不能打姐姐,好麼?”
陸斯陶低頭羞愧:“我知道了。”
父親竟讓兩人一起受罰,此事圓滿結束。陸斯詠:“……啊?!”
她張大小口,不可置信,旁邊的弟弟陸斯陶滿意地笑了。
……
真讀起書來,姐弟二人卻又鬧得厲害。因姐姐陸斯詠備受打擊地發現,弟弟看書幾乎是過目不忘。陸斯陶讀書不見比她刻苦,然每次功課都比她做得好。父親這樣疼她,都找不到弟弟的什麼錯。每次弟弟頂着和她相似的臉,挑釁地看過來時,陸斯詠就忍不住生氣。
於是又打架,又吵。
姐弟二人一貫打打鬧鬧,在“清院”中,陸昀偏疼陸斯詠,羅令妤又偏疼陸斯陶。夫妻二人中和一下,姐弟二人基本還算平衡。然只要一出了“清院”,陸斯詠便被陸家人圍繞,陸斯陶便被忽視。
陸斯陶鄙夷一衆烏合之衆,也不愛和那些寵愛姐姐的長輩多說話。小郎君一貫不湊到人前,自得其樂,雙方皆滿意。
陸斯陶一貫被忽略,其他時候都能忍,最不高興的,是每年過生辰的時候。明明他和姐姐同一天生辰,但姐姐收到的賀禮,就比他多好幾倍。那一天是姐姐一年一度最風光的一天,卻是陸斯陶最討厭的一天。但他裝模作樣,一直不肯說自己討厭這一天。陸斯詠和他心思感應至深,完全理解弟弟如何想,心中自是愛看他笑話。
還是陸昀制止陸家這種瘋狂的要給小孩子大辦生辰宴的習俗。陸家說是給雙胞胎慶生,實際只關注陸斯詠一人。陸昀以小孩子壓不住壽爲由,唱停大宴。
陸三郎儘量縮小兩個孩子之間的差距,雖則如此,不辦大宴,小宴卻不絕。
又一年生辰,陸斯詠和陸斯陶雙雙滿了六歲。早上起來,陸斯詠就開始期盼今日長輩送來的禮物。她在侍女的服侍下扎頭髮時,看到弟弟從窗外走過。小娘子隔着窗便揚眼嘲笑:“斯陶,你是不是又要出去躲一天呀?好可憐哦。”
陸斯陶忍怒。
他偏頭,看到小娘子那張嬌俏玲瓏的小臉,眼睛還眨巴着戲弄他。他自覺自己已經長大了,不願再如小孩子般和姐姐吵嘴。小郎君便不屑偏頭:“搖尾乞憐他人賀禮,非大丈夫!”
陸斯詠笑嘻嘻:“我不是大丈夫,我是小女子。你也不是大丈夫,你是僞君子。”
陸斯陶:“……你!”
他臉被姐姐氣得漲紅,卻見姐姐攀着窗,神秘向他招手,甜甜道:“你不就是嫉妒我,嫉妒我那般得大人喜歡麼?你學兩聲狗叫,姐姐就幫你出主意哦。”
她話一落,陸斯陶便:“汪汪汪!”
陸斯詠:“……”
她怔住,瞪大眼睛盯着弟弟的小臉蛋看半天,感慨道:“斯陶,你真是厚臉皮!”
陸斯陶不以爲然,只懷疑她動機:“你真的有法子麼?”
陸斯詠調皮的:“你猜呀。”
……
陸昀白日辦公,不在府上。羅令妤向來風流,白日進宮去陪皇后殿下說話。陸昀與皇帝劉俶在一起辦了一天公,羅令妤和皇后周揚靈一起調了一天的花蜜。晚上夫妻二人在宮殿碰面,才知道這樣巧合。皇帝皇后留二人在宮中用晚膳,席間羅令妤說起今日是自家兩個小寶貝兒的生辰,皇后周揚靈生了興趣。
周揚靈溫聲:“數年養病,我許久不曾出宮。陛下,不如今夜去陸家,看看兩個孩子長多大了?”
皇后當年因產子艱難落了病根,修養幾年身體纔好一些。美人燈如此嬌弱,皇帝心驚膽戰,但凡皇后提議,皇帝無一不應。
四人相攜去陸家,皇帝與皇帝還帶了禮物,好送給陸昀的一對兒女。氣氛甚好,羅令妤挽着周揚靈,甚至開始興致勃勃地介紹起近幾年“清院”的植被。卻是踏進“清院”大門,兩個小孩兒蹦蹦跳跳地從一團幽黑中撲來,脆聲嚷道:
“父親母親,你們怎麼纔回來呀!”
羅令妤怔忡,陸昀晃神。夫妻二人傻傻看着一對撲過來抱他們大腿的小兒女。
良久良久。
劉俶沉默不語。
周揚靈遲疑的:“羅妹妹,我記得,斯詠,斯陶,該是一對龍鳳胎吧?如今這……誰是女來誰是男?”
原來熱情撲來歡迎父母回來的兩個小孩兒,皆是嬌嬌嫩嫩,一身小女兒的裝扮。同樣的眼睛,同樣的神情,同樣的臉蛋,都仰着臉眼巴巴地看着大人……陸昀和羅令妤都一陣遲疑,看半天,沒認出哪個是男孩兒。
陸昀臉黑。
羅令妤噗嗤一樂,聲音飄虛:“……這、這可能是我們家的優良傳統……”
她憂心看向陸昀:原來扮女裝的癖好都能遺傳麼?
陸昀臉色鐵青,被氣得口不擇言,失了往日雍容清高的名士之範:“放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