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龔炎則走有十天,這一日春曉又是一宿的夢裡光怪陸離,天不亮就披着衣裳坐起來,伸手把帳子綁好,下了地,光腳趿拉着些站在窗戶邊往外看,外頭黑洞洞的,琉璃的窗戶上掛着一層冰霜,窗縫裡溜進涼氣,不一時就將被窩裡那點熱氣散光了。
春曉將衣裳攏了攏,回想着夢裡的光景:籬笆院子柵欄門,開門就見兩溜葡萄架子,該是秋季,葡萄粒兒飽滿紫紅,就這麼看着也覺得滿滿的甜心兒,從葡萄架底下穿過,有個小小的天井,有石桌石凳,石桌上刻着棋盤,她見棋面規整,半殘的棋局,落子卻是一絲不苟,就聽有人說:“你還不走麼?她不會來了。”
“你怎麼知道她不會來!償”
是一男一女的聲音,她聽出男人是那個師兄,女人也很熟悉,但卻沒想起是哪個。
她小心試探的向前去看,聲音是從正房明堂裡傳出來的,還沒走近,又聽師兄說:“她一向守信,一定回來。攖”
“師兄,你知道我說的什麼意思?她不回來……她死了。”女人壓抑着哽咽道。
“胡說!”師兄暴怒的大喝,與記憶中的溫潤儒雅全然不同,隨之是兵刃抽動的尖銳聲。
春曉嚇了一跳,忙撲到窗戶上去看,茜色的紗窗繃的平滑,她用力摳了個窟窿出來,像是勘破天機,透過小孔洞向裡張望,看到的是白衣翩然的男子,手按着桌子,身子微微向前傾,胸口劇烈的起伏,顯然正極力壓制着怒意,再看,一把雪亮的長劍抵在他心口,拿劍的主人該就是那個激怒師兄的女人。
以春曉的角度,並不能看見女人的真容,她正背而立,身段十分嫋娜,穿着同樣的白衣,腰上繫着硃紅的絲絛,頸子粉白,頭髮烏黑,一側耳垂戴着珊瑚墜子,隨着女子氣息的起伏,微微晃動。
師兄樣貌微有變化,雖還是乾淨儒雅的面容,卻能看出眉宇間的憔悴,眼角與嘴角都有了歲月留下的細紋。
春曉記着第一次在幻境中見他,他在草叢邊給她包紮腳,那時該是十七丨八的少年郎,在大漠時,被人追殺,他策馬揚鞭,是二十多歲的青年,如今再看,三十多年紀,風雲沉寂,他眼眸更深邃內斂,儒雅中帶着莫測的威壓。
原來幻境中的歲月也在慢慢流逝,春曉有一瞬的心酸,忽就見師兄擡手將劍身握住,霎時血流如注,滴滴答答的從掌心墜落。
“你好!你真好!”女人似受了天大的傷害,把劍鬆開,身子羸弱的向後退了兩步,哽咽道:“你明明喜歡的是我,爲什麼要變心?爲什麼……她都死了你還要在這裡等,等什麼?冬去春來、夏至秋末,你等的也許不是她,你只是在懲罰自己,你在內疚,你在後悔,你只剩下痛苦而已!”
“不是!”師兄抓着那把劍丟在地上,撩着眼看向女子,那悠遠的目光更似透過女子看向的別人,“爲了師傅師孃,爲了國家大義,我從不後悔,她也一樣,她蕙質蘭心、聰慧果決,豈能不懂我?當初她願意替代你和親,與我說過,有生之年若能逃脫,定會來這裡尋我,如今大週一統,她也該回來了,所以,我要在這裡等她,你走吧,別再來了。”
女子聽罷不可抑止的抖動着身子,良久,咬牙切齒的大喊:“師傅師孃讓你娶的是我,你不是沒反駁麼?怎麼師傅師孃不在了,你就可以反悔了?你做夢!除非我死了,否則你休想擺脫我!”
師兄沉默的看着那女子,女子硬挺着身子也望着他,兩人似被時間定格,烙印在逝去的光斑裡。
春曉幽幽一嘆,忽地撕心裂肺般的癡痛,捂着胸口從夢中醒來。
“是夢還是前世?我到底是誰?師兄是誰?他們又都曾經是怎樣的存在。”春曉挪了挪腳,伸手想要爲自己倒杯水,拎茶壺卻是空的,纔想起來,自己這一宿醒來數次,每次醒來都喝水,連涼茶都喝乾了。
抹了把臉,轉身回炕上,把帳子放好,深吸口氣平躺下去,默默的數着時辰,等丫鬟進來叫起。
不知什麼時候,春曉迷迷糊糊的又睡了過去。
夕秋進來叫起,聽到帳子裡呼吸平緩,知她還沒醒,又輕手輕腳的退了出去。
“姑娘還沒起麼?”門外思晨端了溫水過來。
夕秋搖搖頭,小聲道:“我方纔拎茶壺,又是空的,不知姑娘夜裡起來幾回,再讓姑娘睡會兒吧。”
思晨點點頭,而後有些埋怨的道:“泉哥兒臨走時不是說三五日就回麼,不曾想去了那麼久不回不說,連個信兒也不曾往回送。”
夕秋伸手將明堂的窗子推開一條縫隙,道:“我倒希望三爺有事耽擱,待多過些日子再回來,最好是過了納新姨娘進門的日子,那才叫好。”
日子都是找人算好的,不求小妾能給家裡帶來大富大貴,求的是開枝散葉,兒孫滿堂的好兆頭,日子定了也不好亂改,且納妾進門男主人不在也不打緊,頂多是小妾臉上沒光罷了。
“也是。”思晨深以爲然。
倆人正說着話,忽地聽屋裡驚呼一聲,互相看了眼,齊齊急着奔屋裡去看,聽帳子裡頭急促的呼吸,夕秋忙上前將簾子撩起,就見春曉臉兒煞白,一手擦着額頭的汗,一面擡頭朝她們看過來。
夕秋便問:“姑娘做噩夢了?”
春曉點點頭,望了望天兒,吐出口氣道:“終於亮天了。”
夕秋頓覺鼻子發酸,心想着:三爺還是及早回來吧,姑娘總是噩夢連連睡不踏實可怎麼好?這才幾日,下巴都尖了。
思晨早折回身取臉盆來,夕秋侍候春曉下地,就着思晨泡的還有些發燙的手巾覆在臉上,好一會兒才取下來,春曉看着鏡子裡自己越發青的眼底,不禁一嘆,把手巾丟進臉盆裡,道:“拿新煮的雞蛋來。”
等小丫頭取了雞蛋來,思晨剝了蛋殼,舉着給春曉壓眼底,希望能緩解倦色。
一時夕秋問春曉是否擺飯,春曉才點頭,有明鬆堂的丫頭來傳話:“老太太請姑娘去一趟,有事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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