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她並未發現暮湮的到來,只是雙手扶在了亭子的欄杆上,撐着下頜呆呆地望着亭外清波出神。
黑色微卷的長髮自然披散,環着一個粉色桃花華勝,翠綠的葉子襯着粉嫩的花朵光澤通透。
暮湮認出她是青柚,每次見她都與百里霜膩在了一起,今天爲何形單影隻了?
“百里夫人真是有雅興,這‘山有扶蘇,隰有荷華’從夫人的口中吟出,已是另一種情韻。”
只顧出神的青柚忽然發現暮湮不知何時來到了自己旁邊,背脊沁出了一層汗來。
她意識到自己走神走得實在離譜,以至於未曾發現暮湮近身。
幸好這暮湮沒有武功,只是一嬌弱美人,對自己更無惡意,否則若換成是自己的仇敵,只怕這命早就沒了。
暗自屏息了心神,青柚側眸打量暮湮:“二小姐怎麼也來到了此處?”
暮湮當然不會告訴她去找馬廄的蔽月,淺笑道:“只是隨便走走,不想聽到亭內有人吟詩,於是就過來看看。”
“讓二小姐笑話了,青柚從小習武,並不喜讀書。勉強能認識一些字,不至於在人前出醜。”說到這,青柚一雙剪水秋眸彷彿蘊着一抹迫人的光華望向了暮湮,這光華,令暮湮有些不敢直視。
平日裡風情萬種的青柚,並不曾有過這樣奪人心魄的光華。這似乎是,只有冰寒雪蓮纔有的光華。
只是,這樣的光華轉瞬而逝。青柚說完,便換了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情望着河面。她想起,自己的夫君其實對這無恨城的二小姐也是有着念想的。
這讓暮湮幾乎懷疑是自己的錯覺,低頭想了想,暮湮吟道:“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蕑兮。女曰觀乎?士曰既且,且往觀乎?洧之外,洵訏且樂。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
青柚聽暮湮吟着這首《溱洧》的詩,不禁側眸奇怪地看了一眼暮湮。她這才發現暮湮臉上隱約的惆悵之情,難道說,暮湮在想着誰?
心裡一動,青柚不露聲色地問:“二小姐可曾是在想念贈你芍藥之人?”
想起第一次見到蔽月正好是花朝節那日,暮湮臉色微紅。只是,蔽月並沒有贈她芍藥,反而是暮湮將他帶回了煙影宮。
她在人前一向矜持,便淡然道:“我深居煙影宮,病體孱弱,又怎麼會有幸得人贈以芍藥?”
“是麼?”青柚心裡不信,那少女懷春的神態自然瞞不過她這個過來人。
青柚沒有說破,只是微含了一抹笑容望着暮湮。
暮湮本就與人極少接觸,是以在言辭方面亦做不到完全掩飾心事。
暮湮微微頷首:“當然。”
青柚拉住了暮湮的微涼的手,帶着幾分關切問:“可二小姐惆悵無限,明明是有心事。”
暮湮雖然不世故,但對於周邊的人,天生就有一種疏離的情緒:“從小就在錦衣玉食中長大,從未受過一點委屈,又哪裡來的心事?”說着,便輕輕將手從青柚的手中抽離。望着青柚極美的容顏,一笑:“反而是夫人,明明與百里城主恩愛無比,爲何今日在此黯然神傷?”
暮湮的語氣雖然是含嗔作嬌,卻也有一些試探之意。
她深知,來無恨城的這些人,心裡都或多或少抱着一些不爲人知的目的。
其實,以暮湮的涉世未深又怎能探知青柚心底的秘密?不過,此刻一番話卻似乎觸動了青柚的心思。
青柚聞言,失落之情驟然加重。
“昨晚,夫君出去徹夜未歸,也不知是不是出了什麼意外?”
“你說百里城主昨晚沒在煙影宮?”
青柚的話讓暮湮吃了一驚,心想百里霜爲何要離開煙影宮。
青柚儘量保持語氣上的鎮定,可臉上卻仍難掩愁容:“他是想去查查宮城命案的事情,而夜裡便於掩藏自己。”
“可也不能一人單獨行動啊,這萬一出了什麼事,連個幫手都沒有。”暮湮心裡震動不少,她完全想不透百里霜爲何要這樣做。
青柚道:“可夫君執意如此,我也不能阻止,只希望他沒事就好。”
可直到現在百里霜還未回到煙影宮,這又意味着什麼?
青柚不敢想,暮湮亦不敢想,兩人只能各自希望百里霜能平安歸來。
天幕暗沉,遠山似有烏雲欲墜,這讓人心裡特別壓抑。
暮湮看着青柚:“夫人可曾將百里城主一夜未歸的事情告知姐姐?”
“暫時還沒有,我想夫君他無論是武功還是智慧都勝過別人,他一定不會有事。”青柚鎮定道。
她暫時還不想將此事告訴秦弄雪,不到萬不得已,她還不想驚動煙影宮的人去找百里霜的下落。
可百里霜若遲遲不歸,只怕還是瞞不住誰的。
“還請二小姐也別向大小姐說及此事。”青柚低聲道。
“夫人也別太擔心,我想百里城主肯定會沒事的。”暮湮笑了笑,只希望能安慰到青柚。
百里霜不見,作爲妻子的她恐怕是憂心如焚吧。要不,也不會在這黯然神傷了。
暮湮本想告辭離去,卻猛地從身後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
“我當然沒事!”
在暮湮和青柚轉身望去的那刻,春風入懷,百里霜正負手站立在小徑上。長長的銀髮襯得他容顏極是陰柔,縷縷微風掀起銀色衣袂,好似展翅欲飛的蝴蝶。
陰霾未散的天幕下,他露出淺淺一笑:“夫人是在想我了?”
他的容顏本就陰柔,此刻又這樣陰柔一笑,在這暗沉的天色裡,竟顯得有些寒意滲人。
青柚忍不住驚呼了一聲,立馬飛奔而去。
她一下子抱住了百里霜的頸項,嬌嗔道:“害我擔心了一整夜,你爲何現在纔回來?”
“好了好了,夫人,我這不是回來了麼?”百里霜輕輕拍了拍青柚的後背,聲音溫柔。
如此夫妻繾綣的畫面讓暮湮臉紅,她一時不知道是走好還是留下好。尷尬地望了望抱在一起的兩人,只得轉身望着亭外的河水。
“夫人,咱們別光顧着卿卿我我,你看暮湮小姐還在呢?”百里霜的聲音雖然輕,卻字字句句隨着風送到了暮湮的耳內。
青柚好似有些抽噎:“人家開心嘛,好了,聽你的就是。”
“這才乖。”百里霜一副哄小孩的語氣。
身後有人走近,暮湮回身,直視於兩人。
百里霜凝住暮湮的眸子帶了幾許意味,目光灼灼:“青柚真是不懂事,竟將我昨夜未歸之事告訴了暮湮小姐,也不怕小姐爲我擔心。”
青柚的臉色怔了一下,想要開口,卻又忍住了。
暮湮並未多想,淺淺一笑:“百里城主爲無恨城的命案夜不能寐,孤身一人出去巡查,實在令人感激。夫人告訴暮湮,也是對百里城主深情一片,城主何必怪她?”
一旁的青柚聽到暮湮這樣的話,臉上似乎有釋然的態度。
或許,暮湮心裡的人,並不是自己的夫君。若是,也不會說這番話了。
這樣想時,百里霜笑意盈盈地望了望青柚。
“你看,夫人只不過才同暮湮小姐相處了一會,暮湮小姐便知道了夫人對我是深情一片呢。”
輕柔地語氣,好似河中漣漪,一圈一圈,擊着人的心深處。
暮湮不自在起來,便趕緊告辭離去。
望着暮湮走遠,百里霜一把掐住了青柚的下頜:“你到底想幹什麼?”
“夫君,你怎麼這樣問?”青柚被百里霜死死掐住,只覺得下巴處一陣痛楚。
百里霜緊了緊力道,讓青柚的身子貼近了一些自己。臉上是一片笑意深深,眸子裡卻是冰寒點點。
“你少在她身上用心思,別以爲你讓她以爲我們恩愛無比,她就會離我遠遠的。我想要的東西,從來都沒人能夠阻止。也同樣包括,女人!”
青柚氣極,眼裡閃着淚光,口中卻發出一聲冷笑:“對她用心思的一直都是你,怎麼,你徹夜不回想要抓到殺人惡魔,你抓到麼?用這麼愚蠢的手段想要獲得秦暮湮的心,你就做夢吧!”
青柚的諷刺和不屑激怒了百里霜,百里霜將青柚往地上一推,青柚便摔倒在地。
連同頭上所環着的桃花華勝,一併落在了地上。本是琉璃製成的華美髮飾,落地便碎。
清脆的碎裂聲劃過了青柚的心,她聽到的,不是髮飾發出的聲響,而是自己的心。滿地碎裂的琉璃,即使沒有晴陽的照射,依舊發出清涼的光澤,折射出青柚的容顏,卻是支離破碎。
不錯,這地上支離破碎的,哪裡是製成桃花華勝的琉璃,明明就是自己的心。
她的心,其實一直就是破碎的。
那是一顆被男人傷透的心。
百里霜望着跌坐於地的青柚,眉頭深鎖。半晌,他朝青柚伸出手。臉上,又恢復了往日的陰柔。
語氣溫柔,彷彿深情款款:“起來。”
青柚緩緩擡頭,什麼也沒有說。甚至,沒有流一顆淚。她望着眼前夫君伸出的手,緩緩地,伸手握住。
他拉她起來,攜着她,徑直離開了浣香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