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壺光轉,花開千樹。
陸昀萬沒想到, 當日一個留待後用的小心機, 導致他一生都擺脫不掉“陳雪”的陰影。
盂蘭盆節法會之後,當如廟會一般。此年代的盂蘭盆節上有水載蓮燈飄向遠方之習俗, 蓮花燈順水流入忘川, 寄託生者對逝者的追憶與懷念。佛教大興, 盂蘭盆節得到百姓追捧,夜裡燈火輝煌, 人頭攢動, 分外熱鬧。
與陳王分開後, 周揚靈仍在人羣中努力尋找羅令妤的身影。她甚至去了陸三夫妻二人的客舍,侍女言一刻前她們打掃屋子時客舍便空了, 不知郎君與女君的去向。生活趣味高的人,尋常侍女欣賞水平達不到, 很多時候侍女們並不知陸三郎與其夫人在玩什麼。
周揚靈找人時, 越來越偏,遠離了人羣。燈火明明暗暗, 浮在她秀雅無雙的面容上,女郎如玉雪冰霜般,她尋常行走,惹得不知多少郎君女郎回頭看她。女者感慨周郎竟是女兒身,男者心動周郎竟是女兒身。
周揚靈溫和的:“讓一下。有見到羅妹妹麼?”
周揚靈隔着一河道,一眼之下,順着河道上蓮花燈火搖落的光影擡頭, 看到了對面那蹲在水邊的美麗女郎。周揚靈要喚人,卻又忽然怔住,她蹙着眉,意外而驚愕地看到羅令妤竟與一女郎一同蹲在對面河邊——
女郎戴着幕離,幕離紗簾一徑落至裙裾尾,將她遮掩得十分嚴實。清風吹拂幕離時,幕離如水波晃盪,女郎的面容便沾染水汽一般朦朦朧朧,若隱若現。
她腰束玉帶,一身白色深衣,衣裳穿着頗爲中性;而蹲在她身邊的羅令妤,卻是粉紅廣袖,外罩兩當衫,下系素白裙子,裙上墜着玉佩,腰外束着細緻腰彩。羅令妤倒是沒有戴幕離,讓周揚靈一眼認出。偏她身邊的那位素衣女郎,哪怕蹲着,都沉靜清冷。陌生女郎脖頸修長,姿勢甚着,舉手擡足間,如山巔白鶴般優雅雍容。
氣場強大。
那兩個女郎相攜着蹲在水邊往花燈上寫字繪畫,又時而側臉看向對方。甚至羅令妤忽然撩起對方的幕離鑽進去,與對方貼着臉笑說了一句什麼,被女郎在她腰上捏了一下。羅令妤再趴在對方肩頭,嬉笑不住。女郎側過臉,紗簾相隔,眉眼相挨,兩人竟如戀人般親暱。
周揚靈:“……”
心突然空一下,讓她怔忡。羅令妤掀開幕離的瞬間,燈火黯然,那女郎的面容驚鴻一瞥,幾分熟悉,卻又看不清。只覺得極雅,極美,掩在點翠珠釵下,此女容色頗盛。符合羅令妤一貫只與美人玩的準則。
周揚靈微失落,原本以爲若自己恢復女兒身,自己當是羅妹妹最好的朋友。然倏忽間,羅令妤身邊多了一位她不認識的女郎,觀妹妹言行,似頗爲喜愛那女郎。溫柔如周揚靈,此時也難掩心中難過,生起幾分嫉妒之意。這世間不止愛情會嫉妒,友情同樣會嫉妒。
羅令妤卻並不知。
她好不容易邀得“陳雪”姐姐出門玩耍,雖然陳雪姐姐要求儘量走人少的地方,不願見人,羅令妤已經心滿意足。漂亮如陳雪姐姐,她一點也生不起嫉妒,她難得的可以欣賞到對方的美。與陳雪一起蹲在水邊放花燈,兩人自然是藉着河燈,祭祀他們雙方皆早亡的父母。然哀傷短短一瞬,到兩人寄託自己的願望時,氣氛又重新活潑了起來。
眼角餘光看到幕離下的美人抱着蓮花燈在寫字,羅令妤忍俊不禁,總是忍不住側過臉去看她旁邊的女郎。
陳雪聲音低啞,笑意中,隱含威脅:“妹妹再看我,姐姐就忍不住在這裡親妹妹了。”
羅令妤心臟疾跳一下,捂住羞紅的臉。陳雪姐姐一旦放開,她還是有些自愧不如的。她強行扭頭看自己懷裡的等,強辯道:“我哪有看你?我是想看你寫的什麼願望。”
陳雪含笑:“自然是求女了。”
羅令妤怔了一下。
被陳雪突然伸手摟住肩,隔着紗簾,她的臉貼過來。在妝容遮掩下,陳雪的面容沒有太多男郎的特徵,她眉目深邃而輪廓分明,又秀美,又大氣。陳雪眼眸如泓,脣如點朱,摟着羅令妤肩時,那貼着羅女郎鼻樑的奪目的麗色,讓羅令妤一介女郎都禁不住爲之傾倒。
陳雪微笑:“我想與妹妹日夜纏綿,求弄瓦之喜呢。”
羅令妤漲紅了臉,結巴一下:“你、你不要這樣……”
好驚嚇。
頂着一張女郎臉說要與她那樣……
陳雪:“怕什麼,之前不就做過?”
她俯過來,手中隨意一扔,兩人懷裡的河燈就丟到水上飄遠。她手扣着羅令妤的間,傾身而來,隔着紗簾,脣輕輕摩過對方嬌嫩的肌膚,冰涼又柔軟。慢慢的,羅令妤低着頭,既想笑,又心動。
雪臣哥哥真會玩兒。
被一個女郎親吻,這樣禁忌的感覺……陳雪似笑非笑:“妹妹……”
河對岸,周揚靈:“妹妹!”
陳雪一僵,眸色晦暗:“……”
羅令妤鼻尖滲着汗,面頰粉紅,她喘氣紊亂,身子軟軟地靠着陳雪。被對岸聲音嚇得坐到了地上,她茫然擡頭,看到了河對面那衣帶飄飄、仙娥之範的周揚靈。對方那美麗外表……羅令妤重重一哼,抱住陸昀手臂。
周揚靈走了過來,見那戴幕離的陌生女郎也站了起來,和羅令妤一道。那人蹲着時還只覺得儀姿挺拔,她站起來,卻一下子覺得好高。周揚靈神色古怪,多看了那幕離女郎幾眼。她覺得哪裡很奇怪,方纔所見,兩人竟是要親吻似的……莫非此人誘拐羅妹妹?
周揚靈遲疑:“這位女郎……好似不曾見過?”
羅令妤疏離道:“偶爾遇到的朋友。她不願見人。”
陳雪點頭向周揚靈頷首致意,這樣高貴出塵的氣質,看得周揚靈愈發不解,愈發覺得熟悉。
可惜周揚靈到底和陸三郎不是很熟,她再聰明,也不會想到高傲如陸三郎,會這樣哄自己的妻子。周揚靈顯然更計較羅令妤待自己的陌生態度,她輕輕一嘆後溫聲:“羅妹妹,陸三郎呢?”
羅令妤客氣無比:“不知道呀,周女郎要尋他,自去尋好了。我卻是有些事,陳姐姐,我們去那邊吧。”
她挽着陳雪便走,周揚靈嘆氣,追了上來。周揚靈顧不上探究那陌生女郎了,只柔聲解釋:“妹妹,聽我一言。我並非存心騙你,而是當日情況,我既扮作男兒,那便不願多生事端,不願多任何一人知道。我能扮作男兒的時間不多,我只是想……”
羅令妤虛僞的:“……周女郎與我說這個做什麼呢?我不怪周女郎啊。我們並不熟的。周女郎找我做什麼,我看許多人想認識周女郎呢。”身邊人雖然稀疏些,卻隨手一指,三三兩兩,人都在看她們三人。
畢竟太美。
周揚靈輕聲嘆氣:“我非想搶妹妹風頭,我心中覺妹妹最美……”
聽旁邊那位幕離女郎低笑一聲。
羅令妤美麗的眼睛就望去了,脫口而出:“陳姐姐,天這樣熱,你還戴着幕離,不如摘下來透透風吧?陳姐姐麗色無雙,我心中陳姐姐最美!”
陸昀伸手,在她後腰上輕掐了一下。
羅令妤眼淚都快被他掐出來了,嘶了一聲,不可置信:……夫君心好狠啊。
周揚靈怔忡,再次望陳雪。羅令妤忍痛擋住,不許她看。
周揚靈:“……”
這真是太奇怪了。
一時間,三人沿着河道行走,都未曾說話。羅令妤伸手挽着陸昀的手,大袖中的手,她與他十指相扣。外面看不出來,只能看到她二人大約是牽着手。周揚靈在旁,氣質如蘭,溫雅靈秀,時而噙笑瞥目,看向那與陌生女郎咬耳說笑話的羅令妤。
三位麗人氣質不同,有高貴清冷者,有妍麗風流者,還有山川神秀者。
於外人看去,火樹銀花,目不暇接。那衣帶飄飛,那清雋明秀……多少人於岸的另一頭,隔着河燈落花看人,都看得忘神出醜。有走路撞到人者,有目中癡癡者。忽一聲“噗通”落水聲,竟有人顧着看美人,掉到了水裡。
岸這邊三人一道望去,羅令妤噗嗤笑出,周揚靈也忍俊不禁,陳雪的笑聲很低,似帶着魅惑之意,勾得人心底發麻。
岸這邊的人,便也偷偷看那三位女郎,竊竊私語——
“周女郎和羅女郎在一起真是養眼。只是不知另一位美人是誰。”
“爲何戴着幕離不與人看呢?莫非容色比周女郎和羅女郎更盛麼?”
“啊,我要作畫,我要畫下這一幕!”
有文人雅客當即撩袖作畫,陸昀微微不安,幾次欲走,被羅令妤緊緊拽住手臂。煙火在天上照耀幾下,燈火絢爛中,陳王劉俶的聲音傳來:“你們,可有見到陸三?”
周揚靈驚訝:“陳女郎!”
陳王劉俶詫異一下,看過來,意外地看到轉了一圈,竟再次遇到了周揚靈,還附送羅令妤,外帶一個……戴着幕離的身形秀頎的女郎?
劉俶眯起了眼,定定看去。
陸昀這一次真顧不上羅令妤,一把甩開羅令妤的手。羅令妤被他推得趔趄兩步,全靠旁邊周揚靈及時扶住。周揚靈溫文爾雅,對羅令妤噓寒問暖,羅令妤哀怨回望。然後她們一起扭頭,看到那幕離女郎提起裙子,掠起飛快,如張皇逃亡一般。
跑得太快,幕離脫落,女郎穠秀眉目一閃而過……
劉俶:“……”
周揚靈走過來:“殿下,你怎麼在這兒?”
劉俶難得的沒有見到周揚靈便結巴羞澀,而是看向那鎮定走來的羅令妤:“……她是誰?”
羅令妤爲自己的夫君遮掩:“一個剛認識的琴女,公子不知道的。莫非公子看中了她的色?”
劉俶深深望她一眼,羅令妤心中微虛,面上不顯。她暗自害怕,劉俶和陸昀這麼熟悉,會不會一眼就認出來?她只是和陸昀玩笑,並不想陸昀在朋友面前丟臉啊……劉俶再瞥了那黑暗中消失的女郎方向一眼,他慢騰騰負手而去,將那逃走女郎丟下的幕離握到了手中。
劉俶輕聲:“人既走了,幕離我,先,收着。羅妹妹不,介意吧?”
羅令妤笑盈盈:“不、不介意。”
劉俶再未多話。
……少言寡語的人,便是這樣好處。
……
這日之後,周揚靈又斷斷續續地去陸府尋羅令妤幾次,羅令妤初時客氣冷漠,不願理會,在周女郎的溫聲細語下,又情不自禁動搖了。周揚靈太過溫柔,她婉婉含情望羅令妤時,羅令妤漸漸接受建業送給她們的“三姝”稱號。
在周揚靈親自演習木偶戲逗她一笑後,羅令妤徹底放下了心結,甜甜蜜蜜地挽着周揚靈喊“周姐姐”了。
陳王劉俶想尋周揚靈,卻尋到了陸家。他到涼亭中,坐到正在煮茶的陸三郎身邊。從這個方向,正好能看到兩位女郎伏在雙面空廊的欄杆上餵魚,笑聲清脆。那樣親密無間。
劉俶皺眉:“竟這樣好?”
陸昀嘆:“是啊,我已經旁觀了數日,你也來看看吧。怎能只有我一人獨守空閨呢?”
劉俶瞥了他一眼,吩咐侍從拿來一樣東西。
劉俶面容沉靜,將那珠玉幕僚輕輕放到陸昀面前,淡聲:“別再弄丟了。”
陸昀眸色一縮,猛然看去,看到劉俶目中難得戲謔的笑。他低聲:“所謂的’建業三姝‘,莫不是你搞出來的?不然無人見過……怎可能有這樣說法?”
劉俶輕笑,不置一詞。
向來冷靜情淡的陳王殿下,恐怕也只會拿陸昀來捉弄了。
玩笑夠了,劉俶卻又忽而若有所思地扣了扣桌案,沉吟:“不知劉槐那裡,埋的線,是否,開始……”
……
建業一派太平之際,衡陽郡,衡陽王府上,劉慕迎來了一個偷偷摸摸的人。那人遮遮掩掩地來找他,將帽子一掀,竟是曾經的趙王,現今的庶人,劉槐。
一月未見,劉槐便瘦削很多,面色蠟黃,可見受了不少苦。他在劉慕面前,面色猙獰地將一道聖旨打開:“我照顧那老不死的時候,把先帝的聖旨偷到了……皇帝本來該是你的!現在卻便宜了劉俶!”
“我不要別的,我還有北人提供的線索!我們聯手,你做你的皇帝,我要劉俶死,要陸家滅門!“衡陽王劉慕淡淡看着他,再俯眼,看向被髮癲一樣的劉槐偷出來的遺詔。
作者有話要說: 陸?辛德瑞拉?雪?昀提起裙子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