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爲被莊子召到屋內,或有機會成爲前者的弟子,沒想到莊子一開始就把這個機會給打死了,縱使是蒙仲,亦難免會因此感到失望。
足足過了十幾息,蒙仲才從這個打擊中回過神來,深吸一口氣,開始思考莊子爲何不肯收他爲弟子的原因——這也是莊子正在反問他,或者說正在考驗他的問題。
是因爲方纔頂撞了莊子,被莊子記恨了?
這個猜測僅僅在蒙仲心底閃過一瞬,就被給他否決了。
畢竟莊子乃道家聖賢,心胸豁達,若非蒙仲方纔加上了「道家將亡」這四個字,倘若他只是單純說「莊周不樹」,都未必能讓莊子停下腳步等他解釋。
至於記恨那更是無稽之談,眼下的蒙仲,有什麼資格被莊子記恨?
在排除掉這一條後,其實答案就已經很明顯了。
於是蒙仲低聲回答道:“可能是夫子覺得小子功利心太盛。”
聽聞此言,莊子微微點了點頭。
事實上就目前來說,莊周對眼前這個叫蒙仲的小子頗有好感,也頗有興趣,但蒙仲身上有幾點,是他所不喜歡的。
其一,蒙仲小小年紀,心機太重。
所謂心機,即人垂涎自己本不應該得到的事物而費盡心力去算計的心態,因爲受慾望所驅使,往往會造成害人害己的結果。
就比如今日這件事,蒙仲爲了今日向莊周發難,事先準備了足足三個月,這份心機、這份忍耐,在小輩當中實不常見。
因此莊周覺得,假如他今日遂了蒙仲的願,收他爲弟子,就等同於助漲了蒙仲的心機,坐視他走到歧路。
既然已決定要‘教’,那麼莊周當然會從最根本的心性入手。
其二,蒙仲功利心太強。
所謂功利心,往嚴重了說那就是「爲達目的不擇手段」的輕重程度。
就比如蒙仲爲了成爲他的弟子,不惜算計長輩,這種爲達目的而算計他人的行爲,是莊子非常厭惡的。
不過讓莊子稍稍有點意外的是,此子非但聰明,而且有自知之明,竟然能懂得他爲何不肯收他爲弟子的原因,既然如此,他亦不妨‘挽救’一下。
不過在此之前,莊子先要弄清楚一件事,即蒙仲爲何執意要成爲他的弟子,是爲了名?爲了利?還是爲了別的什麼。
於是,他在另外一塊竹牌上寫下了這個問題:你想成爲我的弟子,是爲了名利麼?
蒙仲想了想回答道:“小子希望成爲夫子的弟子,並非全然爲了名利。……小子也知道,人一旦出名,是非就會多,到時候有人阿諛、有人攻殲,或有可能終日被流言所困擾。昔日周武王過世後,周公(姬旦)輔佐幼君之時,縱使是周公這樣的厚德之人,亦難免被流言困擾,更何況他人?……也並非是爲了利。地位、財帛,不過與身外之物,地位再高,人仍然只是人,百年後亦不過一捧黃土;財帛雖美,但盈餘也不過只能堆於家中……”
莊子捋着鬍鬚,眼眸中閃過幾絲意外。
他沒想到蒙仲小小年紀,居然還有這樣的思想覺悟。
那是爲何?
莊子用眼神詢問着蒙仲。
此時,就見蒙仲舉起雙手,攥成拳頭,目視着莊子說道:“夫子,我有兩隻手,左手可以持盾,保護我所珍視的親人;右手可以持劍,將試圖侵害我親人的敵人殺死。但是,我只有兩隻手,當試圖侵害我親人的敵人太多的時候,我便無法再保護他們。……我想成爲夫子您的弟子,是想借此得到重視,而不會被隨隨便便犧牲掉。……昔日宋國與魏國打仗,有一名宋卒失了戟而從敵軍手中繳獲了一柄戈,戰後他回到營中,詢問保管兵器的小吏,問「此戈可能抵償失去的戟」?小吏搖頭言不能,說既然失去的戟,那就得用戟來抵。宋卒聽罷,便手持那柄戈再次回到戰場,途中遭遇宋魏兩軍的戰爭,他不幸而亡。事後,那名小吏得知此事,對左右說,此人因我而死,我又豈能視若無睹?於是他亦手持兵器,參與到宋魏兩軍的戰事,最終不幸戰死。……小子以爲,那名小卒與那名小吏,皆乃忠義之士,只可惜盡皆犧牲,論其中原因,是因爲他們皆沒能得到更高的地位,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
靜靜聽完蒙仲的話,莊子爲之動容。
倘若蒙仲方纔的名利之說僅僅只是讓他感到幾許驚訝,那麼,蒙仲那後來那一番話誠實而樸實的話,確實打動了他。
爲了更好地保護親人,不希望像小卒子那樣在這亂世中被消耗掉,是故想借他莊子的名聲得到世俗的重視,縱使莊子在這件事上‘扮演’被利用的角色,他也無法指責蒙仲什麼。
相反地,他在心底對蒙仲非常讚賞。
當然,讚賞歸讚賞,對於蒙仲這一番話,他也有不滿意的地方,比如說蒙仲直言「殺死試圖侵害我親人的敵人」,畢竟莊子是厭惡並且抵制戰爭、殺戮的。
忽然,莊子心中一動。
因爲他感覺面前這個小子的心性有點過於成熟了,目光也很長遠,已經有點居安思危的意味了。
而一般十歲的稚童,尚在心智開蒙階段,不應當具備如此成熟的心智。
『莫非其家中曾遭遇變故?』
莊周暗暗想道。
當然,這種事不好方面詢問,他會事後託莊伯去打探,他此刻想了解的是,究竟是什麼原因,導致蒙仲居安思危,已早早地在爲日後謀劃。
片刻後,當看到莊子寫在竹牌上的字,蒙仲如實地回答道:“因爲宋國。”
莊子聞言一愣,左手捋着花白的髯須,右手對蒙仲攤了攤手,做了一個「詳細說」的示意動作——他也想聽聽看,蒙仲這個年僅十歲的小子,對他宋國又有什麼獨特的見解。
見此,蒙仲在思忖了片刻後說道:“衆所周知,宋國乃殷人之後,其餘諸國,除齊國發生了「田氏代姜」的變故,其餘諸國,若非姬姓之後,即姬姓之臣後人。周王朝本就是推翻了殷商後建立,周人對殷人本就有警惕,更何況十餘年前宋君稱王,此後數年,先後擊敗齊、楚、魏三國,使天下爲之側目,從此不敢小覷我宋國。……但小子以爲這並非是福,終歸我宋國雖非弱國,但也並非強國,稱王圖霸,又被齊、楚、魏三方所敵視,雖如今能得保一時,但日後恐生禍端。”
莊子微微點頭,在心底認可了蒙仲的見解。
由於他的摯友惠施的族人「惠盎」,此時就是宋王偃幕下的治國重臣,因此,他對宋國局勢的瞭解,自然要超過蒙仲——哪怕他此前對此並不是很在意。
莊子知道,宋君戴偃之所以敢稱王,那是因爲當時在魏國擔任國相的「公孫衍」,正在組織魏、趙、韓、燕、楚、齊、義渠總共七個參與國的「七國伐秦」之事,當時中原的焦點都在這件大事上,因此宋君戴偃稱王這件事,並沒有在世上引起太大的震動。
然而由於各國都有私心,「七國合縱伐秦」被秦國所擊破,繼而使天下呈現「秦與齊楚」對峙的局面。
此後,秦國、齊國、楚國三方皆在合縱連橫這件事上角力,爭奪霸主之位,當然顧不上宋國。
數年後,因燕國在「七國合縱伐秦」期間發生內亂時,齊國趁機派兵攻打燕國去了,此舉導致燕王噲被殺,燕國國相「子之」逃亡、被齊人抓住砍成肉醬——正是這場戰爭,給日後的齊國埋下了禍根,後來燕王噲的兒子「燕昭王」勵精圖治,重用「樂毅」率軍攻伐齊國作爲報復,先後佔領齊國七十多座城池,讓齊國只剩下「莒」、「即墨」兩座城池,幾乎滅國,此後齊國迅速衰敗。
而楚國呢,則在數年後被秦國的國相「張儀」欺騙——當時張儀欺騙楚懷王,用秦國割讓六百里商於之地作爲條件,換取楚國與齊國解除盟約,楚懷王中計,便與齊國斷交,結果張儀卻說當時他說的是「六裡地」。
於是楚懷王大怒,舉傾國之兵攻打秦國,卻被秦國擊敗。
事後,韓魏兩國趁機奪取楚國在中原的領土,楚國亦由此衰敗。
總而言之,當時的齊、楚、燕、韓、趙、秦等強國,一個個都抽身無暇,而與宋國發生戰爭的齊國、楚國、魏國三個國家,齊國當時的重心在「伐秦」與「吞併燕國」這兩件事上;楚國是當時七國合縱的縱長,正在忙着討伐秦國;至於魏國,此時的魏國早已經是千瘡百孔,東邊被齊國打——馬陵一戰魏國十萬大軍全軍覆沒,西邊又被秦國攻打,無奈之下割讓河西郡向秦國求和,再也不是吳起執魏武卒時橫掃天下的那個魏國了。
在這種情況下,齊國、楚國、魏國哪裡顧得上與宋國的戰爭呢?
不得不說,若非是宋王偃看準了時機,那麼就是天佑宋國。
否則似宋王偃這般祭天稱王的,那是肯定會遭到周圍鄰國的討伐的,而且是名正言順的討伐。
而如今,諸國間的局勢又出現了不同。
但這些事,莊子暫時並不打算告訴蒙仲,畢竟,蒙仲就算知曉又能怎樣呢?
徒增煩惱而已。
眼下莊子對蒙仲的期待,即後者去掉心機與功利心,能感悟到「清靜無爲」的道理。
只要蒙仲能做出這些改變,莊周倒也並不介意收前者爲弟子,用自己的名聲,庇護蒙仲與其親人,使其在這個道虧的亂世中免受兵禍之害。