餺飥店是一個老婦人開的,一個孫兒跟着幫忙。
老婦人的動作不快不慢,弄餺飥,攪動沸水中的餺飥,放佐料……每個動作都是一個節奏,都精準無比。
“五郎,端過去。”
年輕人端着餺飥過來,年子悅揭開羃?,那容顏頓時就讓年輕人看傻了眼。
老婦人喝道:“做事!”
年輕人這纔回魂,只是動作隨即變得有些凌亂。
“美色是什麼?”年子悅經歷了太多這等事兒,所以早已不奇怪。
“你想是什麼?”楊玄反問道……
“我並不喜歡這樣的場景,彷彿我就是個怪物。”年子悅拿起筷子。
楊玄嚐了一口,竟然比長安和北疆的多了些重口味,那種微辣的感覺,嘖嘖!
是加了什麼東西?
他再吃了一口,問道:“阿婆,這裡面是加了什麼,竟然有了辣味?”
“茱萸和一些東西。”老婦人笑的很和氣淳樸。
再問就是打探別人的獨家秘笈,搶別人的飯碗。
楊玄笑了笑,準備回去嘗試一下。
“阿婆,如今的日子可還好?”
“好吧!”
“如何好?”
“纔不好。”年輕人偷窺了年子悅一眼,忍不住想在美人的面前表現一番,“那些叛軍不時會來襲擾。”
“咱們南疆大軍在呢!”
“南疆大軍是在,可架不住那些叛軍怎麼殺都殺不完,有人說是南周人假扮的。”年輕人怒道:“早些年就該滅了南周。”
年子悅低頭吃着餺飥,心中想着國中的局面。
支持叛軍,這是南周的本能選擇啊!
就和大唐支持南周那些反對帝王的勢力一樣,大家都是一丘之貉,大哥不說二哥。
“覺着賦稅高嗎?”楊玄看似漫不經心的問道。
“五郎……”
“高!”
老婦人喝止慢了些,年輕人已經說出了楊玄想要的答案。
南疆的賦稅由南疆節度府來收取,所得用於養兵,以及維繫南疆官僚體系的運作。
實際上就是一個獨立王國。
老婦人生氣了,拍了孫兒一巴掌,“再說話就回家去。”
“是。”
吃完餺飥,二人起身走了。
身後,老婦人低聲道:“你可是看到那個女子美貌,就忍不住想顯擺?”
年輕人蹲在老婦人的身側,別過臉去。
老婦人嘆息,“五郎,真正有本事的人從不會顯擺自己的本事, 只有沒本事的人才喜歡炫耀自己……你差什麼, 就越喜歡炫耀什麼。所以, 老老實實地的過日子,別想着什麼美人,越美的女人越是禍害。”
楊玄和年子悅回去。
路上, 二人緩緩而行。
“郎君,是石忠唐。”
烏達提醒道。
石忠唐和幾個將領迎面而來。
張菁低聲道:“公主, 此人殘暴好殺, 在叛軍中的名聲可止小兒夜啼, 小心些。”
年子悅頷首,卻見石忠唐走了過來, 竟然微笑拱手,“楊正使。”
“石將軍。”楊玄拱手。
“楊正使何時出發,石某來送行。”
“客氣了, 此事卻不好說。”
這是婉拒。
石忠唐笑了笑, “如此, 楊正使若是有暇, 石某設宴。”
“看情況吧。”
楊玄對這位貴妃新寵並無好感,當然, 也沒有多少惡感。
雙方擦肩而過。
春育說道:“楊玄被貴妃那邊唾棄了,你何必和他示好,還平白得罪了越王。”
“你懂個屁!”石忠唐目光幽幽, “我後來才知曉,楊玄在北疆功勳卓著, 殺敵無數。那是北遼,這邊是叛軍, 兩廂比較,你說誰更厲害?”
楊玄和年子悅進了駐地。
臨分別時, 年子悅問道:“你還沒說對美色的看法。”
楊玄止步,想了想。
“若是沒有庇護的力量,紅顏便是禍水。”
年子悅呆立原地。
張菁靠近,只聽她喃喃道:“紅顏禍水嗎?”
……
汴京。
作爲南周宰執,孫石在地方爲官多年,親眼目睹了南周的各種弊端。先帝在時,他曾上疏表達了變革之意, 但被擱置。
年胥繼位後,孫石漸漸進入了他的視線,幾度升遷,直至去年回到汴京, 今年就帶了參知政事的宰相頭銜。
這是一個積極的信號。
那些改革派的支持者們紛紛向孫石靠攏。
年胥召集了這些人,發給紙筆,令他們寫出對南周的各種革新政策。
這個動作太過剛猛,引發了反對者們的反彈。
隨即雙方在朝堂之上開始了爭鬥。
南周有錢。
作爲宰執,孫石每年的薪俸豐厚的能讓大唐的同行們感到羨慕嫉妒恨,外加幾乎不間斷的賞賜,連豪宅都是皇帝贈送的,孫石的日子堪稱是豪奢。
前院的水池邊,孫石和樞密使韓壁在下棋。
黑白縱橫棋盤,二人卻神色平靜,不見煙火氣。
韓壁落下一子,提了兩子,說道:“彭靖昨日說南周是個柴火堆,新政便是一個火星,砰的一聲就能把整個南周燒爲灰燼。”
“柴火堆是誰?”孫石淡淡的道:“南周有錢,這是公論,可錢在何處?大多在權貴高官,地方豪紳處,還有商人。可百姓呢?”
“百姓的日子也還行。”韓壁笑道。
孫石搖頭,“你要看到危機。南周目下看似日子不錯,可危機就孕育在這不錯之下。老夫在地方爲官頗爲清楚,這賦稅每年都在增,可田地的產出卻依舊如故,於是百姓的日子越發的困頓了。”
“三冗。”韓壁說道:“官吏太多人浮於事,兵員太多良莠不齊,耗費太多粉飾太平。”
“對,正是如此。”孫石說道:“從南周立國以來,歷代帝王都厚待天下讀書人,厚待文官,每年新增許多官員,日積月累,耗費太大。另有兵員越來越多,看似大軍浩蕩,可實力多少誰也不知曉,每年的靡費倒是令人頭疼。”
這是頭兩項,也是最令人頭痛的兩項。
“方崇在御史臺鼓動御史們出手,彈劾我等,今日便有不少人彈劾老夫,說老夫身爲樞密使,不思爲國戍邊,卻充當了你孫相公的打手,哈哈哈哈!”韓壁笑了起來。
“清者自清。”孫石堅定的道:“老夫當初面見陛下時,坦陳十九條弊端,陛下一一答覆,此乃明君。此等明君在位時最好變革,若是錯過了,南周再無翻身之機。”
“根源便是大唐。”韓壁苦笑,“與這等強國爲鄰,堪稱是三生不幸。”
“到了這等時候,說這些何用?你我唯有奮起,再度振作。”孫石指指北方,“李泌昏聵,這便是我南周的大好時機,只要新政能成,雙方局勢逆轉未嘗不可期。”
一個隨從進來,“阿郎,大唐使團快到汴京了。”
孫石擱下手中的幾顆棋子,拿起布巾擦擦手,說道:“這是興師問罪來了,此事你以爲如何?”
韓壁看看棋局,自己貌似佔優,“大唐密諜也在南周興風作浪,所以他們有何好指責的?再說也沒抓到活口,老夫以爲,這是立威來了。”
孫石眸色深沉,“老韓。”
“嗯!”
“這等要緊的時候,大唐使團的到來便是火星子,會引發什麼老夫也不好說。就怕彭靖與方崇等人利用此事興風作浪。”
“咱們難道不能利用?”
“你是說……”
“大唐使團來此,必然氣勢洶洶……”
……
“陛下,大唐使團快到了。”
年胥在寫字,身旁的謝引弓問道:“相公們可知曉了?”
內侍說道:“知曉了。”
謝引弓回身。
年胥放下毛筆,仔細看看這幅字,說道:“人說字如其人,朕的字卻平庸。”
謝引弓笑道:“孫相公最是剛直,從不肯虛言,卻讚美陛下的字筆墨雄渾,動若飛流奔瀉,靜則端莊靜穆,堪稱名家。”
年胥笑了笑,“孫石最是執拗,他如何說?”
內侍說道:“孫相公說大唐使團之來,更多是氣勢之爭,靜觀其變就是了。”
年胥點頭,“此事交給諸位相公去處置,朕有些迫不及待的想看到子悅了。”
謝引弓說道:“公主去了許久,也不知如何了。”
年胥丟下這幅字,起身去了後宮。
……
楊略帶着何聰潛入了汴京。
汴京繁華的程度連長安都不及。
因爲南周不抑商,一進城看到到處都是店鋪,吆喝聲不絕於耳,更有挑着擔子的,挎着提籃的,甚至是頭頂簸箕的商販在遊走。
“比長安繁茂。”何聰讚道。
楊略點頭,用審視的目光緩緩看向各處。
“太平景象,不過這個世間並不太平,於是便顯得格外突兀。”
何聰放低聲音,“郎君今日到,咱們尋個高處看看?”
楊略點頭,“南周密諜一直在尋我的蹤跡,小心些。”
何聰笑道:“沒辦法,那些小崽子最近劫掠的越發的狠了,上次竟然截殺了一位知州,震動汴京,這才引來了情人司那些遊魂的追殺。”
楊略從南疆陸陸續續帶來了數百少年,一直在培養。可操練再好也不如殺人,於是便令人帶着這些少年頻頻劫掠地方,做了悍匪。
二人尋了一家酒樓,在臨街的二樓包了一個房間。
情人司。
和北遼一樣,這等密諜機構南周同樣交給了宗室來統領。
年儒便是情人司的都知。
“都知。”
指揮蘇央被召來。
他看了年儒一眼,想起了外面的傳聞。
傳聞年儒從生下來就不會笑,被父母家人視爲不祥。及長,卻因爲手段狠辣被看重,進了情人司。年胥繼位,一朝天子一朝臣,年儒飛昇爲情人司統領。
年儒冷冰冰的臉就像是木頭,“大唐使團要來了,盯緊。”
“是。”蘇央說道:“可要潛入?”
年儒默然,這是讓他自行判斷之意。
“都知。”有人進來稟告,“先前有人發現了疑似悍匪匪首的蹤跡。”
年儒輕哼一聲,蘇央呵斥,“說清楚!”
“是,便是那頻繁劫掠地方的匪首,先前城門那裡正好有咱們的兄弟盯着,仔細看了,確定。”
“跟了嗎?”年儒問道。
“沒敢跟的太近,丟了。”
年儒面無表情的道:“那些悍匪頗爲兇悍,來去如風,在各處劫掠。更讓人憤怒的是他們連高官也敢截殺,可見無法無天。難得發現匪首的蹤跡,蘇央帶着人去,仔細查找,找到了……死活不論!”
蘇央點頭,“下官這便去。”
年儒舉起手,蘇央止步。
“大唐使團正好此刻進城,不可鬧的太大,否則丟了我南周的臉面。”
蘇央懂了,“是,定然不讓大唐使團知曉此事。”
對於此次行動而言,這個決斷毫無疑問是敗招。但對於另一個層面的高官們來說,卻是極爲高瞻遠矚的決斷。
在許多時候,在政治上看來無比正確的決定,在戰術上卻顯得格外白癡。
當然,若是實力足夠強大,自然能一箭雙鵰,一石二鳥。
蘇央帶着人一路追索,隨即分散開。
“是大唐使團來了。”
有人在喊,隨即街上的百姓紛紛趕來圍觀,擋住了蘇央等人的去路。
“讓路!”
密諜們按着刀柄喝道。
可汴京百姓卻不怎麼害怕官員,更遑論這些密諜。
蘇央腦門青筋狂跳。
“指揮!”
斜對面一個密諜喊道,見蘇央看過來,就側身指指身後的一家酒樓。
蘇央沉肩,當面的百姓正在踮腳看熱鬧,就被這一下撞的往後退。
“撞你娘!滾!”
“哎!別擠老孃,兇都擠掉了!”
“誰抓耶耶的下面!”
趁着混亂的好時機,蘇央帶着十餘密諜狼狽的逃了出來。仔細一看,個個都狼狽不堪,彷彿剛從一支大軍的圍剿下逃了出來。
“方纔問過掌櫃,說是有兩人去了樓上,其中一人長的有些像。”
“看,公主也回來了。”有人在後面喊,蘇央回身,只能看到一片人頭。
“上去看看。”
他帶着人進了酒樓,把牌子遞過去,掌櫃麻溜的道:“只要不拆了酒樓,隨意。”
蘇央指指樓上,兩個手下摸了上去。
二樓的房間裡,楊略站在窗前,仔細看着左前方。
突然,他的耳朵微微一動。
他回身看了一眼。
腳步聲聽似尋常,卻帶着謹慎。
而且是衝着這邊來的。
“來了!”何聰激動的指着外面。
門外,有人止步。
殺機畢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