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涼,明月冷,天幕靜,心彷徨。
洗漱完畢,暮湮只披了一件齊胸的粉色紗衣。紗衣是一貫的輕薄透明,在燭火的照拂下,更多添了一種朦朧之感。
她讓小夭退下,卻獨自坐在窗邊凝視着鏡花閣外的夜色,心裡卻感到茫然。
蝴蝶沒有飛向她的屋子,自然也沒有飛上她的髮髻。她無花可簪,身上的奇香,也不能招來蝴蝶。
蔽月,今晚該不會來了。
那些爲求見她一面的女人,簪着滿頭的鮮花,爲的就是今夜蔽月的臨幸。只是蔽月放飛的蝴蝶,又到底飛往了何處?
她的思緒飄飄渺渺,斷斷續續地遊離不定起來。與蔽月相識、相交、相愛、相別、重逢的片段一一出現眼前。這一切,就如鏡花閣外的夜色,迷離、虛無、如夢、如幻。
她不曾想,自己會入住鏡花閣,好悽美的名字。而蔽月的居處,卻是水月殿。她忽然有些怨,怨那最初取名的人,爲何要取鏡花和水月。而她,爲何要住在鏡花閣,蔽月,又爲何住在水月殿。
鏡花水月,本是虛空一場。是不是,她和他之間的一切過往,也只是水月鏡花一場?
未來,能延續的是什麼?能是這鏡花水月的虛緣麼?
此時,小夭進來告訴她:“主人好像朝這來了,小姐要開心些。”
是麼,他真的是來鏡花閣了麼?暮湮擺手,示意小夭退下。
小夭一臉詫異,不明白暮湮爲何不開心。
暮湮苦笑,或許,小夭看錯了吧。蔽月去的地方該是蝴蝶落腳的地方,鏡花閣裡、秦暮湮頭上沒有那蝴蝶,蔽月又怎麼會來?
“小姐,主人真的來了,就是朝着鏡花閣來的。”小夭進來,再一次對暮湮說。
她不想見到暮湮黯然的情緒,她希望暮湮小姐成爲主人最寵愛的女人。
然而,暮湮卻不是這樣想,一生憑着簪花而得蝶幸,不是她想要的。
暮湮回眸,望着小夭淺笑。心裡,卻做了計較。
她淡淡道:“小夭,你的主人若真來了,你告訴他,我睡了。”
小夭吃驚地望着暮湮,張口問:“爲什麼,小姐?”
“你且去候着,照我說的去做。”暮湮不願解釋,神情倦怠,眉間心上,只有寂寞。
小夭猶豫着,她想不通,這是王宮所有女子期待的寵幸,爲何她的小姐卻興味索然。
然而,暮湮再一次催促:“去吧。”
她不得不退下,去外間等候她的主人,幻城之王,蔽月。
執子之手,白首偕老,彷彿到今日越來越遠,遠得像一個不切實際的夢。蔽月的世界,她以前從來不清楚。好不容易走進來了,卻又有着太多的不習慣。
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傳來,暮湮以爲小夭又來稟告她有關蔽月的事情,不等她開眼,暮湮首先說道:“小夭,你就按照我說的,請你的主人回去就好了,不須再來告訴我什麼。”
“鏡花閣的燭火通明,又怎麼能讓我相信這裡的美人睡了?”低嘎溫柔的聲音響起,蔽月竟然已經來到了屋子裡。
暮湮轉身,看着蔽月的俊臉,心中竟泛起些微酸楚的漣漪。
他還是來了?
他輕微的腳步聲,卻泄露了他不輕鬆的心境。他的濃眉,緊緊擰着。
暮湮起身,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蔽月走近,伸手擡起她的下巴。清瘦地小臉尖告訴他,她在這裡過得不開心。
“你根本沒睡,爲何要小夭替你撒謊?”美人的迴避不異於拒絕,爲的又是什麼?蔽月他必須問清楚,他不能讓她揪着心輾轉無眠。
“我雖然還沒睡,其實,已經準備睡了。”暮湮回答得毫無生氣,神情如要枯萎的花瓣。
“可我進來,你還坐在窗邊。”他微帶了些許的責備。
“我……”她的眸子暮然泛起水意。
“我若不來,你打算在這窗邊坐多久?”他鎖住她的小臉,看見了她眸中漫上的淚光。他的聲音有些疲倦:“一個時辰,兩個時辰,還是,一整晚?”
“別問了!”面對他的追問,暮湮心亂如麻。她低垂下眼簾,掩飾眸中的淚意。
蔽月沉眸,他固然狠心絕情,但仍然被她的神情牽動着心:“告訴我,爲何不肯見我?”
“沒有,我是真的決定馬上要睡了。”暮湮否認,這裡是幻城,是他的府邸,她其實沒有權利拒絕他的召見。
蔽月的眸色暗沉,語氣篤定:“你有,你根本就不想見我。莫非你吃盡苦頭跑來這,爲的就是將我拒之門外?”
暮湮滯住,是啊,她來這的初衷,到底是爲了什麼?
可蝶幸一事,她實在無法釋懷。她不想做他衆多女人中的一個,做一個守在深窗,苦苦等待他臨幸的女人。
“蔽月,如果剛纔的事有讓你覺得不舒服,我向你道歉!”暮湮擡起眸,看着蔽月認真的說。
蔽月的心抖了一下,她說向他道歉,說得那麼認真。可是他不需要她的道歉,他只要她坦白地告訴他,爲何要拒絕見他?
“我明白了,你是真的不想見我。”放手,蔽月臉色肅冷,先前的一絲柔情眨眼消散,有的只是冷漠:“如果你真的那麼不想見我,我以後便不來。”
“隨你!”心裡在顫抖,在刺痛,可暮湮卻說出這兩個最違心的字。
說出來,傷了他,也傷了自己。
他怔住,萬萬沒料到,一向柔順的美人,此刻卻毫不顧忌地說出“隨便”二字。
冷如冰雪的眸光掠過暮湮,她禁不住哆嗦了一下。他在說什麼?是告訴她,從此,他不再見她了?
她倔強如此,不想流淚,卻又偏是讓大顆大顆的淚水滴落。
“你不用在這裡說這些話來傷我,我知道你有很多的女人。你走,我這裡沒有什麼蝴蝶,我沒有爲你簪花,我身上的香也引不來你的蝴蝶。”
蔽月愣住,她在說什麼?什麼簪花,什麼蝴蝶?什麼香氣?她到底在說什麼,又知道了什麼?
“我想知道,你剛纔的話是什麼意思?”蔽月沉聲。
暮湮擡眸,蒼白的臉泛起微笑:“你怎麼會不知蝶幸,你怎麼可能不知?”
蝶幸?
她居然知道蝶幸?!
“小夭!”蔽月怒起,衝着門外大喊。
小夭跌跌撞撞地進來,顫聲問:“主人,有何吩咐?”
“蝶幸,是誰告訴小姐的?”
“主人,是……奴婢。”
“你!”蔽月大怒,伸出長臂,一把掐住了小夭咽喉:“你活得不耐煩了是嗎?”
“不……主人。”小夭窒息,說不出話來。她的美目睜大,露出深深的恐懼。
暮湮嚇得魂飛魄散,一把撲過來,死命去掰開蔽月掐住小夭的手。
“你放開她,你生氣,你衝我出氣好了。你不要爲難小夭,不是小夭的錯!”
又踢又打,暮湮哭出聲來。她沒有想到一句蝶幸竟會招來小夭的殺身之禍。
然後,蔽月依舊沒放手,他氣,他氣得肺要炸了!
“蝶幸,是誰說我要蝶幸了?”
“蔽月,湮兒求你,你放了小夭……”
暮湮的哭泣終於讓蔽月停下了手中的力道,鬆手,小夭咳嗽出聲。
“小夭……你怎樣了?”暮湮上前,一把扶住小夭。
小夭撿回一命,又驚又怕,顫聲道:“小姐,我沒事。”
暮湮的淚流滿面,哽咽難言。小夭伸手,想要替暮湮擦拭淚水。
“小夭跪下,你給我把事情說清楚。”蔽月負手窗前,他一定要弄明白這蝶幸一事因何而起。
小夭跪着將下午那些女人闖進鏡花閣苑中踐踏花木的事情如實地說了出來。
蔽月的臉色,變得森冷:“沒你的事了,下去!”
“是。”小夭顫顫退下。
回身,他走近她,她冷冷地別過臉,不理他。
他伸手,勾起她小巧的下巴,溫柔得像托起一副精緻易碎的瓷器。
“蝶幸!”
暮湮哽咽,斂眸,濃密的蝶翼遮擋住眸中的脆弱。
“湮兒,看着我。”他命令她。
不看。
“聽到沒,看着我!”他沉聲,加重了語氣。
還是不看。
“湮兒,你就這麼狠心?”他忽然嘆息,聲音裡有着掩不住的寂寂蒼涼。
她的心猛地一抖,她不但不夠堅強,她還不夠冷硬。
她睜開眸眼看着他,他的眸子裡,蘊着一泓溫柔。
“我再狠心,也沒有你狠心!”她的心早就軟了,卻依舊說着冷漠的話。
蔽月沉眸,忽然發現一個不一樣的暮湮,嬌弱溫柔裡帶着一抹倔強。以前從來沒發現她的倔強,今天所見的倔強,是否因他而生?
“你認爲我今晚是要蝶幸某個女人,是麼?”他問。
“要不然,又該怎樣認爲呢?”她答。
鏡花閣外的花叢,狼藉一片,這難道都是假的嗎?
他無意糾纏之前的話題,卻是避重就輕地道:“鏡花閣外的花叢都被踏碎了,我會盡快找花匠來重新栽種一些花。”
暮湮冷笑,不置可否。
這府邸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石都是屬於眼前這個男人的。損壞了也是他的事,要重修自然還是他的事。既然都是他的事,和自己又有什麼相干?
她任性地想着,不答話。
“告訴我,湮兒,你喜歡什麼花?”他擁住了她,將她微涼的身子攏進自己的胸膛。
她臉上的淚痕猶未乾掉,濃重的睫毛好似蝶翼,在眼簾邊投下暗沉的影。
“你自己看着辦。”她依舊以淡漠的語氣回他。
他擁緊她,聲調肅冷:“你不在乎?”
她怎麼在乎?
她在乎又能怎樣,只要有蝶幸,不管移栽多少花木,不管她喜歡什麼花木,終究還會有被毀的一天。
既然這樣,她爲什麼要在乎?
她想,她確實不會去在乎。她何必要去讓自己在乎,惹自己不開心?
沉默,表示默認,也傷害了男人的自尊。
她不在乎他做什麼,只是源於她不在乎他這個人。既然不在乎,他不明白她爲何要來幻城找他。
他心裡有隱隱的怒氣,但看見她臉上的淚痕時,那些怒氣又重新壓制了下去。
沉默了半晌,他柔聲問:“你到底是怎麼了?”
暮湮苦笑,爲什麼不肯放過她呢?她不想爲這事糾纏下去,因爲她不想去勉強他做什麼。
“告訴我,到底要怎樣,才能讓你笑一笑?”更溫柔的聲音叩擊她的心,她終是有了些些的動搖。
她擡眸,眼裡滿是淚水:“如果你要蝶幸,請你不要讓鏡花閣有花。如果你讓鏡花閣有花,請你不要蝶幸。”
他怔住,原來她是那麼在意蝶幸,那麼在意那些女人來爭寵。
“她們同你一樣,都是我的女人……”
“那你何必要來這一遭?”暮湮聲音發顫,雙手想要推開他:“既然沒有區別,你可以立即去其他女人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