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師古本身便是劍修出身。
年少時曾拜入朝天宮一老道門下,那人在武當劍宗修行多年,後來受朝廷徵召,進入道籙司掌青衣使一職,最是擅長劍術。
他自小博聞強識,對三教九流、旁門左道都極有興致。
加之天賦超衆,不到數年時間,就被老道視爲嫡傳,一生所學毫無保留的盡數傳授。
一直到老道仙逝。
封師古才從道籙司離開,回到封家接替家主之位,繼續建造皇陵,勘探龍脈,觀星演歷,那時他其實也頗有抱負,一心想着爲朝廷盡忠。
只可惜,大廈將傾,反旗四起,無奈下,他只能帶着族人告老還鄉。
之後心神盡數投入得道成仙當中。
如今……
時隔數百年。
從金棺中再度醒來。
就是封師古也不曾想到,竟然還能見到如此純粹的劍術。
那一道劍光中,他眼前一陣模糊,時光流轉,好似一下回到了數百年前,那一年大明朝天災人禍,反賊四起,都說亂世當中必有妖孽。
冀州傳信,城外密林有妖魔爲禍,短短數日,殘殺近百條人命。
皇帝一紙詔令抵達道籙司,命老道前去斬妖伏魔。
他雖然年紀尚幼,但老道對他期望極高,於是將他帶在身邊,也算是長長見識。
等兩人抵達冀州城外。
找到那頭妖物時,它正在一座村子裡肆虐殺人,封師古親眼見到它張口便吞下一個活生生的人,對年少的他產生的衝擊力可想而知。
但老道只是罵了一句孽畜,隨後便取下佩劍,輕輕一劍斬下。
劍氣掠過。
然後那頭身形堪比城樓大小,雙眼猩紅宛若天燈,混身黑煙滾滾的虎精,就那麼被一分爲二,從眉心往下生生斷成兩截。
漆黑的妖血噴灑一地。
還有沒消化的殘肢斷骸,白骨頭髮。
封師古站在原地,眼神裡的恐懼駭然,終於還是被血腥味衝散,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差點沒把腸子都吐出來。
老道說那是太乙玄門劍。
乃是武當山上第一等的絕妙劍法。
就算放在天底下,也足以排進前三之列。
於是,半跪在地上方纔十歲出頭的封師古,拼命壓下心中駭然,問了一句,排在太乙玄門劍前的又是什麼劍術?
畢竟只是第三,威力都已經如此恐怖。
那天下第一的劍術,豈不是能斬殺天上仙人?
“第一等的自然是呂祖純陽劍。”
“其次,則是祖師張三丰的丹派劍術。”
老道收起長劍,目光裡透着幾分幽幽的光芒,言語中更是充斥着嚮往憧憬之意。
少年記住了。
而且,這一記就是三百年。
離開京城踏入江湖後,他也曾上過武當山,倒是有幸見識了一番丹派劍術,只可惜,被老道視爲天下第一的純陽劍卻是成了一樁憾事。
直到此刻。
封師古心裡頭最後一點遺憾煙消雲散,只剩下無盡的惶恐和不安。
甚至連是誰說話都顧不上。
全部的心神都被那道劍光吸引。
“純陽劍意!”
他耳邊好似有無數道嘈雜聲,最終化作四個字。
當年不曾遇到的純陽劍,沒想到卻在今日此時此地等着自己。
細微的白光,在他瞳孔中不斷放大,只瞬息間,便化作一片熾烈的光芒,幾乎要將他一雙眸子蝕透,周身血肉盡數熔化。
封師古再顧不上崑崙。
道道黑煙從長袍下洶涌而起,仿若幽靈一般,在身外迅速凝成一片,遠遠望去,就像是撐開了一把黑傘或者盾牌。
幾乎是黑盾凝成的剎那。
那道劍光也已經破虛而至。
“嗡!”
二者觸及,一道嗡鳴聲起,那面黑盾在純陽劍氣下就如一張薄紙,連半息都不曾擋住,便從中被一下裁成兩截。
看到這一幕。
封師古臉色更是難看。
他雖然猜測到屍氣或許擋不住劍氣,但卻完全沒想過會這麼快,簡直就是兵敗如山倒,就是塊豆腐,也不該如此簡單纔是。
來不及思量太多,只見他猛地一張口,頓時間,一陣更爲磅礴的屍氣從腹中吐出,朝着破開的黑盾上滾滾而去。
霎時間,整座墓室內彷彿從白晝進入了極夜。
同時。
那道勢如破竹的劍光,好似一下被拖入了泥潭當中,一點光芒在重重黑夜中掙扎,融霧破氣的速度,似乎遠遠趕不上屍氣補充的進展。
“純陽劍又如何?”
“封某人已入半步屍仙之境,難不成你還能破開我的屍域……”
見此情形。
封師古懸着的心一下定住,嘴角勾起,冷笑不止,頭上那頂束髮的玉冠,更是嘭的一聲炸開,一頭黑髮飛舞,面露猙獰,凶神惡煞,周身被黑霧盡數遮掩籠罩。
讓他看上去就如域外邪魔一般。
只是……
一番話還未說完。
忽然間,身前重重黑夜中,一點星光驟然放大,劍氣如龍,毫無徵兆的洞穿封師古所謂的屍域,隨後從他眉心處一穿而過。
將他後續的話給生生打斷不說。
恐怖的劍勢,更是帶着封師古屍身,狠狠撞向身後巖壁,速度之快,他根本無法抵擋,腳尖劃過地面,傳出一陣急促的摩擦聲,硬生生在厚重的地磚上留下一條裂痕。
嘭!
感受着四面桃林壁畫,在眼角餘光內不斷閃過。
封師古明顯亂了,臉上的梟狂之色一下斂起,血紅的眸子裡多了幾分駭然,雙手拼命揮動,試圖抓住什麼,讓自己停下。
終於。
他掌心裡傳來一陣凝實感,一把死死攥住,低頭看去,赫然是他藏身數百年的金棺一角,但還不等封師古緩上一口氣,手中握力瞬間一空,金棺銅角竟是被他給生生捏碎,化作一捧碎屑。
看到這。
封師古眼底頓時閃過一絲絕望。
當初修建棺室時,他主張一切從簡,畢竟自詡世間真仙,又豈能奢靡鋪張?
可如今,他卻恨不能穿越回去,給當初的自己一巴掌,當日之因,愣是在數百年後結成苦果,也讓他自食惡果。
咚——
再無半點阻攔。
劍勢裹挾的恐怖勁道,將他狠狠摜向了山岩石壁上。
只聽見嘭的一聲巨響,墓室穹頂上灰塵泥土簌簌落下,巖壁上更是被他生生撞出一口深坑,整個人幾乎嵌在了其中。
封師古只覺得渾身劇痛。
尤其是眉心骨處。
先是被越章印鎮字火符燒出一道血洞,如今劍氣更是直接從中洞穿。
也就是半步屍仙,否則……就憑這一前一後兩道傷勢,他早已經灰飛煙滅。
不過……
半步屍仙終究還未成仙。
此刻的封師古,因爲劇痛,整張臉都扭曲成了一團,五官猙獰,漆黑的血從眉心血洞中不斷淌出,順着眼角流下。
最爲可怕的是,那一縷純陽劍氣,還在不斷消蝕破壞着他的屍身。
就像是有一道氣旋,不斷從腦子裡鑽過。
痛。
穿骨入髓的痛。
封師古雙手死死抱着腦袋,怒吼、咆哮,甚至對着石壁嘭嘭狂砸,但無論何種手段都是無濟於事,痛楚直擊靈魂深處。
“看來,讓你引以爲傲的屍域,似乎也不怎麼樣。”
就在他拼命想要將那縷劍氣磨滅掉時,一道冷聲驟然在耳邊響起。
封師古臉色一變,顧不得其他,緩緩擡起頭來。
雙眼殷紅,幾欲滴血。
一頭長髮披散垂落下來,臉色猙獰,眉心處被灼燒出的傷疤中,光線透過血洞,一眼就能看到後方破開的石壁。
看着身前那道修長的身影,靜如止水的眸子,一行一止中,皆是透着一股真仙般的出塵意境。
封師古臉色更是陰狠、憤怒,無法接受。
他耗費無數心血,甚至化身劊子手,將族人盡數殘殺,吞丹封棺,只爲求取的仙機,如今卻在一個不過而立的男人身上見到。
尤其是那仙風道骨之氣,以及曠古爍今的意境,分明就是已經凝鍊金丹、蘊養靈嬰,甚至到了煉養陽神的陸地神仙境。
他怎麼可能接受得了?
“你究竟是誰?”
“自神州陸沉,天地大變,末法之後,再無一人能夠衍化陽神,我不信……我不相信你能走到這樣一步。”
感受着陳玉樓周身籠罩的恐怖氣勢,丹成龍虎、意動四象,動靜之間天地氣息爲之流轉,這分明就是到了身融虛空的陽神大境。
連道籙司那位老道,一劍斬殺虎妖,也不曾走到這一步。
陳玉樓看上去霽月清風,最多也不過三十,再怎麼勤修苦練,也絕不可能修出陽神。
“怎麼?”
“下地獄之前,記住陳某名號,下輩子再來複仇?”
看着身前再無半點之前英風銳氣的封師古,陳玉樓嗤的一聲冷笑。
“純陽劍術、陽神大境。”
“你……你你你。”
封師古卻像是沒聽到一樣,只是不斷地喃喃自語。
他忽然想到了一個無比恐怖的可能。
眼前這位該不會是呂祖轉世?
“不必拖延時間了,你腹中那枚屍丹,就算自爆,也無法傷到陳某。”
“今日受玄真道長所託,特來……送你去死!”
陳玉樓眸光一冷,眼底深處金光交織,彷彿能夠洞穿封師古屍身,看到丹田內那枚流轉不止的屍丹,說話間,手中長劍一抖,龍吟之聲瞬間響徹四方。
被一口道破心思。
封師古神色頓時劇變。
從破棺而出的那一刻,他就在嘗試着召應九死驚陵甲,但讓他難以置信的是,妖甲竟是毫無迴應,這也讓他心神沉入了谷底。
九死驚陵甲不但是他爲自己留下的護陵手段。
更是甦醒過後融合的屍仙血甲。
妖甲毫無迴應,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被身前此人所破。
所以,他只能決定動用最後一重底牌。
那便是盤古神脈中蘊養出的屍丹。
雖非自身丹田所煉,但數百年時間裡,封師古早已經將它融入自身,一旦自爆,縱是千軍萬馬,也只有葬身山腹的下場。
只是,一旦引爆屍丹,他的成仙之路也將斷絕。
不到萬不得已,封師古也不願走到這一步。
但見識過這位手段後,他終於明白自己與他的察覺猶如雲泥。
屍仙路斷了,等待時機,盤古脈中再生出一枚,或許還能延續,但若是今日死在此人手中,那最後一點機會也將徹底葬送。
孰輕孰重。
封師古還是分得清的。
所以,他拼命地拖延時間,暗中催動血氣,試圖引燃腹中屍丹。
但他無論如何都沒想到,自己如今小心謹慎的舉動,竟然也無法逃過這一位的查探。
此刻,聽着那一陣陣龍吟虎嘯般的劍鳴,封師古終於徹底大亂。
純陽劍何等恐怖,他比誰都要清楚。
“不……”
“陳先生,此世仙路已斷,封某求了一輩子的仙,好不容易纔窺得一線天機,你已是陽神境大修士,他日必然也要飛昇登仙,你放過我一條生路,封某就將天啓之日告知與你,如何?”
封師古面色劇變,屍身顫慄,飛快的道。
“你所謂的天機,就是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若是如此,陳某寧可不知天啓不開天門,也不要成就這種仙人。”
陳玉樓眼神冰寒,聲如雷鳴。
天啓、天機、天門。
若是換做其他人,或許還真會被他蠱惑,但他行走世間這麼久,尤其是煉化元神後,其實已經能夠窺探到一絲天地之秘。
這世上確實有着登仙路。
但……絕不是封師古這種,踏着屍山血海,口含屍丹,人嫌鬼憎的路徑。
說話間。
他再不廢話,錚的一下拔出龍鱗劍。
反手朝着封師古接連斬出十多劍。
霎時間,一道道凌厲劍意充斥着整座墓室,猶如疾風驟雨呼嘯而過,封師古拼命想要避開,卻發現身外不知何時多了一道鎮字符文,猶如樊籠般將他困似在原地。
他只能眼睜睜看着劍氣臨身。
在屍身上來回劃過。
一瞬間的功夫,他整個人就像是一尊冰裂紋瓷瓶,灰敗的眸子裡滿是駭然,一張臉上還殘留着不甘。
但身外的陳玉樓已經歸劍於鞘,看都沒看他一眼,只是平靜的轉過身去走向衆人。
直到越過地上那口金棺。
身後才傳來一道道嗤嗤的聲音。
被釘死在石壁中的封師古屍身,就像烈日下的雪人一下坍塌,血肉筋骨、皮膜長髮嘩啦啦落下,連帶着那枚玉珠大小,通體血紅的屍丹也化作齏粉。
無人察覺。
在封師古屍身破碎的一剎。
一道漆黑的詭影從血肉中逃出,還想試圖鑽入石壁逃離。
只是,還未等它有所動作,一縷劍氣驟然而至,瞬間將它洞穿磨滅,絞成一片煙霧,消散在虛空當中。
“屍蘚!”
站在金棺外的陳玉樓,眼底寒光一閃,不動聲色的喃喃道。
真正讓封師古成就屍仙者,不是屍丹,而是盤古脈中近乎於不死不滅的屍蘚。
他謀劃了這麼久。
又怎麼可能讓那鬼東西如此輕易逃走?
只要屍蘚還在,沒了封師古,或許還有李師古、趙師古,但將其斬滅的話,這條路就會被徹底斷絕,世間再不會有第二位屍仙。
不知多久後。
濃郁的血腥味衝入鼻間,一衆人這纔回過神來,看着已經化作一地血肉的屍仙封師古,只覺得胸口下心如擂鼓。
陳玉樓收回目光,隨手從金棺中取出一枚觀山金牌,走到了封思北面前。
“道長,不負所托,今日過後,世間再無屍仙之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