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漠的夜,漆黑寒涼。
一行十來個人,馬裹蹄,口銜嚼,悄沒聲息地往清泉縣逼近。
岑寂的夜,萬籟俱寂,清泉縣城就像是一隻孤零零蹲伏的巨獸,等待着最後的反擊。
城門樓上更是漆黑一片,似乎一點兒煙火氣兒也沒有。其實上頭還是有人守着的,只不過怕有亮光成了胡人的箭靶子,這才熄滅了燈火的。
城門下不遠處的傷病站裡,蘇若離親自給李扶安喂好了湯藥,給他擦乾淨了脣角溢出來的藥汁,把了脈,見一切都好,才放心地坐在地上的熏籠上打個盹兒。
屋裡四角都點着炭火盆,雖沒有點燈,隱隱約約地也能看清物事。
李扶安自從拔了箭就昏過去了,失血過多的臉,蒼白無力,讓蘇若離心裡的愧疚更深了一層。
都怪她當時太大意了,竟然在那麼危險的地方又叫又跳的。若是這一箭射到她的身上,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活得下去。
好在李扶安在她的精心護理下,沒有發起高燒,這真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這個年代,沒有抗生素,能不感染髮燒,那真是燒了高香了。
要不是她那個獨門秘方——給這位縣太爺喝那種讓人一看就噁心的綠毛東西,怕是他也難熬過這一關吧?
不管怎麼說,她盡心盡力地救回他的命那是應該的。畢竟,人家是爲了她才受得傷。
一天一夜衣不解帶地照顧李扶安的蘇若離,靠在熏籠上本想打個盹兒,誰知道不一會兒就發出了均勻的呼吸聲。
她太累了,這兩日吃吃不好睡睡不安生,滿腦子都是怎麼救人怎麼製作炸藥。哪曾有過一會兒的安穩?
如今,她再也撐不住了,蜷縮着瘦弱的身軀。倚在牆上,睡得很香!
室內溫暖如春。她越發舒展開來。
李扶安醒來的時候,只覺得渾身疼痛得似要咧開一般,恨不得把自己渾身的骨頭都給一根一根劈了開來。
喉嚨那兒火燒火燎的,腫得像是有一個大饅頭堵在那兒,連呼吸都跟着困難了。
他吃力地偏了偏頭,張開了那雙沉重的眼皮,就見室內明明滅滅的亮光中,牆角有一個蜷縮的小小身影。
此刻那人髮髻鬆散。眉眼溫柔,嘴角含笑,歪坐在熏籠上,睡得正酣。
本來喉嚨乾燥難耐想要張嘴要水喝的李扶安,一下子就把到嗓子眼兒裡的話給吞了下去。
她定是累壞了吧?這麼小的姑娘,忙了三四天,比他這個縣太爺還要投入,昨兒又給他拔箭縫合傷口的,一夜未眠,鐵打的人也該累倒了。
他還是不要驚動她。讓她睡個好覺吧。
嘆息一聲,他艱難地轉過身子,一瞬不瞬地在明明滅滅的光亮中。看着她那張尚未脫掉稚氣的容顏。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女子啊?被婆婆告上公堂冷靜自若,竟能力挽狂瀾,扳倒婆婆和那個該死的證人。
當縣城被圍攻之時,不似一般女子,不僅安置妥當自己的小叔子小姑子,還敢於跑到大街上,自薦爲醫,在一羣都是大老爺們的傷病中間奔波來去。
更是爲了縣城的安危,親自配製那個威力很強的據說叫做“炸藥”的東西。炸得胡人的投石機成了一堆碎片,炸得胡人狼狽逃竄。不敢靠近城門。
這個小姑娘,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奇女子啊?
李扶安一邊望着那張睡着了憨態十足的容顏。一邊兒回想着這幾日發生在這小女子身上的事兒。越想越覺得有意思極了,脣角不知不覺地就綻開了一抹醉人的笑!
而此時的城門外十幾裡處,那行人依然在悄悄地前行。
漆黑的夜色掩蓋了他們的身影,也擋住了胡人發現他們的視線。
當他們離清泉縣僅有三四里地,眼看着黑乎乎高大的城門樓就在眼前時,也不知道隨行的哪一匹馬忽然噴出一個響鼻兒來。
四周頓時就響起了喝問聲,唧裡哇啦的,聽也聽不懂,分明不是大周人的口音。
原來胡人一直覬覦着清泉縣,即使深夜也有人在附近埋伏着,生怕清泉縣城有人出去報信兒求援。
這方領隊的小隊長乃是李從武麾下的一個副將,正要高聲應答,卻被顧章一把給捂住了嘴,“千萬不要出聲,這是胡人!”
那副將不滿地瞪了一眼顧章,這小子似乎膽子越來愈大了,仗着大帥對他的厚愛,連他這個副將也不放在眼裡了,竟敢伸出那隻髒手逾距捂住他的嘴,真當自己是個人物啊。
不過瞪歸瞪,那副將還是沒敢開口。他心裡也明白,萬一露了餡兒,自己這十來個人怕是回不去了。
只不過他知道是一回事兒,被顧章告知又是一回事兒。身爲副將,他覺得自己的尊嚴被顧章給踐踏到地上了。
正氣得臉紅脖子粗時,顧章卻在人羣裡頭小聲問着,“這裡頭有沒有會說胡語的?哪怕一兩句也行啊?”
好歹糊弄過去再說。
副將不由大怒,顧章這小子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竟敢自己做起主來,哪裡還把他這個副將給放在眼裡?
人羣裡低低地就有人應了一句,“我會說兩句,幼年時,曾跟父親到胡人邊境販賣過皮毛,學了幾句。”
“太好了,那你聽聽他們說的什麼,趕緊回話說我們也是大帥派來刺探軍情的!”反正胡人也稱頭領爲“大帥”,打發這些人走了再說。
那副將越發恨顧章恨得不行了,這小子分明是沒有把他放在心上,想越俎代庖了是不是?
那好,你小子有能耐,就顯擺出來給我們看看吧。
他心裡冷哼着,開始思索着待會兒怎麼讓這小子吃個虧纔好。
那個會說胡語的士兵也哇啦哇啦地應對了幾句,那邊的胡人就沒了聲息。似乎真的以爲他們是自己人了。
顧章此時一拉馬繮繩,低低地說了一句,“隊長。我們趁着這個當兒趕緊走吧?”
一語剛落,那副將已經冷哼一聲。“你小子不是很能耐嗎?怕個什麼鳥?” wWW ¤ttkan ¤¢ O
這話他故意粗門大嗓子的喊出來,讓對面的胡人一聽就哇啦哇啦大叫出來,瞬間就點亮了火把,迎面衝了過來。
在熊熊的火把光亮中,顧章清清楚楚地可以看得到副將臉上得意的笑。
他頓時什麼都明白了,抿了抿脣,咬牙切齒地低吼,“你是故意的是不是?你不知道這麼做會讓我們這些人喪命於此地嗎?”
“是嗎?這倒未必!”那副將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回頭對身後的十來個人揮一揮手,“顧章留下來阻斷胡人,其餘人跟我奔往清泉縣城!”
顧章一下子就愣住了,對面可是足足有百十多個胡人啊,這老小子,就是想讓他喪命於此吧?
他咬了咬牙,上下牙齒相撞發出一聲脆響,眨了眨眼,他緩緩地問道:“爲什麼要這麼做?”
那副將笑着打哈哈,“什麼爲什麼?這還需要原因嗎?軍令難違。你敢違抗軍令不成?”
是的,他篤定顧章不敢違抗軍令,所以才下了死命令。這麼多的胡人。縱使這小子有通天的本事,也是插翅難飛了。
身邊有人遲疑着,“隊長,我們不能扔下顧章一個不管啊?他可是大帥器重的人!”雖然只不過是大帥的一個親隨,但是能從被殺到被信任,這個山溝溝裡的窮小子怕是有兩下子本事的。再說了,同袍情義,也不能就丟下這人白白送死啊。
“哦?”那副將瞥一眼那個爲顧章開口求情的人,“你於心不忍?既如此。你留下來陪他好了。”就不信在性命攸關當前,還有人傻乎乎地留下來送死!
果然。那人低了頭一聲不敢吭了。
副將的嘴角泛起了一抹詭異的冷笑,眼見着胡人已經衝了上來。他手一揮,自己這邊十來騎如風捲殘雲一般飛馳而去。
“隊長,萬一大帥問起來怎麼辦?”一個人到底還是有些害怕,忐忑地問道。
“你們若是想活命,就聽好了,就說那小子不聽軍令,惹來胡人被人給射殺了。”副將淡定地連吩咐帶威脅,絲毫不拿人命當回事兒。
望着那一羣飛馳而去的背影,顧章冷冷地笑了。果然,還是不能隨時充好人的,剛纔,他不過是不想讓自己這方暴露而已,沒想到竟讓這副將給忌恨上了。
罷了,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小人,就當被狗給咬了一下吧。
只是,眼看着到了清泉縣,實指望過幾日能偷偷地去見見離兒,怕是不成了。
算了,大丈夫死得其所,也算是沒有辱沒顧家的先祖了。
顧章騎在馬背上,張弓搭箭,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當的氣勢。
今兒正好可以試試他的箭法,往日裡,打獵才用得上的箭術,今晚可以用上了。
冷冷地望着潮水一般蜂擁而來的胡人,他擰腰凝神,手腕平穩地射出一箭。
那箭如流星一樣飛馳電掣,飛向對面胡人中騎着高頭大馬像是個大官的人。
兵書上曾說“擒賊先擒王”,雖然他沒讀過幾本兵書,可是打獵的實戰讓他知道這也同樣能夠應用於戰事上。
對面那個身披大氅、內穿鎧甲的黑臉大漢,正昂首端坐在高頭大馬上,壓根兒沒想到這麼一個孤身的少年,竟有這樣的膽量面對百十多個胡人。
於是,那一箭力透鎧甲,穿透了他的前胸。
他怎麼也想不到,自己這副精鋼打造的,追隨着他大大小小不下上百場的戰事,護得他幾乎不曾受過傷的鎧甲,怎麼就被對面那少年的箭給射穿了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其實也沒有任何機會去求解了。因爲他的身子一歪,一頭栽到地上再也起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